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7岁的张漾上课睡觉、下课打闹、闯祸第一、学习垫底。

老师管不住她,一次次叫家长,却总没人来。

终于,那天教师办公室颤巍巍走进个老太婆,探着脑袋,微微歪头,一脸认真地听老师数落张漾

末了,老人“啊”了一声,“什么?我们家漾漾可乖啦。”

张漾背着手站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乱颤。

老师气炸了,横她一眼,斥道:“叫你妈来!”

张漾晃晃脑袋,不以为意:“我家只有我和外婆。”

高三了,张漾自己不读书也就算了,还拖班级后腿,影响其他同学,老师简直没法忍。

直到某天,张漾和班里一个成绩颇好的男生打架,举起凳子把对方的头给砸了。

男生缝了三针,他爸妈闹到学校,向“肇事者”讨说法。

张漾仰着下巴,不道歉,不赔钱,也不解释为什么打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对方家长暴跳如雷,势必要见张漾家长。

学校勒令退学的威胁下,张漾妈可算是来了。

张美玉很瘦,最小码的针织裙穿着也宽松,画了个大浓妆,栗色卷发的每一个弧度都被细心打理,漂亮得过于板正。

浓妆、香水、细高跟,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仿佛都透着风尘气。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十八线小城市学校的办公室里,面对衣着朴素的老师和对方家长,委实有点突兀。

传言张美玉在大城市的夜总会做小姐,一个老乡去玩,正巧点到她,回来一宣扬,这事就在小城传开了,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看那小野种,越大越像她妈。”

“啧啧啧,整天和男生一起玩,小小年纪就会这一招了。”

“什么妈生什么女儿,她妈那时候就是和男人乱玩,生了她。”

张漾没爸爸,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她那个妈有和没有差不多。

此刻,那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微微弯腰,讨好赔笑,主动赔钱,希望对方原谅张漾,希望学校再给张漾一次机会,不要退学。

男生目光轻蔑地瞥过张漾母女。

张漾心里一刺,喊:“他先骂我的,凭什么赔钱?”

张美玉瞪她:“他骂你什么?”

张漾咬住唇不说话,眼里的光隐隐颤动。

张美玉继续赔笑:“小孩子不懂事······是是是,我平时没在家,疏于管教,老师您看,都高三了······伤得不轻吧,一点营养费拿着,好好补补。”

男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洋洋自得地勾起嘴角。

张漾胸腔里憋住一股怒气,火烧火燎,抓心挠肺,她一跺脚,转身跑出办公室。

2

不知张美玉做出了多大妥协,学校没让张漾退学,只记了处分。

奇怪的是,这次张美玉回来没有匆匆离开,而是在家里住下了,还破天荒地每天给张漾送午饭。

高三学习紧,住得远的学生在学校吃午饭,也有自己带饭或家长送来。

之前张漾吃的是外婆做的,咸得要死,凉透了的午饭,一下午大口灌水,生无可恋。

现在一个粉红色饭盒,塞得软软的米饭,绿蔬红肉还有橙黄的荷包蛋,每天准时送到校门口。

张漾嗤之以鼻,还粉红色,当她是小女孩吗?

饭菜味道虽好,但她吃得不是滋味,张美玉这么盯着她,还怎么玩?

张美玉说张漾高考前她都不走了,好好陪读。

张漾在一旁翻白眼,说:“我反正烂泥扶不上墙,现在开始读书也晚了,不如早点进社会挣钱。”

张美玉加重语气:“小小年纪不读书挣什么钱,没文凭能找到什么好工作,你必须高考,读大学,考不上就复读。”

张漾不以为意:“我不是学习的料。”

张美玉气得瞪眼:“和我拧是不是?我还管不了你了!”

张漾笑起来,语气十分嘲弄:“从小到大你也没管过我呀,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女儿了,不好意思,晚了!再说了,读大学有用,你当初干嘛不读,还辍学和男人跑了。我就奇怪了,你生下我干嘛,那时候就该把我堕了,现在省心……”

啪!一个耳光甩下来,张漾被打得偏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捂住脸,定定看了张美玉一眼,摔门跑了。

张美玉木木坐在床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感觉心肝脾肾全都疼了起来。

外婆推开门,慢悠悠走过来,坐到女儿身边,握紧她的手,说:“漾漾是好孩子,你别急。”张美玉点了下头,两串眼泪滚落,她也不想急,可是时间逼着她急啊!

