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 暗察笔记》,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那个初冬的半夜,我所在组的十二个犯人正在监狱养鸡场上夜班,联号的孙跃文拣满一筐鸡蛋后,对我说他要去上厕所。我看他一眼,说等一分钟,拣满这筐我也去尿一泡。

其实孙跃文说要去上厕所时,我并没有尿感。服刑一年了,我已经养成了下午少喝水,晚上不入厕所的良好习惯,但我必须和他一起去上厕所。在监狱里,有五十八条监规纪律,其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双出双入制度。

简单说,这个制度就是把两个关系一般,最好是有点矛盾的犯人编为对子,这俩人无论吃饭、上厕所、学习、劳动、或者睡觉都必须在一起,这叫联号。为的是两个人互相监督,防止逃跑、自杀或者干违规违纪的事儿。当然,联号中一人出点事儿,另一人也要受处罚。

联号都不愿要刑期长的,原因是刑期长的犯人有些破罐子破摔,逃跑自杀的可能性大,一旦出点问题,另一个人也跟着倒霉。

再就是晚上,特别是大冬天北风怒号的半夜,摊上个尿频的联号,离神经错乱就不远了。你正缩着脖子睡得像重回了母腹,另一个却一会儿要上一趟厕所,于是你得挣扎着爬起来跟上。为此,百分之七十的联号都咬着牙压着嗓说过,每当那时就怒从心头起,恶由胆边生,杀人的念头一秒钟三次往心头涌。

我和孙跃文还行,我判了无期,他判了十五年,彼此都不担心。至于晚上,我俩都养成了不上厕所的好习惯。孙跃文说我俩的膀胱比别人大,在监狱里晚上能睡个好觉是唯一的幸福。

我拣满鸡蛋后,跟着孙跃文去了厕所。孙跃文见我光摆姿式一滴没尿,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解释说:“其他人都互相盯着,你一个人走来走去,小报告递上去,咱俩都倒霉。”

过了一个小时,孙跃文说今天怪了,肾漏了个洞,又来尿了。

我放下筐看着他,孙跃文说:“你就别跟着了,尿一泡也就两分钟。”

我说:“兄弟,我是无期,还等着减刑呢。”

我站在厕所门口,孙跃文边系裤子边往外走,说都是喝了老李的茶弄的。

这天晚上孙跃文去了五趟厕所,每次我都跟着他。我知道这儿是监狱,黑暗中肯定有眼睛盯着我俩。

到了后半夜快三点,大家把鸡蛋都拣完了。有人说,等出了监狱回家也养一群鸡,拿电灯照着,让鸡一年四季都以为是白天,猛下蛋。

我把车间地扫完上水时,管教进来转了圈儿,说休息会儿,天亮前把饲料准备好。

像往常一样,大家往饲料袋上一靠闭会儿眼。我坐下后看了孙跃文一眼,他靠在门口处的空蛋箱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车间里臭哄哄的,鸡的叫声很噪杂,但我们都习惯了。我扭头又看了眼孙跃文,心想他今晚挺怪的,尿多不说,还靠门口睡挨冻。

我懒得多想了,脑子有点儿犯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哨声响起,大家都站起身排成一队等候点名。每天晚上要点三次名,主要是看人少了没,几年前养鸡场有个犯人半夜跳了水塘。

站好队,组长问我孙跃文去哪儿了,让我去厕所叫他回来。我撒腿往厕所跑,心想完了,等着天亮后挨罚吧。

到了厕所,里面空无一人,我脑子“嗡“的一声巨响。

孙跃文不见了,剩下的十一个犯人分成两组,由管教领着把养鸡场内外搜了个遍。接着,凌晨前的夜空响起了急促又瘆人的警报声。

那时,我蹲在养鸡场的警卫室里已被戴上了手铐,两个管教严厉又详细地问孙跃文都对我说过什么,我看到了什么。

我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管教,脑子像拧毛巾般想了半天没想出孙跃文有什么异常。监狱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每天都是复制前一天的事,连说话都像放录音。

