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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的德国联邦议会选举落幕已逾两周,但后默克尔时代的政治角力才刚刚开始。这次大选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破碎化局面,默克尔任期前后维持12年的黑红大联合政府一去不返,德国即将走入二战后首个三党联盟的时代,无论是凭微弱优势(25.7%)晋升第一大党的社民党,还是紧随其后(24.1%)的联盟党,都必须寻求两个小党的支持才能完成组阁。因此,得票率14.8%的绿党和11.5%的自民党,反而成为大党竞相拉拢的造王者(kingmaker),它们的一举一动将在当下上演的组阁争夺战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其中,因在环境议题和气候变化上的进步立场而闻名的绿党,很可能会是本次选举最大的赢家。今年4月,绿党曾以接近30%的民调支持率力压默克尔的联盟党,让绿党候选人安娜莱娜·贝尔博克(Annalena Baerbock)成为舆论热议的黑马,一度有望摘下第二位女性联邦总理的桂冠。虽然支持率在2个月后就迅速滑落,但9月26日依然刷新了绿党历届大选的最高得票率,这个已经在野16年的年轻政党,很可能借助组阁谈判重返联邦政坛,彻底改写德国的气候与环境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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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德国联邦议会选举后的不同组阁方案以及不同政党的代表角色,其中分析人士认为最有可能的是“红绿灯”联盟和“牙买加”联盟 / Clean Energy Wire

今天的绿党,已经与当年那个毛头毛脑的反对党不可同日而语。

从在野抵抗到执政庙堂

从在野抵抗到执政庙堂

德国绿党起源于上世纪60、70年代风起云涌的草根抗议运动,包括左翼学生、反核人士、和平主义者在内的各路民间力量因为核电建设、北约军事扩张等问题而齐聚一堂,在1980年正式成立了西德绿党(Die Grünen)。当时的绿党自诩"反政党之党"(Anti-Parteien-Partei),虽然凭借来自反战反核人士的支持,它在1982年西德11个州中的6个都占有议会席位,还在1983年联邦议会选举中拿下5.6%的选票,但仍然秉持街头抗争的激进理念,与议会政治刻意保持了距离。

早期的绿党也因此在德国政界留下了独具一格、天真浪漫的形象,与西装革履的老派政客形成鲜明对比。

1983年,刚刚进入联邦议会的绿党议员马锐鲁斯·贝克(Marieluise Beck)在祝贺新当选的西德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时,就用松枝代替了传统的鲜花,意在恳请总理关注森林流失的问题。1985年,绿党首次取得联邦州的执政地位,让时任绿党领袖约施卡·菲舍尔(Joschka Fischer)成为了黑森州的环保部长,但他在宣誓就职时却穿着休闲便服和一双亮眼的球鞋,一时间引起舆论关注,也成为了绿党草根气质的经典时代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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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绿党议员马锐鲁斯·贝克向西德总理科尔赠送松枝 / 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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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约施卡·菲舍尔身着便装和球鞋宣誓就职黑森州环保部长 / DW

但随着绿党在德国政坛的不断壮大,80年代中期党内渐渐出现了正统派(Fundis)与现实派(Realos)的路线分歧。前者希望绿党坚守局外人立场,保持意识形态上的先锋和激进,后者则愿意为获得更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作出让步,尤其是与非传统左翼政党合作以谋求联合执政的机会。这场务实与原则的交锋,也折射了绿党在政治成熟之路上贯穿至今的核心问题:作为一个由社会运动转型而来的单议题政党,绿党该如何在错综复杂的现实政治世界中实现最初的环保理想?

从90年代开始,现实政治的残酷无情让绿党渐渐认识到务实的重要性,不断地从一次次挫折和冲击中汲取教训,采取更加弹性的政治策略。

1990年两德统一后的首次联邦大选,西德绿党坚持"众人谈德国,唯我说天气"("Alle redden von Deutschland. Wir redden vom Wetter")的竞选路线,最终因忤逆民意而失去了联邦议会的所有席位。这场惨痛的滑铁卢让现实派在党内占据上风,开始调整绿党的政治策略,西德绿党先后与东德绿党、联盟90合并,最终形成今天的德国绿党(Bündnis 90/Die Grünen),同时1991年的党代会正式结束了曾经的反议会、反政党立场,积极拥抱代议制民主,转型成为一个“生态改革党”(ökologischen Reformpartei)。

