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庆江
在古代很长时间内,海南一直处于中华文化的边缘地带,更是一度成为朝廷安置贬官流臣的首选之地。这不免使得很多人对海南是闻之色变,“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今何在,生度鬼门关”正是其生动写照。但是,尽管如此,古代海南也曾诗意氤氲,出现不少吟咏海南的名篇佳制,从而使其成为诗意的“栖居之地”。
想象中的浪漫之地
海南很长时间内被称为“珠崖”“琼崖”。“崖”固然是强化其地方偏远,但是“珠”和“琼”的使用,却又使之成为一个美丽所在。海南虽然偏远,却盛产珍珠、犀角、玳瑁等。这是历朝统治者重视海南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因为如此,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也将目光投向海南,对其进行想象吟咏,进而寻找机会登临观赏,并用诗歌表达敬意。
还记得唐朝诗人张籍吗?对,就是写“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那位。他靠这句诗击中了多少人的泪点呀。出生于安徽和州(今和县)的他并没有到过海南岛。但或许冥冥之中上苍安排他和海南来一场美丽的邂逅吧,他居然字“文昌”!他有一位海南籍的朋友,交往颇多,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朋友最终还是要回归海南岛的。在感伤之余,张籍写下《送海南客归旧岛》:“海上去应远,蛮家云岛孤。竹船来桂浦,山市卖鱼须。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却归春洞口,斩象祭天吴。”
在这首诗中,从没到过海南岛的张籍在有限的了解中,对海南岛极尽想象:当地老百姓生活非常自在,他们乘着竹船来往于桂浦间,在墟市以买卖鱼须作为生计。他们到中央朝廷是为了将富足的宝藏献给君王,而见到朋友更是馈赠珍珠以表达情意……这种生活是诗人所艳羡的。但是,有这种想法的何止是张籍一个?因此,在张籍之后,杨万里、范梈、虞集、柳贯、汤显祖……都先后登临海南岛,和海南来一场零距离接触,看一看想象和现实究竟有多远。
南宋诗人杨万里在提点广东刑狱任上,曾经登临过海南岛并留下一些诗作。比如《题归姜驿》如此表达:“云随一海去,日在万山西。密树通泉过,荒林使径迷。” 深山密林,云海相间,密林山泉,杂树蔽路,诗人可能是写路途的艰难,但是极尽生态之美,让人感怀。海南能够进入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诗中,当是一份殊誉。在杨万里之后,被称为“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范梈也来到海南岛。
范梈在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照磨任上,不惧艰难险阻多次跨海到海南进行录囚工作,纠正了不少冤假错案。因为工作之便,范梈到访海南各州县,并创作了诸多诗文,为人们认识海南、了解海南提供了新的视角。如吟咏黎母山的《定安县》:“坞上晴云灭复生,谁家吹笛海天明?县堂晓起西风急,半是深黎夜雨声。”傍晚时分坞上云霞时明时暗,随之传来黎人悠扬的笛声,飘洒在夜雨中直到天明,可以说把黎母山写得清新灵动。其他诗作中,范梈极力书写琼州扇、桄榔林、槟榔寨、荔枝果,给人们描绘了一个物产丰饶的海南岛,使得海南以多姿多彩的形象走入中国文学殿堂,让人感念不已。
明朝戏剧家汤显祖和海南定安籍官员王弘诲交好。有一次,他在王弘诲府上看到一幅定安山水画,非常喜欢,于是在欣赏之余通过想象创作了组诗《定安五胜诗》,对五指山、彩笔峰、金鸡岫、马鞍岘、青桥水进行了赞美,表达了对美丽海南岛的向往之情。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被贬徐闻典史。这是他仕途中的挫折,却给他登临海南岛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为此写有《海上杂咏二十首》,对海南岛自然风光、社会民情和文化蕴藉进行了深情礼赞,可谓是一路欢歌,再也没有了唐宋年间贬臣“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悲观和失落。
现实中的感恩吟咏
位于海南三亚的水南村被誉为“海南四大文化古村” 之一,它早在宋朝时就进入诗歌之中,体现其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底蕴。
太平兴国七年(982年),作为北宋开国勋臣的卢多逊被贬崖州(今三亚),住在城南的水南村。尽管仕途失意,卢多逊在贬地还是努力调整心态,同当地百姓交好,并努力发掘海南风物之美,并将其写入自己的诗作中。