管教说,比如他东张西望,找借口超范围活动,吃饭馒头是否都吃了,是否说起家人的事。

经管教提示,我脑子有个地方闪了光。我告诉管教,上星期天孙跃文家人来探视,说他妻子一下生了两个儿子,起名叫孙望和孙盼,意思是盼望着孙跃文早些回家。孙跃文探视回来特别激动,平时他很小气, 但这次把一袋红皮鸡蛋全分给组里人吃了。

我补充说,昨晚到鸡场后孙跃文很反常,一晚上去了五趟厕所,休息时跑门边上去睡,像给身体降温。

管教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管教拿着对讲机边说边急匆匆走出警卫室。

过了会儿,监狱侦查处来人又仔细问了我若干问题,包括我和孙跃文成为联号这半年来,他是否说过想家人的话,是否有过逃跑或自杀念头,是否怀念什么人或什么地方。

我对管教问的一百多个问题只回答了一个:三个月前孙跃文突然说过多少带点色情的话,他说他特别想把脸贴在老婆的肚子上,听老婆肚子里的声音。

回答完问话天也亮了,监区长和政委走进来看着我没说什么,监区长把手里拿的一张纸递给管教,说把人先送禁闭室去吧。

我坐在禁闭室的水泥地上,心想这回让孙跃文坑了。在监狱里最要提防的是联号,联号就是彼此监视器。有个外国哲学家说“他人就是我的地狱”,太他二大爷的正确了。

在禁闭室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几乎没睡觉,掰着手指计算被关禁闭的损失,如果给个记过处分,无期减有期至少得推迟一年。

到了后半夜我开始恨孙跃文,恨他只顾自己跑却把我推下了火坑。我恶狠狠地想,但愿追捕队的十条警犬撕了他。

在禁闭室里吃了睡,睡了再吃。每天上午和下午,管教把我放到连着禁闭室的铁笼子里放半小时风,晒一阵太阳。就这样,我在恍恍惚惚中熬过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晨,我还处于迷糊中,忽然听到几辆警车鸣着警笛进了狱内,我猜想是孙跃文被抓回来了。以前有逃跑的犯人被抓回来后,先用车押着在狱内转一圈,以警告所有犯人逃无可逃。

警笛声在狱内响了半个小时,之后像是朝禁闭室的方向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传来,喝斥声中夹杂着脚镣拖地的哗啦声。我仔细听了一下,脚镣声很沉,是那种三十六斤的镣子,能戴这种镣子的人,都是犯挺大事儿的。

我坐在地上努力想辨清是怎么回事,人声很杂像是有很多人,但脚镣只有一副。我断定十有八九是孙跃文。

天大亮后,我所在组的组长来送饭。我小声问他谁出事了,一大早就送来一个。组长嘴向一边一努说人弄回来了,你也该出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管教开了禁闭室的门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侦查处的人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侦查处的管教看着我说,孙跃文逃跑被抓回来了,你是他的联号,因为他逃跑你受牵连,也将受处分。

在禁闭室里蹲了几天,从白天到黑夜,我把孙跃文全身上下骂了个遍。此刻我也想通了,大不了在监狱里多熬一年,十五年走和十六年走不都是一回事,反正到那时也算个老头了。

管教说,服刑改造好与坏全在自己把握,暂时受到点挫折要奋起直追,政策中还有立功受奖,只要认清大方向,积极改造,减刑假释都有机会。

管教的话我听明白了,监狱里的犯人比猴精,多挣分减刑是目标,监狱里代代相传只有一句话:分是犯人的命根儿。

上午管教把我换到关孙跃文的隔壁,他嘱咐我,放风晒太阳时多和孙跃文说话,弄清楚他是受谁的指使逃跑,是否有其他人共同策划。

我坐在放风笼的水泥地上晒太阳,过了会儿侦查处的管教审完孙跃文送他回来。孙跃文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赶忙蹲下双手抓住铁栅栏,“兄弟,连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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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风笼

我没搭腔,仰面朝天眯着眼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听到背后脚镣“哗啦“一阵响,孙跃文背靠着我,坐在栅栏那边叹了口粗气。

空气和阳光显得很静,过了会儿,孙跃文在栅栏那边说:“我没脸回来见你,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宁可让车撞死。”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氤出一点儿湿气。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联号,和他做事说话基本还算默契。可一想到管教交待的事儿,我咬咬牙说:“你二大爷的就是坑我,你要走也暗示我一下,我也好装个病躲开。这下好,我成你陪绑的了。”

他长长吁口气,狠狠朝大腿捶了几下。

我说:“孙跃文你最好把自己捶死,我跟你这么长时间联号,你宁肯听别人唆弄自己跑,也不跟我说,这下好了,咱俩都在这儿蹲着吧。”

我扭过身看着他,“你说,都是谁出的主意,我看看是哪个尿壶脑袋想的驴屁招让你去送死。”

孙跃文低头说:“这事儿我能对别人说吗,再说谁又敢掺和?”

