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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清华大学博士后、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的张宏杰(1972年出生,辽宁省人),在2019年出版的《千年悖论:人性的历史实验纪录》(重庆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收录他的“历史散文”(人物、事件)10篇。其中,《无处收留:吴三桂》一文,多处涉及了他对洪承畴的评论。英都乡讯编者,特将这些有关评论洪承畴的段落摘出,分享给各位网友。张宏杰对历史人物的评论,一向是“不批判也不仰视,他只是抱着悲悯之心,替他笔下的人物设身处地,悲欢与共”(莫言)。
张宏杰评说洪承畴
整个明王朝后期最杰出的军事领袖袁崇焕,因为满洲人一个并不高明的反间计,被崇祯皇帝活活剐死。继袁崇焕之后又一个最有才干的将领洪承畴,也是被猜忌怀疑推进了身败名裂的厄运之中。
洪承畴,字亨九,福建南安人,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按正规途径升入社会上层。不过和一般读书人不同,教条化的儒教灌输模式并没有毁坏他的思维能力。他通达权变冷静务实,办事能力极强。崇祯初年(1628年),陕西农民军震动天下,官军望风而逃,洪承畴受命前往镇压,六破李自成军,俘获起义军首领高迎祥,给农民军以毁灭性打击。陕西战事初平,关东形势吃紧,崇祯皇帝又征洪承畴总督辽东军事。洪承畴总结前几任辽东军事长官屡战屡败的教训,制定了稳扎稳打的战略,针对满洲人羽翼已成、实力颇丰的现实,决定采取屯田久驻步步为营的策略,逐步把满洲人赶回老家。应该说,这是当时情势下唯一现实的策略,也是明朝在明清角逐中最大的一个胜机。可惜洪承畴这个战略构想,遭到朝廷的激烈反对,性格急躁的崇祯和那些精通小楷和八股的官员们一致主张速战速决,他们认为天朝大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异族实在是一件奇耻大辱。指责洪承畴怯懦畏缩、糜饷劳师的奏章一件接一件地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则派出一个又一个太监到前线监军,谕旨里流露出愈来愈明显的怀疑和杀机。被逼无奈的洪承畴仓促出战,结果是全军覆没。
洪承畴不是败给了满洲人,他败给的,是自己的同胞。
洪承畴刚刚被俘的时候,也曾经一门心思要尽节殉国,在满人的监狱里蓬头赤脚,日夜大骂,只求速死。可是皇太极一点也不生气,供给洪承畴精衣美食,细心照顾,不断派人去劝降,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过了一段时间,他亲自到监狱中去看望,看到洪衣服单薄,便解下自己的貂裘大氅给他披上,并且问道:“先生得无寒乎?”洪承畴瞠视良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
洪承畴不是腐儒,满清和朱明之间的上下优劣明眼人一目了然。在和满洲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亲身感受到了这个民族大有前途,必将取朱明而代之,而使他最后下了投降决心的,还是这个满洲统治者不可抵御的个人魅力。
洪承畴是在朝诸公中吴三桂真心敬重的人物之一。在吴三桂眼里,这样的人并不多。对于读书人,吴三桂的心理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对这些人嘴里那些深奥的道理敬畏有加;另一方面,这些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人办起事来却往往让他诧异不已。这些人办正事迂腐天真,可是捞起钱来门槛比谁都精,钻营起来脸皮比谁都厚。遇到树名邀誉的机会争先恐后,到了拿章程做决断的时候却言不及义,纷纷推诿。满朝大员,率多此类。吴三桂以为,国家就是在这些人手里败坏了。
不过,洪承畴和他们不一样。这位大帅外表也一样的文弱,可眼神中却有股通透沉静之气。那是胸中有城府有见识有块垒有操持的沉静。这位文章学问名满京师的学士并不是那种只能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他放下毛笔跨上战马,就把关陕以西的那些气势汹汹、无人能挡的农民军打得气焰顿消,把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打得只剩下十八骑败走商洛。吴三桂觉得书上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就应该是这样,内圣外王,下马能文,上马能武,这才是受了圣人之教,得了圣人之道。
吴三桂还清楚地记得洪承畴初次出关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接风宴上,洪承畴纵谈关外的守战之势,分析明决,切中要害。就是那一次,洪承畴提出了在关外打持久战的构想,这个想法得到了关外将领的一致拥护。大家都觉得这个大帅和以往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员明显不同。饮酒微酣,洪承畴谈起关内的形势和皇上的宵旰图治,忧君爱国之情溢于言表,说着说着,竟至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吴三桂从洪承畴身上首次体验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格力量。他觉得这个人的层次和他们武人不可同日而语,武人的忠义只是血气之勇,而洪大帅则是出自胸中的圣道天理。
松锦陷落之后,人们都做好了悲痛的准备,等待着他殉国的消息传来。崇祯皇帝甚至已经在北京为洪承畴立了祠堂,设了祭坛。
可洪承畴居然就投降了。这位道德文章的光辉代表转眼就成了丑恶的叛徒,一夜之间就从高耸入云的道德殿堂坠入精神地狱。这个角色转换也实在太迅速了,实在叫人难以适应。
在苛刻的道德伦理标准之下,一个人很容易被推入冰炭相激的两极选择之中,承受自然人性和社会伦理两方面同样强烈的撕扯,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王朝板荡,你不想做忠臣就只能选择做贰臣,不成君子只能成为小人,不成为天使就只能狠狠心做魔鬼,不进入圣祠就只能跪在历史的耻辱柱前。这里,只有道德教条的严酷压力,没有为现实人性的软弱和不完美预留一点弹性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死亡甚至是最简单最轻松的选择,而活下来,却需要勇气。你必须承受社会舆论和内心负罪感的双重挑战,这往往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力不是足够强健,肯定要在这种重压之下委顿,再也难以发出热量。
在吴三桂发动叛乱之前七年,洪承畴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权力。也许正是这点,使他能够终于正寝。清政府在悼词中慷慨地送给他许多美好的词汇。说他“应天顺时,通达大义,辅佐本朝成一统太平之业,而其文亦标名竹帛,勒勋鼎彝”。
然而,到了清朝中叶,天下已经平定,朝廷开始大力宣扬“臣节”。这位“勒勋鼎彝”的勋臣终于被政府列入《贰臣传》,昔日的赞词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对他背叛君亲的严厉指责和锋利嘲讽。他终于以嗜利偷生不顾君臣大义的罪名被钉在了道德审判台上。
1772年,清朝最有福气的大皇帝,康熙帝的孙子乾隆在出关祭祖的途中路过宁远城。乾隆饶有兴趣地观看了宁远城中这两座漂亮的石牌坊,这位爱作诗的皇帝又写了一首“御制诗”:
燧谨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尚逍遥。
若非华表留名姓,谁识元戎事两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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