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居住空间的关系不仅是衡量女性自身发展状况的重要维度,也是折射居住空间随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图/阿灿)

福柯曾说:“大到地缘政治,小到住宅,一整部关于空间的历史是有待书写的,这同时也将是关于权力的历史。”

王国维曾说,传统建筑群体组合的文化成因,不过是“血亲家族伦理”和礼制要求的文化象征。

自古以来,居住空间的规划和设计都是权力外化的体现。女性虽然有使用权,却没有支配权。女性与居住空间的关系不仅是衡量女性自身发展状况的重要维度,也是折射居住空间随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

体现在建筑空间中的性别差异性,最早可以追溯到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其以男性和女性的身体作为性别差异界定标准:多立克柱式是男性身体的象征,而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则代表了女性的身体。前者柱身比例粗壮,柱头较简单、无花纹;后者柱身比例修长,柱头花纹华丽细密。

性别差异在建筑、居住空间中的表现,不仅体现在以身体为界定标准,而且体现在由生理特征深入心理感知、行为能力和情趣爱好等层面。社会角色和地位也加剧了这一差异性。

居住空间多是女性化的空间?

女性天然与居住空间紧密相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居住空间是女性化的空间。居住空间通常和“庇护、容受、包含、养育”等与女性相关的词汇关联,古埃及人楔形文字中“房舍”的字样,也可以代表“母亲”的含义。

在原始社会,受气候影响,我国北方多穴居,南方则多巢居。巢居民族盛行树崇拜,例如苗族人会把图腾树枫木称作“道芒”,即“妈妈树”,表达对母亲的感激之情。

而在母系氏族社会,居住方式主要以女性为本位,即“从妇居”。由于女性占据生产和繁殖的主导地位,女性也是居住空间的主导。

到了父系氏族社会,两性的博弈实现了大反转。组织生产、安排生活、决定重大事务等均由男性掌管。女性在居住空间方位上沦为附属,对女性的规训也体现在居住空间的布局上。“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男女有别”成为传统建筑用来禁锢古代妇女思想和行动的伦理规范。

周王朝的宫殿中,女性居住在“六宫”,前堂后寝的格局以及专为女性出入设计的宫门,充分体现了男性的主导性权力。

大到朝堂,小到民居,父权在居住空间的体现无处不在。位于浙江平湖的莫氏庄园,在整个建筑序列中,女厅坐落于中轴线上的最后一进,建筑规模是正厅的二分之一,家具的档次和体量也无法与正厅相提并论。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女子大门(宅门)不出,二门(中门)不迈”的规矩,封建社会女性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中门之内。

《牡丹亭》中,杜丽娘有这样一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即便是官家千金杜丽娘,也被挡在中门之内,她不知道自家后花园的存在,更不知道家中有着牡丹亭这样的美景。

明清时期北京四合院的布局,更是把中国社会住宅建筑的“门堂之制”和限制女性活动空间的礼法制度发挥到极致。

四合院中,正房后面的一排房子是罩房,其中,后罩房最为私密。未婚女性居住于此,进出都要经过父母居住的正房,受到父母的监视,只有在读书学习和尽孝问安的时候,才可以到后堂或偏后堂。已婚女性比之未婚女性,活动空间有所变大,但仍被限制在中门之内。

2021年8月12日,上海,逛家具店的女性。(图/视觉中国)

谁主导家?两性的博弈

都说家是女人的第二个职场,只不过没有人给她们支付工资。美国学者乔丹·桑德曾在《现代日本家与居》一书中写道:“对女性来说,和睦的家庭也是她们的工作场所。”

在日本乡下,盛饭是家中女主人特权的象征,它表示主妇有权分配食物,但并不是非得她亲手准备食物不可。为了劝导女人回归厨房,日本《女学杂志》甚至主张,厨房事实上是主妇的“实验室”,女人应当认为自己是在厨房中从事“研究”工作。

家,对于女性究竟意味着什么?女性往往将更多的才华与精力回收至自己可以支配的“地盘”即家庭中,这主要体现在家居环境塑造的决定权上。

可以说,这是女性意识觉醒之前懵懂的反抗;也可以说,这是女性维护自己权力范围最大限度上的抗争。

当下,一个家的装修和采购家具的过程,往往体现着夫妻之间的妥协和博弈。夫妻间的“斗智斗勇”中,也暗含着家中权力的此消彼长。

全职主妇夏竹和丈夫对家的布置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和定义,两人经常为此吵架。夏竹的丈夫喜欢中式家具和中式装修风格,桌椅和沙发选的都是深色榆木家具。夏竹则喜欢欧式简约风,偏爱白色和米色等浅色家居风格。二人争执不下,最终达成了妥协——一层听她丈夫的,二层听夏竹的。