我说:“你有多大的事儿,十五年刑还顶不住,还有杀人的事儿藏着?”

他又长长吁了口粗气说:“你别多想了,我这事儿你碰上也压不住。”

我盯着他说:“什么天大的事,坑人你是天下第一。”

孙跃文爬起来转过身瞪着我,双手抓住栅栏把头猛地向铁棱上一撞,额头裂了一道口子,血顺着脸向下流。

他低着头看血滴在地上,“我确实对不住你,但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是着了魔想回去看一眼儿子。”

“看儿子?你冒吃枪子儿的险就是为看儿子?”我怀疑地问。

孙跃文说,自从家里人告诉他有了两个儿子,他心就像被火烧了样一直冒泡,脑子里全是儿子。

他爷爷那辈儿就是单传,当初他爷爷闹着去当志愿军家里死活不让,到他爹这代也是单传,连拖拉机都不让开。到他这儿,前边是四个姐,全是他娘躲到东北去生的。

孙跃文说:“这种三代单传的家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理解,两个儿子就能让他冒着丢命的险往家窜,只觉得又没劲了。孙跃文没同伙,没人给他出主意,我将功低过的机会没了,受罚是肯定的了。

下午管教把我带到审讯室,我把和孙跃文说的话对管教再说了一遍。管教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我告诉管教孙跃文在监狱里没有来往过密的人,他和我算是接触最多的,但他什么也没和我说,还坑了我一把。

我说的是实话,尽管孙跃文坑了我,但我相信他拼死逃跑确实是鬼迷心窍为了看儿子。

第二天孙跃文又被提审,我在放风笼里吃完了午饭他才被送回来。

我指着放在地上的两个碗说,先吃饭吧。被关禁闭的人每天只能吃窝头咸菜外加一碗水。孙跃文往地上一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墙一句话不说。

我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自我相信孙跃文逃跑真是为见儿子后,我就再没了埋怨他的念头。昨天晚上在禁闭室里我还想过,自己如果猛地有了俩儿子,肯定也会坐立不安,脑子里也会有逃跑的闪念。

至于敢不敢跑是另一回事儿,但那念头肯定会有。

我迷迷糊糊晒了阵太阳,听到身后有哭泣声。我连忙转过身,见孙跃文双手抱着头在哭。我伸手拍拍栅栏问怎么了,哭什么。

孙跃文擦了把泪说:“儿子没见着,但把家里人全连累了。管教说我老婆一急上了火,奶水全没了。”

“你没见到儿子?”我急忙问。

“没,家里一个人也没见着。”

二大爷的,提着脑袋跑了一圈竟然没见到儿子,这不是白跑了。我开始为孙跃文着急了,“跑了三天,你到底在哪儿被抓住的?”

“在院门口。”

我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孙跃文告诉我,他跑的那天下午故意喝了很多水,就是想在晚上去厕所时走人。他想一会儿一尿我肯定会烦,但几次去厕所我都跟着没机会。

后来趁工间休息,他溜出养鸡场车间直奔围墙东南角。几天前他就踩好了点,那一阵养鸡场正加高围墙,墙下有搭脚手架的铁管。

孙跃文把铁管子搭在东北角还没完工的墙上,顺着铁管爬了上去,但他不知道墙外是条沟,往下跳时摔在沟底晕了半个小时。

醒过来爬出沟后,孙跃文顺着地形一口气跑到十几里外的山上。他说在山上听到了监狱这边的警报声,他脱了囚服穿着秋衣秋裤沿着山向前窜。

孙跃文会看北斗星,他知道往西北方向跑就没错。白天他避开有村有人的地方,实在跑不动了就找个坑躲里边睡一阵,到了晚上就像野狗般狂窜。

我问他渴了饿了怎么办,家离监狱几百里呢。孙跃文说他事先找了个塑料袋偷着装了几斤鸡饲料,路上实在饿了就吃几把,渴了就找水,坑里的、沟里的、河里的水都喝,还喝过几次自己的尿。

我想了想,问:“你逃跑的路上没想过我会受连累么?”

