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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米排行老三,大名娄有米,家住城西十里地娄家庄。

大哥娄有孝是附近有名的木匠,搭楼盖屋雕梁画栋无所不能,二哥娄有祥精通文墨,占卜看宅、天文地理样样通。可能大哥二哥把娄家的才能都占了吧,老米就只剩下个老实本分。用老米的话说就是,提起娄有孝城西都知道,提起娄有祥南北路走得长,提起俺老米谁知道还有你。

老实本分这词在老米年轻那时候也不算是贬义词,踅摸媳妇时媒人对女方爹娘一说,孩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这一句就能放心把闺女嫁过去,不像现在一说谁谁真老实,就知道这个人不灵泛,俗话说的,有点懵。

老米的老实也分时候,有的时候他说出的话深奥得他大哥说不出,二哥也说不出,当然老米说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的。他结巴。你得有耐心等着他说完,你会觉得其实老米这个人不比他大哥二哥差,只不过因为说话结巴不愿意和人交流才落了个老实本分。

年幼时老米还不结巴,而且机灵活泼,给莫家庄大地主莫占山。莫占山家的地那个大呀,一晚上老米巡逻不了一个来回,用老米话说就是,小二十里地,主家去县城脚不用沾别人家的地盘。

看秋

那晚,轮到老米看秋,就遭遇了惨败,几个人把地里的花生刨了一大半,气得莫占山拿起鞭子抽的老米皮开肉绽。老米对莫占山哭着说道,我实在没办法呀,他们人多倚仗大,有的搂,有的絆,我人小力气小,天黑不好跑,丢了东家花生苗,怨我这人命不好,打我屁股开了花,又能找回几个枣。几句话又把老财莫占山气笑了。

老米至于怎么结巴的,什么时候结巴的,谁都说不清,唯有老米娘看着儿子结巴地说不上来话,心疼地摩挲着老米的后脑勺,我可怜的娃呀,咋就坐下了这个病哟,都怨我阴天没看好你,你学结巴六说话,还以为你淘气,没管你,结果坐下了病根,以后可怎么活哟……

老米娘多虑了,老米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娶妻生子了,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

都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可能上帝和咱这里的老天爷一般大,这不,老天爷就为老米打开了唱歌的窗,那年一早碰见老米着急忙慌地往家跑,就问他,老米,这么急跑干啥呢?老米,我,我,我,家的,小,小,小……

老米一着急,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更是憋得额头的青筋暴起,村里有人一看急中生智赶紧给老米比划,别急,唱,你唱出来。

老米像遇到了救命稻草,拖着唱腔唱,我家的小草驴跌井里了,得找人快点去捞。

一唱都明白了,赶紧,找绳的找绳,找杠的找杠,驴救上来了,老米也出名了,不是他家的驴掉井里出名了,而是老米的唱腔出名了。

老米的唱腔是当地有名的“二落腔”,其实就是类似于老和尚念经的腔调,但比那个婉转动听。这腔调源于走街串巷的算卦先生,他们会在没人算卦或者到饭点的时候唱上一段为了讨口饭吃。老米的干爹就是当时有名的“唐先儿”,拜干爹,不是为了学习算卦,算卦得是“天瞎”,要不卦不灵没人信,他拜干爹就是唐先儿说他八字木多,命硬,克爹娘,得有外姓爹娘才能化解,索性直接拜了唐先儿,还学会了拉二胡唱。

老米长大后拉胡手艺越发精湛,没事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石头上拉一曲,欢快的曲调能带小鸟飞舞,如泣如诉的旋律能让石头流泪。

那年月,一到天黑月亮也爬上来了,这时候,老米的用场就派上了。半个街道的人都会端着碗到村口的场地吃饭,必须是大碗,大碗不用回去添二回,啥都不误,聚堆吃饭吃的香是真的,拉呱也是真的,听老米拉胡也是真的。劳累一天聚在一起,拉胡的拉胡,拉闲篇的拉闲篇,缺一不可,七嘴八舌天上地下地胡侃乱侃一番,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这样即消食也快乐,谁也没有把谁的话当真,谁也没有把谁的话搁心里去,就是图个乐呵。

解放后,大哥也是心疼这个弟弟,走哪里都带着,他们弟兄三个临走开了一个会,老米和大哥跑山西讨生活,二哥在家侍弄庄稼看顾老人,年底收入三一三剩一平分。

整整一年,老米跟着大哥起早贪黑忍饥挨饿总算满载而归 ,一进腊月准备返家过年,大哥把收入都装进带来的褡裢里,用针还密密匝匝地缝了好几道,嘱咐老米这是比命都金贵的,老米也挺负责,白天揣肚皮上,晚上枕头底下,还一晚上起来检查好几回,这可是一家几十口子的命,哥俩都不敢大意。那时候不通车,全靠两条腿,天寒地冻,褡裢里的干粮也一天天的减少,可家还是那么远,好在老米的二胡陪伴了他们一路,也没觉得有多难熬,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路上遇着个“半老乡”,说老家也是河南的,只不过是在山西长大的,对家乡的一切都好奇,更是对老米的拉二胡手艺赞叹不绝,佩服的五体投地,走哪跟到哪,好得差不多就要和老米哥俩桃园三结义了,老米也觉得路上能遇到老乡是个缘分,句句话都能说到他的心缝里,俩人家长里短无话不谈,一路老米说话都没有那么结巴了,二胡拉起来更是起劲。

那天走到山西河南交界处有个店,他们也实在走不动了,老乡一直怂恿着他们,这么辛苦,眼看马上到家了,还不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再赶路,他们也是这么久风餐露宿地早想有个暖和地方歇歇脚,好好睡一觉,于是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决定住下。

晚上,老米照旧拿出二胡拉了起来,老米的二胡老掉牙了,琴把都被手油滋的发黑,可一点都不妨碍他拉出的声调,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低沉嘶哑的呜唱让人沉醉;忽而琴峰一转,弦音明快舒缓,仿佛从严冬流向了阳春,引得一帮大老爷们连声赞叹,老乡更是慷慨,喊店家拿出一瓶红薯烧,非要敬老米一杯,禁不住他的热情,老米一口干了少半碗,只觉得火辣辣的一股火线顺着喉咙就进了肚,从没有这种畅快淋漓,不觉得又把剩下的喝完,那一夜,哥俩暖暖和和地睡了一个觉。第二天早晨,老米迷迷糊糊地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头下,结果摸了个空,惊得大冬天出了一身汗。一看大哥还在酣睡,同屋的老乡被窝都凉了,问店家有没有看见,店家回话没有看见,老米这才知道遇到了歹人。

哥俩抽头丧气地往家走,没脸见家人,路上尽量拖着步伐,可终有到达的时间,看着家里的门楼,老米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回家关进屋里一句话没说,摸出二胡用细布慢慢地擦着。傍晚时分,他走出了屋门,喊大嫂,二嫂到堂院里,他让大嫂和二嫂坐在石凳上,他盘腿坐到了她们对面,还是不说话,只是低头拉起了二胡,拉完了。

问:大嫂,好听不?

好听!

又问:二嫂,好听不?

好听!

老米说完了也问完了,站起来,一咬后槽牙,二胡照着膝盖一撅,二胡应声而折,老米“啪”把折断的二胡重重地摔倒地上,转身就回了屋。

从此,再没有了老米的说话声、二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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