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和媒体人、院校老师们在微信群聊聊天。我发现我们的知识分子(这里指的是主要是媒体人、人文学科或关注人文社会的高等学府教师)对“弱势群体”的关爱是真诚的,然而他们对“弱势群体”的了解太有限。
书本上简单勾勒几句,就成了“工人阶级”的画像,变成了政治符号。出发点虽好,结果却南辕北辙。
01
包身工不认同《包身工》
我出生在上海,在工人新村度过了我的成长期,父辈大都是国营企业的工人,是纯正的工人子弟。第一次发现书本上的白纸黑字不那么可靠,还要从我家最年长的工人阶级说起。
我家老外婆是苏北来沪务工的纺织工人,夏衍名作《包身工》写的就是她那代人。老外婆不识字,性格暴躁,身体强健,一口苏北话中气十足,典型的“苏北老太”。
她四五十岁的时候得了直肠癌,开了大刀,却活到了近九十岁高龄,期间还参加了给她开刀的医生的葬礼,回来感慨“好人不长命”。我从小就没看到她得过什么病,连感冒都很稀有,以至于怀疑她就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我和老外婆交流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学校里教了课文《包身工》,我出于好奇回来印证。搬了个小板凳把课文念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笑。我问她当年是不是书上写的那个样子,她说打骂什么都是有的,吃得肯定也不算好,但是吃不饱是不行的,“不让我吃饱,打了也干不动啊”。以我老外婆惊人的饭量,我倒是有点同情老板了。
老外婆开启了回忆杀模式,继续说“说工头从乡下骗到上海来,别人不知道,我们肯定不是的。我们当年来就是想为自己赚点嫁妆,要回去的。后来打仗了,回不去了,也没办法。”
她又说,“那个瘦得和芦柴棒一样的,工头还逼着上工,也不可能的。病那样了,早就送回去了。要是死在上海,工头怎么回乡下招工呢?要是死人的家里人多的,工头回去要被打死了。”这也可以想象,老外婆在乡下的亲戚就很多。
老外婆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留在了上海,成了国营企业的工人,她那场癌症多半会要了她的命。这也是她经常念叨的,但是她也很惋惜攒下的积蓄,据说是一把金戒指。原来准备回乡买地过清闲日子的,后来也就没了。最后留了两三个,做工很粗糙,却挺有分量的,在她去世后分给了子女。
老外婆还有一个故事,是听舅舅说的。说是在一次忆苦思甜会上,她作为老工人代表被要求发言,一开始还说得挺好,后来说着说着就抱怨这个那个的,旁边的人赶紧拦住。所幸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个不识字的苏北老太,对政治之类的一窍不通,没人在意。
我曾经想,如果夏衍和我老外婆坐在一起话当年,也许两人会吵起来,以我老外婆又暴又倔的脾气,夏衍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我就没见到过她吵架输给谁,可惜的是我没有见过她在工厂里的英姿勃勃。
02
父亲不怀旧
我的老外婆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融入过上海,苏北话始终如一,时不时还会怀念一下早年的梦想——在家乡买地,过过清闲的日子。
家里真正的工人阶级是我的父亲。祖父因病早逝后,祖母没有什么谋生能力,父亲是长子,初二辍学去工厂上班养家了。老爷子是电工出身,技术很精湛,很早就被评为技师,工作很顺利。他从来没有对工厂有过抱怨,但是也并不怀念计划经济时代的“岁月静好”。
晚年他加入了公园老人的行列,但是对满腹牢骚的“公园时评家”们很是不屑,“买啥都要排队、要凭票,还要送香烟,有什么好。”如果一定说对时局的不满,可能就是贪污腐败了。但是,他也不觉得当年就是什么纯洁的时光,因为“要送香烟的”。如果折算成现金,当年的香烟可不是小数字。
知识分子们心心念念担心工人们在市场经济中吃亏,父亲肯定是没有的。他是一个谦和朴实的人,但是他对手艺很有自信。一辈子没有对谁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不管是厂里的领导,还是后来请他去工作的大小老板。别人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确实如父亲自信的那样,手艺保证了他体面的生活。
教科书把出卖“劳动力”描绘得何其卑微,至少我在手艺自信的父亲身上从未看到过。
03
工人从未离开过市场
市场其实对父亲而言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所谓计划经济时代,在工人群体中交易也是很普遍的。从我记事起,我父亲就经常帮人家修理电器、协助装修等等手艺活儿,回报大都是香烟——那个时代的货币之外硬通货。
父亲并不是所有的回报都会收,邻居中有孤寡老人要帮忙,他总是很热心,而且不计回报。不过,该收的也是收的,一概属于“外快”。我问过他有没有很抠的,他说有的,“太拎不清的,下次就推掉好了”。
