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艳芳

梅姑走了18年。

2003年12月30日凌晨3时6分18秒,四川大凉山腹地灯火通明,又一颗卫星刚从这里运载上天,卫星中心一片欢腾,早间新闻正整理这条消息,打算赶早推送出去。

而香港人民一起床,迎接的却并不是这条喜讯。

就在卫星发射的前16分钟,香港养和医院里,住院多时的一颗巨星悄然陨落,大家都叫她“香港的女儿”。

12月29日下午4点,医生出来说:“陪她多些,她应该是这个钟头的事了。”这时,助理才放那些等候在外的挚友进来,人们三三成行,走近床榻。

那时她已瘦得像片纸,躺在病床中间,都像要被白色吸走,对于一双双握来的手,已然无所察觉。 人们道别她,她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起来,跟每个人打招呼,热情地迎来送往。

<梅艳芳>

当年,她成为香港首位艺人协会女主席,高朋满座,她端着酒杯和每个人聊天、道谢、大口喝酒。不到两个小时,就醉倒了。事后,她亲自给每一位导演致电, “真抱歉,没有照顾好大家。”

她的爽朗明媚,侠义大胆,却只在这世上停留了短短40年。

12月30日凌晨2时50分,床边的心电图躺成了一条直线,静谧得和夜色融为一体。

梅艳芳,走了,给2003年的香港留了一个悲痛的句号。

我没有童年

梅姑自幼丧父,母亲好强,独自抚养他们兄妹四人。纵然她是家中老小,也从未多得一分宠爱。和很多60年代的港星一样,过早地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

很小时候,母亲带她去给学生上音乐课,她站旁边哼唱得有模有样,母亲讶异不已,发现了她的天赋。

在母亲的训练后,4岁半的梅艳芳站到了舞台上,开始卖唱生涯。那个年代,抛头露面的被叫作“歌女”,饱受轻视。

同学知道梅艳芳在夜场唱歌,都对她白眼相向。 少女的11岁,同龄人都抓住童年的尾巴,极尽玩耍,而梅艳芳那时已经半个身子探入成人世界的复杂了。

白天,她扮演学生,争分夺秒做功课;晚上,她是母亲歌厅的半边天,要上台当串场主持人,也要唱歌,还要给乐队伴奏,闲下来,就端起茶盘,添茶送水、扫地拖地,24小时,她活得比谁都忙。

初二那年,母亲决意让她辍学,梅艳芳彻底失去了自由。家中的法西斯式管理压得她透不过气,已经16岁了,母亲仍旧不容许她单独出门。 上街可以,要么和母亲,要么随哥哥。

数次大吵无果后,一次深夜,她穿着睡衣夺门而出,徘徊在路边几个小时后,幸而被母亲朋友碰到并领回了家。

这次事件后,母亲稍作退让,同意梅姑独自出门,当然前提是,把行程事无巨细地报备一遍。事实上,她很少有机会出去逛,也根本没有朋友找她去玩,成名之前唯一的慰藉是家里的宠物狗。

“狗比人还了解我。 ”所以成名后,她在住所养了四只狗,用以驱赶身处娱乐圈中心的寂寞。一个没有童年的女孩因为歌唱天赋踏入娱乐圈,哪怕成功,这也不是她真正所想。

整个时代都在等她

梅姑多年的偶像是日本歌星 山口百惠 。仅仅因这个为家庭,在事业巅峰时退出娱乐圈的优质偶像,做了她想做的事。

“在圈内这么多年,当然曾经希望有一天能像山口百惠一样,拥有幸福的归宿。”

有记者问:“如果现在来了个小神仙,让你许一个愿望,你要什么?”

她脱口而出: “我要回到十多岁,重新读书、重新选择职业。我想早点嫁人。”

做个普通人,有个情感好归宿,是她的想往罢了,命运的轮盘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就没想过让她埋没。

19岁那年,无线电台举办香港第一届新秀歌唱比赛, 梅艳芳身着金色舞衣,披散一头时兴长卷发,唱了首徐小凤的《风的季节》。 “付出多少热诚也没法去计得真,却也不需再惊惧风雨侵,吹呀吹,让这风吹。”

梅艳芳嗓音里的低沉沧桑,与这身摩登装扮起了强烈的反差,不仅评委给了冠军,台下的陈淑芬也当即就发现了这颗新星的耀眼之处。

陈淑芬是张学友、张国荣背后的女人,她对于梅艳芳的定位几乎奠定了她的星途, “梅艳芳的卖气是演出,看点是音乐和形象的多变。”

