【校园文学】
岁月深处
林晓素
环抱的青山,绕水的村庄,一段悠远绵长的时光,一位不得不斟酌落笔的人。
黝黑的面颊,精瘦的身躯,一双沟壑纵横的手;淡蓝的衬衫,墨绿的布鞋,一顶压着花白短发的深蓝色学校宣传帽。
外祖父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小村的农民,以山为友,以苗为亲。
清明时节家家忙种。雨纷纷,雾气在山腰的林间升腾。一路湿漉漉地拾级而上,撞出阶梯光亮的最后一级,就能看到片状的层累梯田。风拂过山林,带着湿润早春的味道。外祖父早早就带上工具在田中耕耘,犁田、引水,动作是镌刻在骨中的娴熟。棕褐色的土壤慢慢被清凉透彻的山水浸润,倒映出青山不老的秘密。等盈上足够的水,外祖父就堵上田塍上的小缺口,转身拿起秧苗,弯腰播种生机,脚边涟漪朵朵,倾注温柔。直到腰间传来酸痛难耐的叫嚣,他才撩起水草草洗了一下手,微挺起身子,一步一步向田塍走去。大半的田已经插上了秧苗,抬眼凝望,一片有序的绿摇曳着倒映在眼中。秧苗整整齐齐地驻扎在外祖父心中,规规矩矩地圈住了岁月的脚步。岁月不语,这绿色的深情。
夏至是最惹人恼的。水分毫不眷恋地离开土壤,只留下一层薄膜支撑着奄奄一息的秧苗。最令人疲乏的莫过于午后,但外祖父担心不过,捎上几瓶啤酒便朝那山上走去,衬衫在抵达山上时已被汗水浸湿。毒辣的阳光让垒起的田塍表面有了些许龟裂的痕迹,田外道路旁小沟中的流水已经虚弱到藏匿在丛生的杂草之下。别无他法,外祖父只能远远地往高处去寻那稍大一些的溪流,再一路上披荆斩棘,开渠通道。新的小渠要比平时挖得再深一些,或在半路接入旧渠,或将水引至别家田地过。前者便捷,后者则需多费些气力和时间,但外祖父往往会选择后者,“稻子总归是要喝水的,不管是自己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低头忙活中,涓涓细流终于缓缓注入田中。水浸满水稻根部时,夕阳已经褪去狠烈,悄悄染红了山头和眉眼。等再将新渠封上,外祖父“带月荷锄归”。
寒露前后便是收获的季节。金黄的稻穗点缀在清风的发梢,仿若岁月最珍贵的簪花。人声喧闹化了清晨的霜。外祖父早早准备好,带着啤酒、西瓜和饼干就往稻田赶去。负手立在田塍上,望着一片金黄,他时常紧皱的眉眼终于被还带有暖意的秋风舒展开来。虔诚的目光从稻田移到青山,又聚于稻田。于是割稻、筛谷、去皮、晾晒,又是一段忙碌的时间,一段收获幸福的岁月。外祖父总说,自己种的米才吃得安心。这一说,就是大半辈子。我想啊,这份上天恩赐他的礼物,沉淀了他不善言辞的深情。
冬至后的一大段时间,为稻田铺好良肥,就无需太多管理。只等春风春雨一声令下,又开始一年的生机。不过外祖父哪肯闲下,时而逗弄小油菜,时而抚摸甜菜。天气好些时还能再植上几束甘蔗,正好供春节前后消遣。当然,春节怎么能少了我们小孩最喜欢的挖荸荠的传统环节。找出旧衣旧鞋,拿上小铲子小箩筐,几乎一个小戏班的小朋友们就在外祖父的带领下吵吵闹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你挖一铲,我捡一个,孩子们的笑声在青翠的山林中荡漾,外祖父也眉眼弯弯。
这春夏秋冬,孩子们越长越大,稻子绿了又黄,青山无意彰显悠远,亭亭如故。外祖父笑了,露出开始摇摇欲坠的牙齿,像孩童一样天真,也像孩童一样固执:不论它如何回报,我总得将自己交代给这片大地。
想起我还是几岁孩童的十几年前,外祖父省吃俭用,重新装修了他住了大半辈子的家。从木质栏杆到红漆栏杆,从水泥地板到白瓷砖地板,从红砖墙到白漆墙,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每一处都有这双手细细打量的痕迹。这红白相衬,竟让人无比地安心。
那年过年,朴讷诚笃的外祖父显得格外高兴。几两白酒下肚,熏得人声温暖朦胧。外祖父坐在首位,郑重地放下筷子,摆好了面前的碗筷。“我这辈子没什么成就,也没有什么榜样好当。现在有了新家,我也就安心了。我以后啊,就守着这个家,守着这几亩田,等你们打拼回来。”
旧年落下帷幕,外祖父点燃了引线。火花沿着既定的轨迹绽放,却盛开了独特的深情,就像外祖父的一生。孩子心性的外祖父,与岁月为友,将一腔孤勇和深情奉献给了家庭。繁杂的火花,喧闹的年声,在火红的灯笼和绛色的对联中,在青瓷白花的衬托下,留下情深万丈。
每年年夜饭后,外祖父都会准时放响鞭炮,一如他不变的承诺和坚守。年味阑珊,我站在门后,看着灯笼渐暗,看着新贴的春联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外祖父一席身影,伫立在岁月的深处,凝练成一株稻穗,虔诚而深情。
最后的最后,岁月的灯火已睡去,几十年在外祖父嘴里变成了一朵云飘过,飞向渺不可知的山的那一边。稻田又被风吹黄,他却不再像多年前那样麻利能干。
可我却一直知道,外祖父的深情不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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