后来乡镇企业兴起后,“外快”升级为“私活儿”,回报就变成了现金。“外快”并没有价目表,但是用不了多久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行情。父亲的师兄弟圈子经常会谈行情,是各种信息的集散中心。同事尤其是师兄弟关系,是工人们的天然组织,也就是官方不喜欢的“小团体”。虽然“五湖四海、不搞小团体”之类的口号一直到我工作后还时有所闻,但是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师兄弟、老同事们一起聚聚、串串门,怎么管得住呢?赚钱的外快多起来后,师兄弟圈子更加频繁。一来是手头宽裕了,喝个小酒什么的就比较随便。二来,这种聚会对于交换各种外快信息颇为重要,哪些企业开价高,哪些“生活”好接,哪些是“坑子”,需要多交流的。行情越多就越是要“领行情”。没有QQ、微信之前,我们的父辈就已经知道拉群了。
“生活”这个词很有意思,他们从来不说那是“生意”,也不觉得自己在做生意。我父亲一直认为做生意是靠头脑的,做“生活”则是靠手艺,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但他确实不反感“做生意”,他有个徒弟很早就南下广东,从打工到办厂——在我父亲看来,办厂就是做生意了。他对那个徒弟是很赞的,说他很聪明“就是做生意,当工人可惜了”。我打趣父亲说为什么自己不“做生意”,他说“我可不是那块料”还要补刀我“我看你也不是”。我觉得在父亲看来,做生意其实也是一种手艺,只是需要特别的天赋。
04
市场中的强弱无绝对
我没听到过父亲对请他去“做生活”的老板有过多大抱怨。他知道行情,并不可欺,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长短。父亲不善讲价,洽谈的事都是他的搭档也是他另一位徒弟包了,他很信任搭档,长期合作很是默契。
“生活”越来越多,出现了中介机制。“介绍生活”原来是帮忙性质,也开始有了抽成。父亲对中间人抽分子并没有不快,他觉得“帮忙介绍”的人情也是要还的,算钱更清楚。但是抽分子要“上路”——这也是师兄弟们交流的重要信息,这也成了一种“行情”。
很多年后我接触到了经济学,发现自己早就被父亲和他的伙伴们进行了“市场机制启蒙”。博弈、交易信息的重要作用、各种价格因素,他们都应用自如。“接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知识分子们的“友情关注”,是比不上他们天天实战训练的。
纠纷也是免不了的,主要就是因为工作质量的争议。通过中间人调停,一般都能顺利解决。没听说干活儿不给钱之类的恶劣行为,老板们应该是不敢的,这种坏名声传得快,下回找谁?
而且工人也有工人的“套路”,就有“聪明人”很会给“生活”做手脚。诸如给人家排线、安装时留点隐患,用一段后毛病出来了,再去赚第二道。父亲接手过这种“扯烂污”的善后,非常反感。
市场之中,谁强势、谁弱势,并不是靠身份的标签可以区分的。
05
适得其反的“保护”
公权力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参与到这种“接生活”“做生活”的市场交易中,一定要说起作用的话那就是隔一段时间就开始“不许接私活”的劳动纪律教育。
有时候会有一两个“典型”被拉出来处理,无非是扣工资、批评之类的。我父亲从来没有这种倒霉经历,但是他也很不满,抱怨“靠手艺吃饭,管啥闲事。管又管不了,又没啥卵用”。确实没啥用,挡不住“接生活”的热情。
而且,厂里领导其实也不愿意多事,发狠挡人财路,工人跑到办公室“寻相骂”也不是闹着玩的。
以我自己的职业经历,我可以有把握的说,开除一个白领多半要比开除一个扫地阿姨要简单得多。如果是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应该更没什么难度。“邯郸路大学”的一剑封喉VS求仁得仁的事绝少,而工人掀桌子、骂街、堵门算是什么新闻?而且,“操作熟练度”高,反而不至于喋血当场的惨烈。
没有公权力保护的“接生活”,父亲他们也没见得吃亏。让他们吃亏最大、伤透心的,却是公权力加持下的“下岗潮”,他们面对公权力的强制,彻底失去了博弈的能力。
后来我的职业生涯中,来自公权力的“保护”越来越多了。我却觉得劳动者的权益越来越少了。有《劳动保护法》,就要派遣员工制度,诸如此类。让我想起了父亲当你说的“管又管不了,又没啥卵用”。知识分子用在市场中引入公权力的保护方案只会适得其反。
06
结语:过度的善意,是一种冒犯
总而言之,以我个人的观察,工人们的市场生存能力、环境适应能力和保护自身利益的行动力,比起很多知识分子都要高明——他们不“端着”,维护自身利益时没有那么多自我设限。
工人们的市场处境和群体内部的生态是复杂的,用“出卖劳动力”“异化”之类的大词,根本不能体现出真实的情况。知识分子的“同情劳工”,在我看来甚至可以说是善意的冒犯。在知识分子学会在微信拉群之前很多年,我的父辈们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群聊功能”,哪里是知识分子想象的弱鸡。
另一方面,大公无私、团结友爱、平等博爱之类的溢美之词也是出于想象。我从心底里尊敬我的父亲,他的为人有口皆碑,但是,他要是听到别人把他和他的伙伴们夸到那个高度,大概会笑出声的。
财经,我只捞干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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