他说:“我在山上曾抱拳冲着监狱这边念叨过,对不起。”

孙跃文说跑到第三天晚上他实在没劲了,那时离家还有几十里。他爬在路边的沟里直喘气,缓过劲来后,抱了几块石头扔在公路上,终于等到一辆大车,他趁刹车司机下去搬石头爬上车躲在了后车厢。

孙跃文下车后,一口气跑到村子边上躲起来,直到半夜村里灯都熄了才溜进村,直奔家门。

他抬手砸了下头说:“我确实着魔了,明知监狱追捕队会第一时间赶到我家蹲守,甚至亲戚家门口都有警察监视,但我满脑子都是又白又胖的两个儿子,把常识都忘了。”

当孙跃文两眼通红如醉汉般伸手开院门,院里院外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前后夹击将他牢牢摁住。

接着一辆警车开过来,几个警察拖着孙跃文把他塞进了车里,在车里就把手铐脚镣就给孙跃文戴上了。

孙跃文说:“在警车开动的瞬间,我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车窗看见家里的灯亮了。”

孙跃文最后这句话在我脑子里晃荡了一阵,冒死到了家门口又没能见到家人,最终只看到家里的灯亮了,我的心苍凉又绝望。

我坐在太阳底下想了一阵,觉得孙跃文不是畏罪逃跑,法律会酌情考虑,估计会给他加两到三年刑。

我说:“事情出了,我也不怨你了,从头干吧。”说完栅栏那边没反应,我回头一看,孙跃文侧身倒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像睡着了。

我把手伸过栅栏抓住他脚上的脚镣拽了拽,他没动静。我的心真慌了,爬起身就去摁禁闭室门边上的电铃。

孙跃文被送到狱内医院输了几瓶液又被送回禁闭室。我看他萎靡不振地靠在栅栏上,心想他又使了什么招,可别再牵连到我了。

“兄弟,这件事到此为止,什么也别想了。往后按规矩干吧,再说你那俩儿子也可以来看你。”我连开导加安慰。

他看看我没说话,低下头伸手摸着脚镣,样子安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

我也叹了口气,这就是监狱,一切规则都与你想的相反。你再牛掰,再财大气粗,再黑社会,在监狱里熬上一年半载也是一滩尿泥。

在禁闭室待到第六天,我被解禁回到监区。

见我回来了,犯人们都笑嘻嘻看着我,没有一丝同情感。有人还问候我是不是度假回来了,我只是哈哈一笑。在禁闭室晒了几天太阳,我也开了悟,无嗔无怨像从终南山回来的人,见人懒得说话。

回到监区,管教找我谈话,让我不要破罐子破摔,立功受奖机会多的是,只要积极改造,就会有光明前途。

谈完话我被调到另一个监区,这个监区的生产任务主要是绣花、做假发假睫毛和组装玩具。我被分配到绣花车间,再也不用出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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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改造

一年后我才知道,让我来绣花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因关禁闭受了警告处分,怕我想不开闹点事;二是孙跃文也调来绣花,我俩还是联号。管教们认为,我一定恨孙跃文,因此我会时时刻刻盯死他,这是双出双入制度的最佳模式。

这天监狱召开了全体服刑人员大会,法院派人在大会上宣读了对孙跃文犯脱逃罪的判决,孙跃文被加刑三年。

大会结束后,孙跃文调到了我所在的监区。当时我正在监舍里坐在板凳上看报纸,他拎着行李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我叹了口气,伸手想接过他的行李,孙跃文侧了下身躲过,把行李扔在床上,身体倚在窗边向外看。

我对孙跃文说:“反正咱俩是一根绳上拴的两只蚂蚱,认了吧。”

