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天人之际”的时空观,来源于传统文化中儒道释三家思想相互同化与渗透的结果。这种相对自由、变化神通、惝恍迷离的时空观念,深深影响着中国明清小说:在叙事上,时常追求魔幻性、传奇性,在人物创造上,时常是“人神淆杂”,或者强调人物的“转世轮回”的观念。“天人之际”的观念,几乎成为明清小说主要的叙事框架和精神构造的基础。
在这样一种天人观念下,古代小说常运用假托前代或远古的方式来构思,从而造成整体上的时间幻化。例如,在《红楼梦》中,就存在着神话世界和人间世界的上下交感、重合互证。《红楼梦》开头几回就把全书的结局和主要人物的归宿,用象征的笔法暗示出来。这种象征的笔法,不只表现在开头几回,也笼罩着全书。在《红楼梦》中,主人公都有其客观对应物,石头与宝玉、仙草与黛玉、金锁与宝钗、芙蓉与晴雯等等成对出现,情节和细节在结构上均有上下交通的意义。《红楼梦》将整个故事从上古神话开始叙说,时代背景是隐去的、不指称的,故事时间是相对的、含糊的,空间场景上既有实体的一面,也有虚化和虚拟的一面。这种将时空模糊化、虚渺化的写法,让人看到了历劫不尽的永生永世,营造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审美境界。
《红楼梦》时空边界的模糊虚缈,带来的是叙事节奏的缓慢从容。红楼世界的万千光色,均以完成态收摄于叙述者追怀往事的心境中,所以,几世几劫与一朝一夕也没有什么区别。《红楼梦》作者沉迷于对日常生活的细致铺写,不放过任何一处对器物、服饰和人物对话尽情泼墨的机会,他很有兴趣地表现情感的流连辗转,以米元章画石的手法(秀、瘦、皱、透)地曲尽人物心态的每一转折,叙述琐屑,推进迂缓。回溯性的故事讲述方式,本就是一种情感沉湎的方式,《红楼梦》之所以具有一种内在的诗意,可能正根源于此。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使一些读者对《红楼梦》沉沓散漫的叙述感到不耐烦,对宝黛爱情发展的过于含蓄和缓慢也不赞赏。但是,这就是“天人之际”的悠悠忽忽的时间感。时间从根本上来说处于一个混沌状态,过去、现在与将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它们同属于历史长河中一个个“瞬间”,处于同等的地位,而历史则是浩浩莽莽、无始无终的。在这种时空观之下,《红楼梦》中的四季轮换,才如此缓慢而悠长,大观园少年们的成长,才会被无限延长。表面的叙事时间几乎是凝滞不动的,组成故事的场景与细节被拉长并放大,弥漫了整个叙事空间。一天又一天,时间仿佛永远停驻在大观园这个桃花源中,使人产生奇异的幻觉,梦中之梦的感觉。
我们当代的小说,早就以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取代了红楼式的烦琐笔法,显示了现代人的思维特征和节奏。大多数的小说都是以“镜头”的切跳转换,展现故事情节的巨大跌宕,每一转换都是不同内容的画面。这种结构方式,使作品增加了容量,具有了广阔的社会背景和深远的历史脉络。这种法好处是画面感特别强烈,迅速更换的镜头使小说叙事简洁有效地配置了繁杂的材料。但也存在缺点,如许多地方交代不清,情节过度跳跃使读者感到有点突兀。速度感开始大规模地进逼现代作家的叙事节奏,古典时代摇曳多姿的缓慢之美,雍容优游的风致,除在部分作家笔下得以保留,基本上已宣告退场。当代作家那种电影剪接般的跃进式写作,与行文从容悠缓、迂曲迢远的旧小说家相比,完全是迥然不同的两副笔墨。
不过,我还是喜欢那种中国古典独有的“天人之际”的写作,将一种荒渺旷远、不知何年何月的不确定的时间感,填充在大段细致真切的现实描写中,让人类生命的自我节律与自然的节律和谐共振,迷蒙的时间的烟雾,让小说笼上了一层特殊的魅力,悲欢离合的故事被拉远,成为一种天地之间的绵长回声。在时间被淡化或消融的尽头,是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思想对古代小说结构艺术的影响是全方位多层面的,“天人感应”格局的形成,主人公“神”与“人”双重身份的设计,几乎可以在任何一部用心经营的小说结构中看到其影痕。从《红楼梦》中的绛珠仙子“还泪”,《水浒传》中的“洪太尉误走妖魔”,到《儒林外史》中的“百十个小星”降世等等,古代长篇说部很少不是以这类天人感应的象征性故事框定全书。对于我们这个崇尚自然哲学的民族而言,这种人与物的交感通灵,早已民族文化心灵隐秘的一部分。越是在“天崩地解”的文化震荡和变故的时期,天与人的关系,越是被追问不休,并以不同的形式加以纠合,纠合在时间迷宫的幽深模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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