经过几年的韬光养晦,绿党不仅在1994年重新夺回了41个联邦议会席位,还在1998年开启了与社民党长达7年的红绿联合政府,拿下三个部长级的职位,也终于真正体会到了执政党所必须承受的割舍和妥协。

1999年,北约在科索沃地区的军事行动在德国国内掀起激烈争论,而当年穿着球鞋就职的绿党成员费舍尔,却作为新上任的外交部长投下了备受争议的赞成票,颠覆了绿党历来的反战、非暴力宗旨,这后来也成为了绿党建制化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

至此,现实政治的锤炼让曾经的理想主义者逐渐学会放手,无论是在延期退核的问题上,还是后来2001年的出兵阿富汗,绿党都在必要时选择妥协,正如费舍尔对党内反对人士说的,"如果你想进入政府,就得接受世界现在的样子。"

今日绿党的"激进现实主义"

今日绿党的"激进现实主义"

然而,2005年突然提前举行的联邦大选,最终让绿党与社民党的红绿联盟土崩瓦解,德国进入了我们熟悉的默克尔时代,而绿党也从此开始作为在野党的16年漫长时光。

一年后,绿党痛定思痛,提出了"激进现实主义"(radikalen realismus)的政治愿景,以期更好地整合正统派与现实派的看法,一方面保持先锋环保理念的硬核,另一方面审慎考虑现实政治的逻辑。

这条新的行动路线奠定了党内新一轮的改弦更张,绿党在本次联邦议会选举中所呈现出的欣欣向荣与朝气蓬勃,也正是过去多年探索和革新的结果。

在失去在联邦议会的执政机会后,绿党随即开始在各联邦州探索各式各样的组阁方案,并充分打开了它对潜在盟友的想象力。例如,2011年绿党就与社民党强强联手,成功拿下受基民盟控制长达59年的巴登-符腾堡州议会,创造了首位由绿党成员担任的联邦州州长温弗里德·克莱驰曼(Winfried Kretschmann)。而在2014年的黑森州议会选举中,绿党又反过来与基民盟合作组建黑绿联盟,带领黑森州走向了前所未有的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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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温弗里德·克莱驰曼成为首位绿党州长,主持巴登-符腾堡州政坛 / 巴登-符腾堡州政府网站

因此,绿党对本次大选后的组阁谈判保持了相对开放的心态,无论是"红绿灯"组合还是"牙买加"联盟,都已经在地方和联邦州有过类似的实践。

在过去几年间快速改变的还有绿党的施政策略。因为强调环境保护和生态平衡,绿党常常以推崇五花八门的政府禁令而著称。2013年,绿党就曾把公共食堂每周设"吃斋日"作为竞选纲领,随即遭到民众的抵触和竞争对手的嘲弄。如今,绿党越来越强调市场自发的作用,更强调与商业公司在环境和气候问题上开展合作,选战期间的贝尔博克几乎每周都要与企业领袖、金融家会面,寻求能让商界接受的净零排放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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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子前总裁凯飒(Joe Kaeser)与安娜莱娜·贝尔博克共同出现在绿党会议上 / 网络

不仅如此,绿党也充分认识到了把环境保护与其他社会经济议题联系在一起的重要性。

尽管绿党的基本盘是德国西部地区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人和女性,近年来它努力挺进农村地区,还在右翼民粹势力抬头的前东德地区积极开展动员工作,用勇气与希望的政治语言去对抗德国选择党煽动的恐惧心理。提高最低工资、增加住房保障等社会议题也在绿党今年的竞选纲领中占据了醒目的位置。

绿党的领导层在近年也发生了关键性的迭代。在2005年落选联邦议会后,绿党曾一度深陷党内纷争的泥潭,但2018年的党代会推翻往年在正统派和现实派中各选一人的传统,挑选了两名现实派成员担任绿党双主席,也就是如今我们看到的贝尔博克与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

贝尔博克是一位年仅40岁的年轻女性竞选人,虽然在执政经验上有所欠缺,但在接触商界代表和保守派政客方面毫不逊色。哈贝克则曾在多届州政府中担任过要职,还出版了几本政治书籍,论证超越传统左右政治光谱的必要性。这种人事安排本身即释放了绿党谋求温和中庸路线的强烈信号,同时党内团结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绿党现在学会了将纷争留在内部处理,在选民面前呈现出更加强有力的公共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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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党现任双主席安娜莱娜·贝尔博克与罗伯特·哈贝克 / 网络

