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海晏河清
1
女子踏上阶，三千甲兵一齐后退。她每进一步，三千甲兵便要退一步。
所有人面对着她噤若寒蝉，她分明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叫这千百甲兵如临大敌。
她仰着头，青丝散落一身，目光冷漠，衣袍被血浸染，剑锋垂划于地面。
脚下是数具尸骨，头顶是刺目红绸，周遭是三千甲兵。
新郎子望迎上：“容华，这尸山血海，是你送我的贺礼吗？”
“你配么。”
“你为何而来？”
“讨债。”
容华倏地提剑，剑气袭上门槛，红绸寸寸断裂，“囍”字散落一地。
“容华。”子望咧嘴，勉强扯出一抹笑来，眼神黯淡无光，“我真希望，你是来抢亲的。”
在座宾客个个惊惶，瑟缩一团。
容华突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怕我？”
没有人回答她，容华却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容华笑了：“是了，你们怕的不是我，是传我这身武功的人。看到我，让你们想起了他是吗？”
她笑得那样狂妄，根本不把这千人甲兵放在眼里，好似她仍是那个孤高自傲的少年将军。
2
一年前，良国边境。
寒风凛冽，夜幕沉沉。
军帐内灯火通明，容华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谢忱，眼神里满是执拗：“末将有罪，请主帅责罚。”
谢忱高坐帅台，闭目不语。
容华想，谢忱应是恨她的。
是她带回子望，不顾谢忱劝阻让子望做她的副将，让子望有机会盗得良国军机部署图，让谢忱吃了生平第一场败仗。
军帐外怨民怒斥，声声刺耳。
有说此次对阵的永国将领是容华将军的情郎，她是故意放水的，也有人说谢帅早就不想守良国了，巴不得永国人早点打进来。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怒火瞬间涌上容华心头。
她可以容忍旁人诽她、谤她、辱她，却不能忍受这些人如此诋毁谢忱。
她自幼跟在谢忱身边，知道谢忱为护住这破碎的山河付出了什么，谢忱幼年从军，用自己瘦弱的脊背为良国百姓在乱世中撑起一片安宁。
如今，这些被谢忱悉心护着的人，把他的满腔赤诚贬得一文不值。
可容华什么都做不了。
是她把谢忱的尊严与骄傲摔在了地上。
容华重重磕下，额头碰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她高声喊道：“此事皆由末将误信于人而起，末将愿一力承担，但求主帅开恩，让末将战死沙场。”
谢忱冷眼看她：“皇命不可违。”
圣上已下谕，押罪将容华回京，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3
容华怎么也没想到，谢忱亲自押送她。
容华讷讷问：“你怎么来了，战事不要紧吗？”
谢忱道：“个把月不会开战。我来送送你，路上还能说说话，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情谊。”
容华不再开口。
时至今日，又能说些什么呢。
良国朝政腐败，向来匪患猖獗，却不想如今竟猖獗到了谢帅头上。
谢忱一行至松林，大批匪人从山间冲下，迅速包围了他们。
匪人一句话也无，提着刀上来就砍。
大部分匪人都集中到了谢忱这边，谢忱吃力应对，还要护着容华囚车，分身乏术。不一会儿就与大部队冲散，被逼到了悬崖边。
容华急道：“谢忱，你快把我放出来！”
谢忱一咬牙，剑锋划破囚车锁链，容华刚得自由，一柄大刀照着面门劈来，容华往后一退，脚下却踩了空，身体迅速下坠。
容华一惊，一只大掌抓住她的手腕。谢忱匍匐在地上，死命拽着她。
容华吼道：“放手！”
谢忱突然笑了，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他的身体跟着容华一起下坠。
坠落间，容华感觉到，谢忱揽住了她，伸手护在她的头顶。
谢忱道：“别怕。”
容华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当年破屋旧舍前，她偷了几个馒头惨遭毒打，见到这个如同春风的少年，他说：“别怕，哥哥带你回家。”
4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容华再醒来，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她下意识防备，浑身酸痛感袭来，她“嘭”地一声又摔回床上。