3

张漾离家出走了,其实是住到了同学家。

张美玉心急如焚地到处找人,晚上同学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孩子在她家,让她放心。

那个粉红色饭盒依旧准时出现,只是变成了饭盒安安静静地躺在门卫室的桌上,不再看见送饭的人。

过了些天,饭盒还是那个饭盒,里面的饭菜又变回外婆咸到令人窒息的口味了。

张漾在心里哼了哼,还说陪她高考,还说要弥补她,才几天就不耐烦了。

在同学家长住也不好,又到了周末,张漾磨磨唧唧地回家了,一路上都在想,张美玉要是骂她怎么怼回去。

可回到家里,安安静静的,一抹夕阳垂在窗边,只有外婆呱啦呱啦慢慢拨动锅铲的声音。

毕竟年纪小,张漾没沉住气,走到厨房,往门框上一靠,问:“她呢?”

外婆回头:“谁?”

“张美玉。”

“张美玉是谁?”张漾静了一秒:“我妈!”

外婆笑了:“有点事,去省城几天。”

几天后,张美玉回来了。

傍晚的路灯刚亮,她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慢悠悠往家走,不巧,一侧目就看到张漾,和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往一家酒吧走去。

张美玉飞快奔过去,几人已经在酒吧门前了。

“张漾!”张美玉喊。

张漾诧异回头,定在原地,朋友们都看向张美玉。

“过来,跟我回家。”张美玉忍住怒气,目光死死咬住她。

张漾皱眉道:“我迟点会回去。”

跟我回家。”

“今天我朋友过生日。”张美玉松开行李箱过来抓人:“高三了,不学习,来这种地方,酒吧是你能来的吗?”

张漾不耐烦,挥开张美玉的手:“我这样也是和你学的。”

张美玉惊痛交加,手腾地一下高高举起,一个巴掌又要挥出去……

张漾不躲不避,反倒把头往前凑:“打啊,打准点。”

张美玉的手生生顿住,胸口一起一伏,瞪着张漾。

张漾轻哼了声,故意大声对朋友们说:“走走走,别扫兴,今晚我请客。”

几人立马大声叫好,笑笑闹闹地走进酒吧。

张美玉定定站在酒吧外,霓虹彩灯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流离而过。

4

张漾回家时已是深夜,张美玉的房间还亮着灯,隐隐有音乐飘出。

张漾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听了几句,鲜明的节奏,土得掉渣的老歌,她在心里嗤了声,老土。

正要离开,又似乎听到压抑的哭声,再去细听,又没了。

一点羞愧感漫上心头,但一闪而逝,张漾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张美玉不是好妈妈,她凭什么做乖乖女?

可接下来,张漾就惨了。

张美玉之前虽然鲜少在家,但给张漾的零花钱一向不少,知道她会和社会青年鬼混后,张美玉开始克扣她的零花钱。

张漾撑着面子,不肯低头找张美玉要钱。

她挥霍惯了,没钱的日子特别难熬。

这天傍晚放学,家里静悄悄的,连外婆也不在家,张漾脑子里横生恶念,屋里屋外瞧了瞧,确定没人后迅速蹿进张美玉的房间,开始翻找。

包里没多少现金,床头柜里也没有,抽屉拉开,什么鬼东西一大堆?

张漾好奇心起,拿起一盒药看了看,华蟾素是什么?

用于中、晚期肿瘤,肿、肿瘤!

张漾默念完,心一跳,立马翻看其他的药,全都是治疗肿瘤的,还有压在最底下的病例,厚厚一叠,一大堆医学名词,张漾也看不懂。

但是,“张美玉,肝癌”五个字异常清晰地冲进张漾眼里,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呆成了一截木头,僵硬地杵在那。

就连家门打开,有人进屋,她都没察觉。

“漾漾······”张美玉开口,声音轻得怕碰碎她。

张漾缓缓抬头,视线模糊,咽了下喉咙,半晌才发出声音:“这个病······会死吗?”

悲痛铺天盖地地涌来,张美玉的眼泪簌簌落下,伸手抱住了张漾。

青色的云,游荡的风,夜晚清幽宁静,母女俩靠坐在床头,第一次这么亲近。

这晚,张漾知道了妈妈和爸爸相识于1999年,那年伍佰的《白鸽》发行,在大街小巷传唱,爸爸弹着吉他,一首《白鸽》俘获了妈妈的心。

最彷徨又轻狂的年纪,他们听伍佰的歌,彻夜嘶吼,幻想未来,想要闯荡出一片天地。

妈妈热血涌动,义无反顾地和爸爸走了。

可成功谈何容易?

几年坎坷,妈妈怀孕后没有收入,日子更难过,他们天天吵架,爸爸终是提出分手,在某个夜晚不告而别。

那时孩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不能流产,妈妈只好生下她,再送回老家给母亲抚养,自己则独自留在大城市挣钱养家。

她爱那个男人,认为他不会真的离开,迟早会回来,可这一别竟再无踪迹......

张漾抱着腿,小声说:“妈,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和那个男生打架吗?”

张美玉问:“为什么?”