在水南村恬适的自然环境、富有同情心与世无争的民风的熏染下,卢多逊创作了《水南村为黎伯淳题》七律二首。其一:“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鱼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远客杖藜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其二:“一簇晴岚接海霞,水南风景最堪夸。上篱薯蓣春添蔓,绕屋槟榔夏放花。狞犬入山多豕鹿,小舟横港足鱼虾。谁知绝岛穷荒地,犹有幽人学士家。”前面一首描写水南村优美的自然风貌以及村民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让人有一种身在桃源的感觉。第二首描写黎伯淳家幽雅的环境以及主人怡然自乐的乡居生活,也充满了浓烈的仰慕之情。水南村成为文人在失意时疗伤的桃花源,备受后人推崇。后世不少文人均通过诗文极力称颂水南村。
宋朝是海南贬官数量最多的时期之一,其中有影响深远的苏轼、李纲、赵鼎、李光、胡铨等人。而元朝被贬海南官员数量虽然较少,却依然不乏位高权重者,比如后来当了皇帝的图帖睦尔,曾经担任参知政事的王士熙等。他们在海南时期均创作了数量不等的诗作,有的还是上乘之作,成为海南古代文学史的重要构成。
苏轼虽然在海南只有短短三年,但是却有丰富的创作,这些作品被后人结集为《海外集》。作为海外逐客,苏轼在三年内写下大量歌咏海南风物的诗篇。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年过六旬的苏轼终于等到赦还内地的诏命。已经对海南产生强烈认同感的苏轼,注定要和海南来一场难以割舍的离别。他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和海南朋友告别,并于六月二十日登舟离开海南。星夜渡海,苏轼感慨万千,写下了著名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在诗作中描绘了风雨过后的海上夜景。月朗星稀,云朵聚散依依,海天相接,一派宁静的气象。夜色的恬适安宁与诗人九死不悔、澄澈清明的心境相融合,让人看到了一个新生的苏东坡。同时,他还不忘表达对海南人民的深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海南地处热带,盛产各种瓜果,荔枝就是其中的代表。被贬崖州的宋朝诗僧惠洪有《初至崖州吃荔枝》一诗传世:“口腹平生厌事治,上林珍果亦尝之。天公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 作为一个曾有着“富贵缘”的僧人,惠洪对各种山珍海味、宫廷贡品可谓是见怪不怪,初到崖州,却对当地荔枝如此厚爱,殊为难得。这首对荔枝夸赞的诗歌已经成为海南文学史上不可绕过的名篇佳作。
在地化的文化自信
除了被贬来琼的诗家,海南亦有土生土长的诗歌大家,从宋朝开始,到明清时达到高峰。即便在通讯极不发达的古代,他们的诗歌作品仍能打破地域界限广为流传,从而彰显了海南在地化的文化自信。
南宋白玉蟾是海南史载最早的一位本土诗人。他的《早春》一诗被入选《千家诗》:“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这首诗咏梅不见“梅”字,是高度的含蓄。诗人曾自白:“诗人心与物俱化,对景无思诗自成。”此诗便是他诗歌美学的体现。
明朝“文臣之宗”丘濬除了在理学上有相当高的地位外,还有“诗文满天下”之称。他的《题五指山》在海南岛可谓是家喻户晓:“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霁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诗作借写五指山的雄奇秀丽,寄托自己的胸襟抱负,手笔自是不凡。临高人王佐有“吟绝”之称。他在致仕归田后写下大量歌咏海南山川、风物、人物、乡情的诗作,地方色彩浓郁,感情浓郁深厚,不少亦成为人们广为传诵的精品。
除了丘濬、海瑞、王佐等士子的诗歌创作外,古代海南还涌现了一批值得大众关注的女诗人。比如明朝的丘唐氏、冯银、林淑温等,均有诗作传世,并被本土文人陈是集编入《溟南诗选》之中。比如冯银有诗《暮春》:“绿暗红稀春夜深,东风吹度小墙阴。凋荣何恨人间事,独倚幽窗数过禽。”作为典型的闺阁体,这首诗作在伤春中体现诗人的落寞心态,备受人们推崇。
在古代海南女诗人中,最有才华且留下作品最多的当属清代定安的许小韫。她是海南望族张家的儿媳妇。结婚七年之后,丈夫张熊光因为瘟疫去世,次年唯一的女儿也因为瘟疫去世。因为家婆尚在,失去至爱的许小韫选择继续活下去。她将对亡夫的思念和追悼写入自己的诗作。这些作品后来被收入《柏香山馆诗卷》中。比如七律:“九原路杳绝飞鸿,幽思离情梦不通。黄鸹惊分头未白,紫鹃声咽泪啼红……”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在见证了爱情的同时,也让人们见证了才情。婆婆过世后,完成侍奉使命的许小韫恭敬地办完丧事,绝食而亡,年47岁。一代才女最终用生命完成了爱情绝唱。
(作者系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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