他没说话,动作缓慢地把行李摊开。

和坑了我一把的孙跃文再次成为联号,我对他格外小心。不过孙跃文像是很自觉,完全按规矩像影子样地跟着我,轻轻飘飘的,只是从不开口说话。

晚上睡觉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俩谁也不去厕所,这点倒不错,在监狱里能安稳睡个觉也算是幸福的事儿。

但即使是在睡梦中,我脑子也像是开机的雷达对着躺在身边的孙跃文扫来扫去。我像是有了特异功能,常在脑子里感到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有时还感到他像在偷着抹眼泪。

过了一阵管教找我谈话,先是肯定了我没破罐子破摔的改造态度,又问孙跃文的日常表现,主要是情绪怎么样。

我告诉管教孙跃文比以前更自觉遵守监规纪律了,只是不说话,不但不说话,连表情都没有了。我请求管教给我换个联号,整天和一个不说话没表情的人在一起闷死了。

管教说孙跃文刚加刑三年,思想上有压力,思前想后顾虑多,难免悲观自责,在这个特殊阶段要格外注意他,在改造中要多开导他、帮助他。

我心想,我又不是街道居委会大妈,做思想工作关我什么事儿。

自孙跃文逃跑加刑后,渐渐的他家里人来探视的次数也少了。星期天孙跃文收到一封家信,他看完信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凭在监狱里特有的经验感觉到,他又碰上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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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时间

吃过晚饭我对孙跃文说:“你躺了一天,咱俩到院子里走走,换换空气。”

在楼下院子里,我问孙跃文家里有什么事了?他摇了下头。我说:“当初判了十五年你也没在意,这次才加了个三年就成了这德性。当初为你有胆子跑回家去看孩子,我还挺佩服的,没想到现在成了破气球。”

孙跃文看我一眼没说话,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我说这算什么事,回娘家看看住一阵挺正常呀。其实我知道,监狱里绝大多数人过个两三年差不多都变成光棍了。

到了年底,生产速度加快了,绣花活怎么也干不完,我坐在棚床前掐着根绣花针,脑子里只剩下东方不败的样子。

男子监狱让犯人绣花是改造创新,香港惩戒署还来了一帮西服革履的人参观。据管教说,让犯有暴力罪的男犯绣花可以改变性格,变得温和。

过了几天,管教给绣花车间开会,管教说正在干的这批十字绣要赶工期,三天内必须保质保量完工。然后几个班组的组长分别宣布了每天的生产量,我们算了一下,这三天三夜别睡觉了。

赶工期的三天三夜确实没睡觉,除了上厕所及工间休息一会儿,连吃饭都是在车间里。更绝的是为让每个人保持精神头,车间装了个大保温桶,拿二斤茶叶放桶里,再倒上开水,每隔两个小时每个人必须喝一杯浓茶。

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别管脑子多木涨发昏,眼睛还是像是上了润滑油滴溜乱转。

我和孙跃文干一个棚床,他除了吃饭去厕所就是趴在棚床上绣花,每到工间休息时就独自把十几根针穿上不同颜色的线,让我用起来很畅快。

我知道这是孙跃文向我表达歉意,不是因为他逃跑牵连了我,这辈子我也不会到绣花车间来装女人。

赶完工后放两天假,所有人都躺床上大睡了二十四小时。我尽管也累得东西不分,但一上床脑子里那部无形的雷达又开始扫描了,昏昏沉沉中我扫描到孙跃文没怎么睡觉,躺在被窝里拿根绣花针在胳膊上扎来扎去,似乎还在被窝里画画。

第二天当我醒过劲儿来后,见孙跃文坐在床边正向窗外看,窗外二十米处是高墙电网,墙外是别人的生活区,有来往的汽车声,大人小孩的喧嚷声,还有狗叫声。

我问孙跃文你是不是没怎么睡觉?他点点头手指了下窗外。我抬头向窗外看,外面是蓝天,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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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内外

连着十几天,孙跃文没事就坐在床边看窗外,有时休息铃响了,临上床时他还往窗外看几眼,尽管天已经黑了。

到了元旦放两天假,白天我和其他人下棋打扑克,吃了晚饭孙跃文示意我陪他在院子里散步,但我发现他散步的地方总是靠高墙电网那边。渐渐的,我心里有了疑惑,再加上这段时间他总是向窗外看,我越想越觉不对劲。心里想,高墙电网上是武警哨兵的巡逻道,孙跃文不是在观察和计算哨兵巡逻间隔吧?