传统政党的疲弱与气候意识的觉醒

传统政党的疲弱与气候意识的觉醒

除了不断成熟的政治风格和竞选策略,绿党的异军突起亦折射了近年来德国社会与政治的深刻变迁。

二战结束以来,交相把持德国政坛近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联盟党和社民党正在走向衰退。默克尔虽然带来了经济复兴的"黄金十年",也凭借稳重老成的政治经验,率领德国先后度过金融风暴、难民危机和新冠疫情,选民却已经感到疲倦,联盟党在两德统一后也很难再推出更有吸引力的政治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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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党派在德国联邦议会席位的变化,绿党席位占比不断上升 / Bloomberg

代表传统中左立场的社民党则面临严重的身份危机。因为2003年削砍社会福利的"哈茨四号"改革,以及后来在黑红联合大政府中与联盟党的长期合作,社民党对自身的意识形态定位日渐模糊。随着传统工会的衰落,以及经典的左右政治之争渐渐被气候、难民等问题替代,这个曾经辉煌的左翼政党在响应日渐多元化的德国社会时常常捉襟见肘,无法实现广泛的社会动员。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绿党成为了德国政坛的一股清流。它有力地回应了气候变化、少数族裔、社会包容等新生代选民关切的大议题,也因此跻身最受德国年轻人欢迎的政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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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年龄群体的选票占比,绿党吸引了大量的年轻选民 / FT

与此同时,环境与气候问题也在日益深入人心。早在今年夏天的欧洲洪灾发生前,2018年的夏季热浪和干旱就已经给德国选民敲响警钟。曾经数月甚至一年一次的"周五为未来"(Fridays for Future)气候抗议,也成为了柏林街头每周的常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正视气候变化与清洁能源转型的急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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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选民日渐关注清洁能源转型和气候变化议题 / Clean Energy Wire

红绿灯联盟似成定局,绿党如何实现气候目标?

红绿灯联盟似成定局,绿党如何实现气候目标?

如今,随着绿色浪潮在欧罗大陆的席卷,各类绿党已经在奥地利、比利时、芬兰、爱尔兰、卢森堡和瑞典等国进入执政政府,而德国绿党显然在本次选举中成为欧洲绿色政治当之无愧的最大潜力股。

目前,由社民党、绿党与自民党构成的“红绿灯”联盟已抢占先机。经过前期的试探性会谈,10月15日,社民党总理候选人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绿党领袖贝尔博克和自民党主席克里斯蒂安·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三人已就一份12页的谈判路线图达成共识。随后,三党也经党内程序先后投票赞成进入正式组阁谈判。

但这个联合政府的建立意味着绿党要再次适当地为现实政治妥协和让步,目前三党在经济和气候政策上仍存在较大的分歧。

绿党气候政策的经济基础是一个野心磅礴的财政计划,即每年增加500亿欧元公共支出作为绿色基础设施、能源转型和数字化方面的投资。但这需要打破默克尔时代的严守预算平衡的"黑零"方针,放松国家的"债务刹车",势必会激起历来信奉小政府和市场自由的自民党的反对。从最新的谈判路线图来看,大规模公共和私人投资将在“债务刹车”得到保留、不增加税收的前提下进行,但具体的操作方案尚未明朗。

此外,气候变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谈判的争议焦点。虽然绿党主张在20年内快速实现气候中性目标,并在2035年之前实现可再生能源对化石燃料和核能的全面替代,社民党却将两个目标分别定在2045年和2040年,而自民党则寄希望于市场力量,倾向于更慢的转型过程,计划在2050年达到气候中性,同时反对可再生能源的大规模扩张。

路线图显示,三党在气候问题上达成了相当多的共识。“红绿灯”联盟政府计划在2030年完成退煤,2045年达成气候中性,大规模建设屋顶光伏,并让德国成为一个“低碳工业国”。但作为代价,绿党不得不放弃高速公路限速130公里/小时的想法,而且在燃油车是否应在中期内得到禁止的问题上仍与自民党之间有分歧。

经过40年的风雨和成长,德国绿党已经一扫往日的稚嫩和天真。倘若绿党接下来能顺利进入后默克尔时代的首届联合政府,它将有望推动欧洲最大的经济体采纳更快的气候和能源转型,并对全球的环境政治和气候治理产生深远影响。(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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