“姑娘可要好好休整，切不可乱动。”大娘板着脸训斥她，眼睛却看向另一个方向：“怎么跟那床的一个德行。”
容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谢忱躺在床上，瞧着她，脸带几分无奈。
“那位公子可比你伤得重多了，你们落在了水滩上，正好被我家那口子救了回来。不是大娘说你们，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殉情呢！”
容华小脸羞得绯红。
休养了十来天，容华可以下床了。谢忱却依旧伤重难行。
谢忱为了护她，才会伤得这般重。容华心中愧疚，尽心照顾谢忱。
小村落安宁祥和，任外头血雨腥风，兵荒马乱，都与这里无关。
只是容华身负罪孽，总要离了这方天地，去战场赎罪的。
待到谢忱伤好，已然过了个把月。
开战之期迫近，容华心中焦急，忍不住问了谢忱好几次，何时归去。
谢忱并不回答，每次都挑些别的话题略过去。
容华不由生疑，谢忱莫不是贪恋此间美好，想撂挑子不干了？
可她料错了。
这日容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凳子上，谢忱站在她面前，脸上无尽落寞，眼底缱绻温柔：“我已同大娘商量好，等这场战事过去，再把你放开，这几日，委屈你了。”
容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剧烈挣扎，身上却软绵绵使不上劲。
容华死死瞪着谢忱，双眼中血丝翻涌：“那帮匪人是你安排的，坠崖也是你设计好的，谢忱……我本就该死的，你为何？”
谢忱只是温柔看她，并不言语。
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满腔悲凉的余烬。
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容华凝望谢忱，几近哀求：“我们逃吧，哪里都好，不去管良国了。我求你了谢忱，你就替自己自私这么一回，好不好？”
谢忱大掌抚上容华发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生是良国将军，死是良国英烈，此行我非去不可。你本不是良国人，此役一了，你便离开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再拘于这一方天地了。”
他满身孤寂，把唯一的挂碍留在了世外桃源。
“谢忱！你敢踏出村子，我会恨死你的！你站住……哥……”
容华苦唤，滚滚泪珠烫着脸颊。
谢忱没有回头。
日影为他镀了一层金辉，百鸟啼鸣，像在唱壮烈的征歌。
养伤期间，他们分析过局势，这场战役之后，良国必亡。
他是去赴死的。
5
从那日谢忱离开到大娘为容华解开绳索，已过七日。
七日后的战场只余硝烟废土和满地尸骸，容华发了疯似地翻找，从旭日东升到日影西斜。她满身血污，累得几乎站不起身。
就这样吧。容华想，兴许谢忱并没有死。
尘屑飞扬，马蹄声由远及近。
子望坐在马背上，停在她面前，身后是一群精卫。
容华瞳孔剧缩，心脏紧揪，几乎不能呼吸。
她看到了……谢忱的……尸体。他双目紧闭，战甲破碎，脸上还淌着未干的血迹。
子望翻身下马，提着尸体摔在容华面前，他蹲下身，凝视着面前这个狼狈的女子：“我听手下说你来了，特意带他来见你一面，容华，感动吗？”
容华抓住子望衣摆：“你……能不能，把他……给我。”
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子望玩味一笑：“可以啊，你求我啊。”
容华仿佛看到了光。她低下脊梁：“我求你了子望，你把他……还给我。”
曾经桀骜的身躯，此刻卑微到尘埃。
子望突然暴怒，用力拉开容华扯住他衣摆的手，起身后退。
“你竟真的为了他求我？！”
剑锋出鞘，容华眼前划过一道寒芒，谢忱的头颅翻滚到她面前。
容华惊恐地瞪大双眼，呼吸停顿几秒，继而发出崩溃的大叫：“混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发了疯似的冲向子望。
旧伤在身，容华还未近身就被护卫制住。
子望淡漠转身，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
“把谢帅的首级挂到城墙上去示众，把她押去刑狱，没有本将应允，旁人不得探视。”
容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恍惚间，她还听见子望说：“我知道他是你的英雄，你想让他死得有尊严，我便偏不给他尊严。”
