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听医者讲述】

被痒、肿、痛折磨,还要反复试探身体承受的极限。柳絮飞舞、艳阳高照、饕餮大餐……普通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对过敏人群来说却“暗藏风险”,而这些问题都与变态反应科密切相关。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是中国临床变态反应学的发源地和摇篮。作为中国变态反应学奠基人之一,叶世泰证实蒿属植物是中国北方最重要的季节性致敏病因,奠定了中国过敏事业的研究基础,并研制了用于治疗过敏性鼻炎和结膜炎的“鼻敏宁”“眼敏净”,深受临床欢迎。

叶老作为中国变态反应学科的探路者,过敏界的“福尔摩斯”,穷其一生都在为患者“破案解谜”,为学科探索新路。虽遍历九十余载风华,言谈间却初心始终、温润坚定,谦卑之心和矍铄之光令后学满心敬仰。

1952年,我到协和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在科里实验室看书,张庆松教授请我到他办公室,对我说:“叶大夫,我想开变态反应科,希望你能协助我做这项工作。”我从小就有过敏病,当时对此很有兴趣也很愿意做,于是就接受指派,开始筹备建科。

我们当年可以说刚刚迈入医学的大门,变态反应科在中国也完全是个空白,变态反应病在中国人中的发病情况也不清楚。一旦建科了,病人来了,如何治疗和应对,也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变态反应病的病人有一套特殊的诊治办法,叫特异性诊治,就是用变应原来检测患者的过敏原。要制备这些变应原,有一些必要的器材,例如至少得有一个大冰箱来保存所有抗原。当时我走遍全北京也买不到冰箱,最后是从一个旧货市场淘了一台外国人离京前处理的二手冰箱,一直用了几十年。再比如,制备抗原必须要用无菌过滤,需要蔡氏滤器,可当时国家刚解放,还没有医疗器械商店,我们就从老协和的废品堆里翻出了蔡氏滤器,诸如此类。经过3年多的时间,总算开出了一个像样的变态反应科,非常正规,学术上也很过得去,绝不是将就从事、因陋就简。

1956年的春天,开始大家担心,咱们这个科国内首创,病人对变态反应的了解有限,会不会缺病人。事实证明,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一“开张”,四面八方的病人都来了,食物过敏、药物过敏、皮肤过敏、哮喘等,病种十分丰富,这也客观证明了变态反应病在中国老百姓中广泛存在。

我们科初开张时人手很少,但病人很多,所以天天加班。病人来了,你要先作初诊,然后找过敏原,这既要靠特殊的检查手段,也需要医生追根究底地问病史,比如发病前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见了谁、经历了哪些异常,以及父母兄弟姊妹的过敏史,等等。长此以往,医患沟通非常密切,关系也很好。

我常跟科里年轻的同志说,我们帮助病人找过敏原,要有福尔摩斯精神,不放过蛛丝马迹,因为致敏原因往往就藏在细微线索中。一旦找到过敏原,皆大欢喜,有时不用打针吃药就能自愈。

我还记得当年有一位女病人,结婚之后开始犯哮喘,我们做了好多试验,也查不出过敏原,连她先生抽不抽烟,出嫁后生活方式的改变都问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于是我们去她家拜访,找来找去,最终在床底发现了玄机:罪魁祸首是一对新制的樟木箱子,把箱子拿走,女患者不药而愈,非常神奇。

在变态反应病中有一个很典型的病,叫花粉过敏。我们科的工作有一个旺季,是从立秋到国庆,病人症状非常典型,无外乎打喷嚏、流鼻涕、眼睛痒、流眼泪、咳嗽等,是典型的花粉过敏。于是我们就开始研究中国过敏病人的发病规律,并向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专门搞花粉的专家请教,终于发现北京地区重要的致敏花粉――蒿属花粉。

当年,出了门头沟就是西山,我们每年都去那里考察,漫山遍野的黄蒿、白蒿,有的足有一人多高,用手拍拍,花粉就像冒烟一样飘出来,可以飘很远。我们高度怀疑它,就取了花粉回来做抗原,给病人做“鼻黏膜激发试验”,果不其然,蘸取微量花粉的棉纤丝伸进患者鼻腔后,用不了5分钟,患者就会发作一次花粉症,我们马上采取措施,给他用药、做鼻腔冲洗,等等。

这些试验最后证实了,在中国北方地区,包括华北、西北、东北,蒿属花粉是一个重要致敏因素,老百姓也逐步意识到变态反应病是一个常见病、多发病。我们的患者在七八十年代也是非常多,后来我们还专门开了一个夜间门诊。

我认为,变态反应学科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变”字,环境千变万化、地域千差万别,时空一改变,过敏现象就完全不同。我们曾做过全国性气传花粉调查、真菌调查等,这些调查数据很珍贵也很重要,可供后人参考。但是,大家一定不能躺在这些数据上,以为万事大吉,一定要根据当下的变化,重新调查和论证。

我一直主张,中国的变态反应科要有中国特色,其中,既包括协和特色,也包括各个地域特色。因为各地物产不一样,生活习惯不一样,肯定有当地特殊的过敏原。我们有了全国范围的过敏谱后,才能说建立了中国特色的变态反应学。相应地,中国特色变态反应也离不开中医药宝库。像屠呦呦能把青蒿素推广到全球,对全世界病人作出贡献,值得敬佩和学习。我们古老的医书上记载过很多对哮喘病、荨麻疹的治疗方剂和疗法,值得我们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这将是专属于中国的特色疗法。

变态反应病的发生主要有两大因素,第一个是遗传因素,即过敏体质的人更容易发病;第二个是环境因素,当过敏体质的人在衣食住行的环境中接触到过敏原,就可能引起过敏。我这一辈子从事变态反应工作,主攻环境因素,对后天因素的考察研究投入很多,却很少在遗传基因上做研究。现在,人类基因测序取得突破进展,基因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未来对于基因与体质关系的探索,是值得变态反应工作者下大功夫的。现在大家很关切转化医学和精准医学,国际上应该也开始重视基因与过敏体质的关系,我们应该抓住这波潮流,从基因层面找到治疗变态反应病的根本方法。当有一天我们能把过敏体质的问题彻底改变了,那才叫祛除了过敏的病根子。

(本报记者崔兴毅、田雅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