夏竹一定要在家门口的位置装穿衣镜,但丈夫坚决不同意,说在门口装一面镜子风水不好,气得夏竹直跺脚。

房子第一次装修,由夏竹的丈夫主导,许多地方比较粗糙,生活起来不够方便和舒适。于是,第二次装修的时候,夏竹自告奋勇挑起了主导装修和采购家具的重担。在厨房的装修中,她特意加入了钉在墙上挂炊具的不锈钢挂钩,还安装了净水系统。

夏竹喜欢给家中添置装饰品,但在她丈夫看来,饰品不是必需的,无须买太贵的东西。夏竹逛商场时看中一幅售价4万元的四扇刺绣屏风,想买下来作为隔断。她丈夫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两人再次争执起来。

有了买屏风的前车之鉴,夏竹再买家具时会自己去逛,打算来个“先斩后奏”。一次,她在逛家具展时喜欢上一个18世纪法国出产的餐边柜,做工精美,售价1万多元。她趁丈夫不在身旁,马上买了下来。没想到这次丈夫没有说她,他也很喜欢这个餐边柜,觉得日后可以保值增值。

2017年7月12日,成都,女主人在打理家中阳台的植物。(图/ 视觉中国)

家居风格折射女性价值观

19世纪末,西方女性意识觉醒,人类社会中的女性地位、女性文化等逐渐显现。女性主义倡导的是一种自由的选择,是对权力、地位以及个人生活的把握。

家居不仅体现了女性的权力,还体现着女性审美和女性价值观。

有学者发现,在室内设计中,软装饰的表达是反映使用者心理感受的第一要素。在女性视角里,更倾向于木质和柔软的布艺材质。所以,在设计风格上,女性更青睐清新的田园风格。布艺中棉、麻、丝等天然材料带来的舒适质感,也更受女性欢迎。

如果一个家居的整体色系偏浅,以白色、米色为主,那么,其家装大概率是由女性主导的。在室内设计的色彩中,女性偏向活泼、亮丽、温暖的色系,男性则更喜欢冷酷、神秘、稳重的色彩。

简梅的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丈夫工作繁忙,很少参与家务事,房屋改建、设计、装修等都由她一个人完成。

“当初为了设计这个家,我足足想了一年的时间。”简梅说。她喜欢美式乡村的装修风格,家居设计、家具的挑选也就以此为准,白色电视机柜、原木色柜顶都是简梅喜欢的。最近,她添置了6把白色藤椅,还把室内绿植的花盆换成了白色藤编质地,和藤椅配套。

简梅家装修之前,从客厅通往卧室的门是深棕色的。考虑到环保和成本因素,简梅没有拆掉这扇门。为了让门的颜色和其他家具协调,她特意在门上装了一个30厘米左右的白色粗布编织蕾丝装饰物,以中和深色系的沉闷感。

这样的同款蕾丝配饰在简梅家中还有很多,虽然简单,却给人一种家的温馨和柔和感。

家居也体现着女性的价值观。兼具妻子和母亲身份的女性在布置家庭空间、添置家具时,往往更关注孩子的成长和丈夫的事业。

简梅的邻居兰君是一名全职妈妈,有一个9岁的可爱女儿。为了女儿,兰君买家具的时候格外注重环保。逛了无数家具城之后,她选中了由柚木制成的家具,购入了柚木餐桌、沙发和衣柜。

“柚木看着很温润,而且很结实。有一次吃火锅,我忘了在餐桌上加隔热垫,餐桌都没有被烫坏。”兰君说,“而且柚木家具不会像其他家具那样有刺鼻的味道,刚搬来家里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兰君的丈夫是学者,对书房的要求很高。兰君找到一家家具定制公司,挑好样式,给丈夫定制书柜。书柜有近两米高,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和文件。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中国传统建筑对女性封建伦理性的制约已不可能再现。即便如此,男性依然占据着社会主导地位。在艺术设计领域,涌现过不少优秀女性设计师。但在主流设计史中,女性设计师始终凤毛麟角,女性仍处于被忽视和被边缘化的地位。

设计师艾琳·格雷为自己设计的居所,仅因建筑大师勒·科比西埃曾当众在墙上画了一幅壁画,就被不少建筑史学家归为勒·科比西埃的作品。位于上海的张爱玲纪念馆,由设计师登琨艳设计——一座以女人味儿闻名的作家的纪念馆,由一位男性设计师演绎。

而对普通女性来说,对居住环境的主导,究竟是其权力的体现,还是无可奈何而为之?也许,某一天,家不再天然与女性相连之时,我们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