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发表于《天地》杂志。

这篇小说被夏志清教授誉为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小说。

张爱玲在书中塑造的曹七巧这一人物形象,简直就将女性最不堪的一面呈现在读者面前。

曹七巧由一个健康的女性,堕落成半人半鬼的恐怖存在。

作者在描写曹七巧堕落的过程中,不遗余力地将她丑化。

我们在读作品时,对这个人物没有一丝好感。

似乎她的堕落,只是她罪有应得而已。

但是,熟知张爱玲的作品的,都应该清楚。

张爱玲作品的主题,是一个苍凉的手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她的作品里,你可以挖掘到关于人性更多更深的东西。

曹七巧绝不是一个单一的存在。

她的人性之恶,只要有机会,就有可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栖息、壮大。

作者安排曹七巧的出场,是在她已经与姜家二少爷成婚五年后。

一开始,曹七巧并没有露脸。

而是借仆人的议论缓缓带出。

似乎,她的过去并不值得一提。

一个女人的少女时期,是人生中最纯真,最浪漫的时刻。

可是,曹七巧却被困在狭小昏暗的麻油店。

在她到了适婚年纪,被哥哥曹大年当作货物卖给了姜家。

做了姜家患骨癌的二少爷的正房。

明面上,曹七巧是风光的。

能嫁给大户人家,是她这种小门小户女子不能想象的。

姜家二少爷,需要一个妻子。

可是残疾限制他,是永远不可能娶到一个门户正当的小姐。

所以,姜家娶曹七巧更多的是二房需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曹七巧在姜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甚至是照顾自己的贴身丫头都瞧不起她。

再加上,自己的哥哥也不争气,眼皮子浅。

姜家只要是丢了东西,而正好他来过。

大家都怀疑是曹大年。

所以,曹七巧在姜家是孤立无援的。

不过,曹七巧并不值得同情。

因为,她也不是好惹的。

妯娌之间拌嘴,嚼小姑子的舌根子------

在老太太死后分家,面对不公平,她也敢站出来和族老们胡搅蛮缠。

在婚姻方面,曹七巧虽然委屈,也还是嫁了。

书中甚至没有写她激烈的反抗。

这就是她悲剧的最主要的一个因素。

对金钱,她是渴望的,是汲汲追寻的。

但作为女性,她又是期盼爱情的。

当两者不能兼容时,悲剧就开始了。

曹七巧在分家时,心里曾经分析过自己为什么要嫁到姜家:

“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姜季泽相爱。”

作为一个青春健康的女性,曹七巧将爱情的目标锁定在姜家三少爷姜季泽身上。

一个深闺妇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丈夫以外的男性。

可是,叔嫂乱伦的事情终归没有发生。

虽然,曹七巧百般挑逗。

但是,姜季泽尽管风流,还是有底线的。

知道家里的人是不能碰的。

一旦沾上,就很难全身而退。

所以,姜季泽的最大尺度就是捏了一把曹七巧的脚。

姜季泽的怯弱,让曹七巧悲从中来:

“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曹七巧是世俗的,是泼辣的,但是,她对健康身体的渴望是无可厚非的。

跟她最亲近的男人,给不了她健康的夫妻生活。

曹七巧的一生都没有享受到健康的女性生活。

在这份压抑下,她的心理开始扭曲。

到了摆脱姜家这个环境后,她渐渐将在姜家吸收到的恶,慢慢地释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

在姜家的十年,曹七巧受到了来自姜家每个人的冷眼。

上至老太太下至仆人。

这一切,她都忍了下来。

包括她的丈夫不能给她健康的夫妻生活。

虽然这样,她仍然生下了两个孩子。

在姜家站稳了脚跟。

直到丈夫和婆婆去世,姜家树倒猢狲散。

曹七巧用分家的钱,在外另过,做起了自己王国的皇太后。

从心理平衡这一点来看,曹七巧在姜家吸收的恶,势必要释放出去。

她的小王国里的所有人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儿子长白从小身子弱,曹七巧就给他喷大烟。

长大后为了让他不在外鬼混。

她继续用大烟蛊惑他在家。

渐渐地,长白就不出去了,和曹七巧躺在烟榻上。

在外人眼里,这两人既像母子,又像一对夫妻。

她对长白最大的施虐,是在他娶亲之后。

她害怕媳妇夺走儿子对她的爱。

曹七巧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的生活,她不允许她眼前的女人享受。

所以,她在儿子面前说媳妇的坏话;缠着儿子整夜为她烧大烟;让媳妇独守空房;诱使儿子说媳妇在闺房的表现,然后到处说给别人听。

儿子媳妇感情失和,她又赶不迭给儿子塞了个姨太太。

最终使得媳妇患了肺痨凄惨死去,姨太太后来也吞生鸦片自杀了。

儿子这个部分,张爱玲着墨并不多。

她将重点放在了曹七巧与女儿长安的关系上。

也许这跟作者的经历有关。

与母亲的关系,是张爱玲一辈子的伤痛。

曹七巧与女儿长安的关系十分微妙。

一方面,她希望女儿能为她争口气,所以,她将长安送进了学堂。

上学的半年时间,是长安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因为丢了一些小物件,曹七巧不顾女儿的颜面,要大闹学堂。

长安在母亲的淫威下,不得不牺牲。

“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为了留住这段美好,长安退了学,断了与同学的联系。

作为一个母亲,自己没有得到的遗憾,一定要想子女能够得到。

曹七巧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体会到爱情的滋味。

她内心也是希望女儿能够得到幸福。

所以,当女儿与童世舫相恋时,她并没有反对。

可是,当她看到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那是恋爱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曹七巧梦寐以求,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所以,她对女儿的祝福,变成了强烈的嫉妒。

于是,曹七巧对媒人和长安破口大骂。

以至于这段婚事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

别人深谙曹七巧的厉害,都不敢来劝。

可是,长安还没有放弃。

曹七巧就向女儿哭诉自己的不容易。

因为长安不跟外界接触,她就骗女儿说她的名声在外面已经坏掉了。

胆小要面子的长安,又像上次退学那样,选择了妥协。

她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但是,童世舫竟没有放弃,仍然来找长安。

曹七巧就故意将长安抽大烟的事情,说了出来。

童世舫的幻想彻底被击碎了。

曹七巧终于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剥夺了女儿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的结局是不再结婚,但身边不乏男人。

是花自己的钱,还是花男人的钱,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曹七巧这个人物,读者的感情是复杂的。

我们恨她的狠毒,恨她对子女的精神虐待。

同时,她由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镯子“一直推到腋下”的半人半鬼。

这一点,又让人深深同情。

一个正常的女性,她又渴望爱情。

只不过,她错将爱情托付给花心少爷姜季泽。

姜季泽在曹七巧分家后,借口帮嫂嫂分忧,来榨她的钱。

曹七巧在他花言巧语下,差点沦陷。

但是,经历过那么多的恶,曹七巧是清醒的。

她骂走了姜季泽,后又深深后悔: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尽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

所以,曹七巧成为了追逐黄金的女人。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

张爱玲用了“金锁”这个意象,精准地描绘了她的悲剧人生。

像曹七巧这样的女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意图实现爱情和金钱的圆满。

这注定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