我入狱后曾听说,多年前有犯人从那道高墙电网上越狱。几千犯人关在高墙内,谁知道有人在琢磨什么。

我又想,世界上很多事看似不可能,但总有人干了不可能的事,孙跃文不就是例子么。我心一惊,开始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他。

随后我发现孙跃文又开始经常盯着床单看,有时还趁人不注意用手量床单。我想这是要把床单撕开搓绳子吧。

我越观察越担心,同时也越来越兴奋,在高深莫测的监狱里能发现某个秘密,这太吸引人了。

春节到来前大搞卫生,轮到我们去狱内大澡堂洗澡,泡了会儿,我对孙跃文说互相搓澡吧。当我给孙跃文搓澡时,发现他大腿处和胳膊上有不少针眼。我想他这是在针刺股,像是要干一件大事前的决心及忍耐。

我心里想:孙跃文,你真要身上挨一梭子,把肉打成烂筛子才甘心?

犹豫了几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检举孙跃文。我已在暗中写好了检举信,也在监舍楼门口挂着的检举箱前走了几十个来回,但一想干这事的后果,兜里掐着的检举材料就是拿不出来。

这天管教找我谈话,他说春节到了会有服刑人员情绪有波动,问我孙跃文近来怎么样。鬼使神差,我竟然顺着管教的话说孙跃文又想逃跑。管教不动声色让我把事情讲清楚,特别是几个重点部分。

我把对孙跃文的观察按顺序讲了五遍,又把贴身衣兜里的检举信交给管教。我告诉管教,检举孙跃文不是因为恨他,是兴奋和克制不住。

这确实是关键原因,在绣花车间里绣花让我太寂寞了。

当天晚上管教和监狱侦查处的工作人员,利用犯人就寝后进了一楼的犯人生活仓库,对孙跃文的个人物品进行搜查。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管教在孙跃文的衣服中发现了几张纸,纸上画着越过高墙电网的位置及逃跑路线。

三个月后,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给予我从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十七年。当监区长在办公室把裁定书递给我时说,因你有立功表现,法律按政策对你宽大处理。

在此一个月前,孙跃文在审讯中承认了他预谋逃跑的事实,被法院因脱逃未遂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减刑后我被调到狱内教育课任教员,担任对服刑人员“三课”教育的语文教学。再次加刑后的孙跃文也按制度到狱内学校上学,我和他还常碰面。见到孙跃文我内心总是忐忑,但他却不以为然,碰到我时依然点头笑一下。

不过,孙跃文仍然沉默不语,没人能让他说一句话。

过了几年,孙跃文的“三课”学习毕业,不再到狱内学校上学,我也很少见到他了。偶尔看见他,也是在开全体服刑人员奖罚大会上远远地看一眼。但他预谋再次逃跑的事仍在我脑子里转悠,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最大的疑点是,孙跃文明知他第一次逃跑连累了我,可再次预谋逃跑却做得丝毫不隐秘,像是有意引起我的注意。

孙跃文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刺激我?多年来我一直在回想分析。

偶尔,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吓我一跳。

十几年后我获得假释,那天上午我拿着装有假释裁定书及释放文件的牛皮纸袋向狱外走时,看到孙跃文和几个犯人在扫路面。在经过他身旁时我停下脚步,看着面容已显苍凉的孙跃文,我俩对视了几秒钟。

我对孙跃文说:“在绣花车间那段,你根本没想逃跑,是做出假象,故意留下证据,诱导我怀疑你,从而检举你,是吗?”我顿了顿,“你想用这种办法表达你的内疚,让我立功被法院多减刑。”我对孙跃文抱了下拳,掉头而去。

出狱后我设法找到了孙跃文的前妻,也见到了那两个曾令他疯狂越狱的双胞胎儿子,他们已经上中学了。

我告诉孙跃文前妻他越狱的原因,以及他第二次预谋越狱的真相,她听完后“哇“的一声狂哭出来。

我出狱两年后,孙跃文也减刑释放了,但我俩没机会碰面,他村和我处相距一百多公里,只是听说他跟村里人到非洲挖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