此后,但凡梅姑出现,她的衣着都能带起一股流行风潮。音乐与时装,是始终围绕在梅艳芳身上的两个符号,1985年,她的第五张专辑《坏女孩》,销量40万。她从受人歧视“歌女”真正成为了乐坛大姐大。

梅艳芳出道后,身为艺人成长的二十年,大背景也是香港经济从衰败到振兴的二十年。她的奋斗,给了同时代拼搏过的港人很多精神共鸣。

有人评价说: “那时,整个时代都在等一颗苗,就是她。”

最爱的角色是如花

在唱片时代,梅艳芳的音乐成就登峰造极了,短短半生出了34张专辑,开办全球个人演唱会292场, 连续五年获得香港最受欢迎女星,也拿过乐坛最高荣誉香港金针奖。

唱而优则演,作为演员梅姑的灵气也丝毫不输。她一生最爱的角色是《胭脂扣》里的如花。

爱到什么地步呢,她曾说, “好中意‘如花’造型,如果以后死了,希望用这张剧照作为遗照。”

原本《胭脂扣》的导演是唐基明,剧本已定,久不开拍,拖到最后原定的演员阵容只剩下梅艳芳,原饰演十二少的郑少秋也爽约了。

可是梅姑着实爱如花,她愿意等。于是等来关锦鹏指导,等来张国荣来演十二少。 在片场,她几乎没什么架子,如花身着旗袍,举手投足的柔媚气质,与她本人实际相去甚远。

关锦鹏就说:“你不要被旗袍束缚住,要超越过去。”梅姑的灵气就在于此,开拍两天,她就完全融入了。她的好人缘众所周知,不时有人来探访她,摄制组在调整灯光、机位的间隙,梅姑就穿着旗袍和人聊天。

那时她还是自己,等到关锦鹏喊:“可以来拍了。” 从她起身,走到镜头前短短十几步路,她就切换到了如花的状态里。

张国荣与梅艳芳,这对“芳华绝代组合”一共合作了五部电影,《胭脂扣》是经典之作, 也让梅姑跻身电影界拿到了金像奖、金马奖、金龙奖和亚太影展四料影后。

“不管作为歌手还是演员,她那种风格化的、多变的表演能力,在那个时代是具有开创性的。她是香港娱乐圈历史上一个标杆性人物。”

能够征服时代的人,必然德艺双馨。

香港最有号召力的艺人

1993年,梅姑成立“梅艳芳四海一心慈善基金会。这时,她已跨入娱乐圈十年,除了处事利落些,本质上仍旧是女孩。工作完,和朋友吃吃路边摊,还是一样开心。

起初当歌女时,常有人对她母亲说 :“唱歌环境太复杂,小孩会学坏的。”

这话传到梅艳芳耳朵里,她就反击:“不是只有唱歌才会学坏,每个年纪的小孩都可能变坏, 他们想我变坏女孩,我就发誓绝不。” 她非但没有变坏,还有了香港娱乐圈内数一数二的好人缘。

有人说,若在香港办群星演唱会, 只有两个人能够号召起来,一个是李嘉诚,一个是梅艳芳。 梅艳芳在成名之后提携了很多后辈,诸如陈奕迅,谢霆锋,陈小春,郭富城等,在她最后几场演唱会中,体力不支,唱不了快歌,几乎都依仗了这些小弟帮扶。

张学友说:“ 梅艳芳是个很“男人”的女人,非常够义气, 朋友们聚餐她永远抢着付钱。我觉得梅艳芳是真正属于舞台的,她可以控制整个舞台,舞台就好似她家。”

后来,梅姐病逝养和医院时,财物不多,也是张学友和刘德华垫付了部分欠缴医药费。

<刘德华 梅艳芳 张学友>

张曼玉说:“在合作的女性当中,印象最深是梅艳芳,我很喜欢跟她合作, 她是个男女混合体,男性的一面,每次都替我挡酒。 她是我们香港人的福气,我多谢她的勇敢、慷慨、幼稚,我们曾用枕头打架,玩得很开心。”

91年让张曼玉在电影圈立足的《阮玲玉》, 原本是关锦鹏专门为梅艳芳量身打造的,因梅姐无法出演,阴差阳错地成就了张曼玉 ,张曼玉因而也十分感念她。

<梅艳芳 张曼玉>

提到梅姑性格里有爽朗、“男性”的一面, 其实这也是原声家庭的烙印。

年少时,在外面不小心跌倒,被母亲看到,就是一顿暴揍,所以哪怕伤口流血也要忍住回房间自己处理。刚出道时,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明明承受不了,一回到家,母亲问起她怎么样,梅姑也潇洒地逞强,“没事啊,别担心。”

但那些无辜中伤的报道,对于刚入圈的新人打击都很大,梅姑总说: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你们要说我做了?我到底那里对不起你们?哪里招惹你们?”