“他说,”张漾吸了吸鼻子,“你妈是在外面卖的,别站在我身边,脏。”

张美玉心一揪,疼得说不出话,那些流言蜚语她又何尝不知呢。

5

又到了做化疗的时间,张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笑嘻嘻的,眼神却小心翼翼,说:“妈,这次我陪你一起去。”

张美玉本想拒绝,外婆说:“让孩子去看看吧。”

张美玉想到以后,硬了心,带着张漾出门了。

她摘掉假发,戴了顶渔夫帽,不再用浓妆遮掩憔悴,整个人瘦弱又苍老。

医院里,张漾亲眼看到妈妈是怎么被化疗耗损了身体,恶心呕吐、虚弱无力,她一次次躲到卫生间哭泣,恨自己之前的不懂事。

三天化疗结束,张美玉太虚弱,没有马上回老家,母女俩留在租房住下休养。

这天晚上,张美玉突然问:“想去妈妈工作的地方看看吗?”

张漾瞬间紧张起来,扣紧手指,点了下头。

确实是一家夜总会,灯红酒绿,强烈的鼓点冲击耳膜,来往的工作人员都和张美玉打招呼。

张美玉带着张漾在卡座坐下,指着一个穿包臀裙的女人说:“妈妈的工作和她一样。”

于是一晚上,张漾都在观察那女的。

端着酒,陪着笑,红的、白的、黄的,不管什么酒都猛灌自己,为的是销量和提成。

一晚上,脸笑僵了,胃撑炸了,再踩着高跟鞋晃晃悠悠地离开。

灯光如闪电一般,劈来劈去,张漾的眼睛被劈得刺痛,泪水直流。

她明白了,为什么妈妈每个月给的钱不少,外婆却如此节俭;

明白了她每次乱花钱时外婆眼里的痛惜;

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得肝癌。

妈妈不脏,养大她的钱不脏,只是那钱是透支妈妈的命换来的,而她的每一次挥霍都是在吸妈妈的血。

张美玉告诉她,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

以前忙着挣钱,忽略了她,总觉得日子还长,以后有机会,可时间好快,女儿一下这么大了,现在想弥补也怕来不及了。

妈妈最想的是她能考上大学,走正途,有一个好的未来。

不要像她一样,年轻冲动,误了人生,没文凭、没出路,只能用命卖酒挣钱。

张漾眼里含泪,笑嘻嘻的:“好呀,只要你陪着我,我就好好读书,考大学,以后挣钱了养你。”

张美玉也笑,说:“好,妈妈等你。”

6

张漾改邪归正了。

她摘掉耳钉、染黑头发、上课不吵闹也不睡觉了,她基础差,恶补学习,每天熬到深夜,黑咖啡喝到想吐。

朋友们打趣:“张漾,你迷途知返了啊。”

张漾取饭回来,抱着粉红色饭盒走进教室,踢开狐朋狗友:“去去去,别影响我考大学。”

张漾的成绩有了点起色,可高考逼近,她很慌。

张美玉安慰她:“别急,考不上就复读。”

“好啊,复读的时候你再给我送饭。”张漾说得很大声,好像声音够大就能成真。

张美玉笑笑说:“好啊。明天想吃什么?”每每这时候,张漾就觉得妈妈特别温柔,只恨时间跑得太快,她和妈妈待不够。

张美玉还是食言了,八个月后走的,连张漾的高考都没赶上。

张漾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段时间流完了,葬礼后,所有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是张美玉前些年拍的,笑容很美,静静看着她。

风轻轻的,日光柔软,张漾摸摸妈妈的脸,说:“骗子,说好了陪我复读,给我送饭的,我好不容易有点喜欢你,你又抛下我走了······”

转眼迎来高考,张漾考得一塌糊涂,没去了解大专,直接准备复读。

亲戚送了保温饭盒,张漾不用,她每天用粉红色饭盒装上外婆做的菜,中午饭菜都凉透了,可看着饭盒,回忆起去年的热饭菜,妈妈的温暖又泛起余温。

有点暖,又有点疼。

她不过是个普通孩子,孤独了会渴望爱、累了会想要依靠、痛了会退缩、付出了会想要收获,一个个夜深人静掌灯夜读的日子,会悄悄地想念妈妈。

可她是没人撑伞的孩子了,不能痛了就喊、难过了就哭、疲惫就睡,她终究是要长大,自己走完这段漆黑的路。

高考好苦好累,想到妈妈,她才能坚持下去。

有时候实在累了倦了难过了,就到妈妈房间,躺在妈妈床上,点开她常听的那首《白鸽》,静静地听。

前方啊没有方向

身上啊没有了衣裳

鲜血啊渗出了翅膀

我的眼泪湿透了胸膛

飞翔着强忍着伤

逃离了猎人的枪

我的双脚没有了知觉

我的心情下冰冷的雪

亲爱的母亲挚爱的朋友

我会坚定好好的活

我不会害怕也无须懦弱

流浪的路我自己走

张漾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有一个光明未来的!妈妈,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