6
十二月的天，刑狱总要比别处更冷。
容华被锁链束于刑架上，心已冻结成冰。
她被废了武功。
“吧嗒”……
脚步声响起，金线长靴映在容华眼里，即使不抬头，她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容华。”今夜的子望面色温和，竟追忆起了往昔，“你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容华冷笑：“怎会不记得？那时你初次展露奇门遁甲之术，身份遭疑，你跪在地上听候发落，是我替你担保，将你带回军营。是我有眼无珠，自以为找了一个纯良聪慧的军师，没想到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说得那样恨，子望却浑不在意。
他轻笑一声，一只手捏着容华下颔，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那时你的眼里只有谢忱，现在谢忱不在了，你只能看到我。”
“那又怎样？你竟然有脸与他相提并论。”容华嗤笑一声，“一个靠阴谋诡计的卑鄙小人。你也配？”
容华眼神空洞，她看着他，却看不到他。
子望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悲恸，他猛地甩开容华的下颔，大踏步走出刑狱。
再次见到子望时，容华已记不清过了多久。
子望并未进入，只是站在牢房口远远盯着她。
“我要成婚了。”子望说。
容华凉薄一笑：“是吗，那家姑娘可真倒霉。”
容华等着子望接下来的愤怒和暴躁，可什么都没有，子望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送走了子望，又迎来一名生客。
容华不认得眼前这位姑娘，却记得这张脸。
这姑娘总是在子望走后来到刑狱，躲在门口望着容华，眼睛里带着灼灼恨意。
“我是永国长公主。明日，我要同子望成婚。”她开门见山，“我可以放你出去。”
容华并不动心。她亡了国，失了武功，早已沦为废人一个，出去了又能怎样？
公主右手执着丹丸，递到容华面前：“这是千换丹，食之可以让你恢复全部武功，但你只能再活两个时辰。吃下它，你可以去找子望报仇，吃与不吃，你自己选。”
容华暗淡的眼眸瞬间明亮。
她哑着嗓子问公主：“你为何帮我？”
公主道：“我恨他。我那么爱他，可他的眼里只有你，你知道他为什么跟我成婚吗？因为你行刑日将至，他与我皇兄约定，同我成婚，便可保你性命无虞。是他践踏我的真心，他该死。”
7
鲜血铺就了门前阶，容华缓步踏上最后一阶，三千甲兵齐动，剑尖直指容华。
子望呵斥：“都退下！”
容华唇角缓缓溢出暗红色血迹。
子望满眼悲恸，失声哽咽：“你服了千换丹。”
“为什么？恢复武功的法子百十种，你为什么，偏要用千换丹？容华，你不要活了吗？”
容华展颜一笑：“活与不活，我自己说了算。”
他逼得她那样狠，让她不得不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
三千甲兵不再听令，齐声爆和，杀涌而来。
容华不退反进，血色身影融入铿锵银甲之中，如同雪中红梅。
她双手执剑，所经之处血流成河，她满心满眼只想报仇。
子望悲怆唤她：“今日你来讨命，我给你。能同你死在一处，我已心满意足。”
剩下的甲兵终于不再上涌，容华提剑行至子望身前，一掌打在子望心口。
她轻轻说：“你想得倒美。”
子望心脉俱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子望伸出手，却连容华的衣角都没抓到。
容华背对着他远去，她此生已将温情用尽，连背影都是砭骨寒冷。
隐在暗处的精卫伺机要动，盖头下的公主高声喝道：“不许动！让她走！”
公主一把掀开盖头，蹲在子望身前，她看着子望，眼中爱恨交织：“她只剩两个时辰寿命，一身怨气杀到这里，还要强撑一口气离开。子望，你看，她连死都不愿同你死在一处。”
子望捂着心口，再吐出一口鲜血。
容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生机一点点流逝，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斜阳洒落，那人似乎站在其中，脸上满是春风般温暖的笑容，一如当年。
容华伸出手，缓缓去够那残影。
“哥，我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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