她的苦都往心里咽,又把爱和柔软都给了影迷和朋友。97年,她是香港回归最坚定的拥护者之一。许多港人移居加拿大,但梅姑坚持不走,她喜欢团聚。

回归后,她和大陆的很多演员、导演也都建立起情谊。冯小刚拍《天下无贼》时,打算找一位香港男演员,恰好跟梅姑聊起这事, 她就记挂心上,回港后忙不迭地联系。

其实那时她身体也不太好了,但仍旧操心着。“令我非常不忍。梅艳芳的心里装着别人。”冯小刚说。

“在我心目中,梅艳芳是一个天才演员。” 张艺谋在看了她的作品后,打算邀请梅姑参演《十面埋伏》,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芳华绝代二人组散场

2002年12月某天,梅姑打电话给朋友:“我刚收到身体检查报告, 医生说不太好。是子宫颈癌。”

素来替别人安排的梅姑也没了主意,在中医和西医间犹豫不决。

“人生也不过是这样,都是辛苦的。我会接受治疗,但如果要我受很多痛苦,那我就不想了,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很辛苦。我想先试中医。”

随后的日子里,梅姑在苏州、上海四处求医问药,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在这期间,她还学会了发短信,在大把空闲的日子里,她开始写诗。如今看来,字里行间,唯有不解和空荡荡的寂寞。

2003年4月1日,夜色中香港文华酒店24楼,一道身影极速掠下, 梅艳芳惊闻哥哥张国荣去世后,长跪不起为哥哥念经,几天没有进食。

4月8日,黑色葬礼上哀痛欲绝的一抹瘦弱身影,是芳华绝代二人组最后的同框。

曾几何时,两人在梅艳芳演唱会上最后一次合体,同唱《缘分》。 “我已不敢再说,来日可相见,你我相隔多么远,那年那天可相见。” 歌词更像谶语,这场演出哥哥状态已不似从前,兼有胃痛发作,手握话筒一直抖。

两人在台上寒暄叙旧一番,字字都像道别。据说,演出结束后,梅姑赶去后台找哥哥,竟也没见到。 芳华绝代,转身已逝。

2003年,香港全民仍在抗击非典,有一个叫谢婉雯的内科医生主动请缨到高危病房,不幸感染非典,病发40天后去世,年仅35岁。港人为纪念她,特地赞颂为“香港的女儿”。

梅艳芳为了帮感染病人筹款,发动一众艺人慈善演出,激励起港人抗击非典的勇气。那时,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病入膏肓。

“当我做善事的时候,便会觉得有一种很强的满足感。至少对于那些有困难的人来说,我是个有用人。”

为了感念梅姑,便把她也称为“香港的女儿”。

嫁给舞台

时间走到了2003年12月,梅姑举办了人生最后几场演唱会,演出中,依旧是耀眼的华服,只不过头上戴的都是不同假发。

中医治疗不再起效后,梅姑同意接受西医化疗,也因此 掉光了头发。

长达三个小时的演出里,她的体力只能支撑起十几首慢歌,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粉丝互动聊天。

最后八场演唱会能够完成,就连她的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梅姑在演唱会最后,身穿婚纱,走上舞台。“我是个歌手、演员,其实婚纱在拍戏的时候我已经穿过很多次了,真实生活中我没有机会穿了。真的很想有一次机会,一次就足够了,我能够穿婚妙给大家看, 于是就决定在我这场演唱会中穿给大家看。希望大家考虑一下我,我还是不错的。

绝美的效果背后,是腹部不断发胀的癌变事实, 腰围从最初的50厘米,长到了75。婚纱的腰身每天都要修改加大,才能穿得上。

每到后台换衣服,她都透支到要人扶着才能站住,为了保暖,加开了十台暖风机,工作人员汗流浃背,唯有梅姑手脚冰凉,精神不振。

哪怕如此,她还是走到台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相信命运,也许到我60岁的时候我能等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唉,还要多等20年。黄昏、夕阳很美,但是一眨眼就要过去 ,送给大家最后一首歌《夕阳之歌》 ”。

骤觉光阴退减,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