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时候,要走五六里地,当然不能每天走着上学了,就要骑一辆自行车。

父亲给我分配了一辆自行车,那是我爷爷曾经骑过的老飞鸽,车把上和车的大杆上都缠了绿色的塑料条子,用来保护车子。

没有包塑料条的地方,有的已经生锈了。整个车子很沉重,足足有五十多斤,我要是搬动一下,还费不少劲呢。

别看自行车笨重,但能够驮很重的东西,能驮一大布袋面粉、一大布袋玉米粒,还能后面驮了大人,前面带了孩子,一家三口去走亲访友。

我自己骑个大自行车,就像猴骑骆驼。

不单单我这样,我的同学们都这样。

他们大多用瘦小的身躯驾驭着一个大大的二八自行车,屁股左扭右扭,幅度很大,甚至身子都要跟着扭动,不然够不到蹬到底的脚蹬子。

我们经常结伴而行,为了说话方便,就要并排着走,把个马路给占全了,就是三轮车或汽车过去的时候,也得等我们慢慢并成一条直线,才会过去。

有一回,我们并排着走,没看见后面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开车的是个农民,嘟嘟开着,我们就是没听见似的照样并排着走。他使劲儿摁喇叭,想让我们闪开,但我们只是沉浸在说一些女生的话题中,还是没听见。

他开着三轮车硬闯,贴着边上的一个同学过去,算是擦身而过,另一边的车轮轧在马路牙子上,咣当了几声,就闯过去了。

他并不会善罢甘休,回头骂了一句“他娘的,找死呀?”

我们想回骂过去,但那人已经开车走了。和三轮车擦身而过的同学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和我们并排着走了,只能在我们屁股后面跟着,脑袋,看看前面和后面,生怕有三轮车硬闯过来。

通往校园的路并不远,五六里的路坑坑洼洼,不管是汽车还是三轮车都不能开快了,开快了就会颠簸,费车轱辘,还费车大轴。

我们骑着老飞鸽,要是在坑坑洼洼的地方走,
会费
车辐条。我的车子坏掉了好几根辐条,都断了。父亲自己就能换上,不过,还是叮嘱我不要走到坑坑洼洼的地方,尤其不要走到大坑里去。

可是,我又不记得每一个大坑,尤其是下了雨之后,路面积了一层水,大坑里的水和路面齐平,当然看不清哪里是路面,哪里是大坑了。

一辆三轮车开快了,路过一个路面上的大坑,引起了剧烈颠簸,好悬没把开车的给颠下来,而大坑里的水被车轮溅起来,直接溅到路边的麦地里。

那时候,麦子长出了一寸多长,柔软得像是小兽身上的毛,在风中摇摆。

我和同学大壮经常作伴上学,放了学还要一起回家。

我俩经常赶早去上学,当别人吃了饭还在歇着的时候,我们已经骑着车子走在了去学校的路上。

我俩骑车子不快,都慢慢地往前走,百无聊赖,上半身趴在车把上,一摇一晃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竟然打起盹来,这时,一辆汽车飞驰而过,贴着大壮的车子过去,吓得大壮一一个激灵,就好像撒尿完毕之后打了一个激灵一样。

我喊:“大壮,没撞死你?”

大壮说:“清醒了,清醒了。我打盹也就三两分钟的事儿,要是趴在车把上打个盹儿,车一过来,惊吓一下,就醒了,这一天就

也不困了!省出的时间可以学习……”

我说:“省出你也不学习。”

大壮说:“不信你试试……”

我说:“我可不敢试,我怕死!”

大壮笑笑说:“胆小鬼,怕什么。你看我,还会大撒把呢!”

大壮挺直了身子,两条腿夹紧了车子,大撒把骑车子,还说:“你试试,挺带劲!”

我似乎忘掉了刚才的危险,也试着大撒把,可是因为胆小,总是控制不了车把。

大壮说:“上身保持平衡,身子别乱晃!”

我慢慢学,经过几回上学赶路,就学会了。

我俩不但大撒把,还学着交换手骑车子,就是右手握着左车把,左手握着右车把,上半身拧巴着骑车子,我们称之为“拧麻花”;还要试着用两只手同时握住左车把或右车把骑车子,我们称之为“一边沉”,还有整个身子倒着骑车子,就是后背朝前,双手倒着抓住车把,回头拧着脖子往后看,腿脚倒着蹬车子,看谁能走直线,还能从上路开始一直骑到学校去。

大壮学习不行,却在骑车子方面狠下功夫。

他要向我展示“一边沉”,可能是没有准备好的缘故,刚把左手搭在右把上,车子就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儿,直接窜到了路边的麦地里。

我笑弯了腰,他却摔在麦地里,幸亏麦地比较松软,没有浇过,而旁边的地块刚浇了,地里湿湿的。

大壮推着车子出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赶忙用腿夹住车子前轮,用手握住车把,把摔歪的车把正了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饿了,没劲儿了。我再给你表演一回!”

我赶忙说:“不用了,你再表演,就窜到浇了的地里去了,弄一身泥!”

他说:“哎呀,刚才还是挺幸运的。没有窜到湿地里去……”

我们就这么骑车子,越是玩花样就越能训练平衡。等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上下班骑电车,遇到大雾、雨雪天气都能驾驭自如,一点都不挠头,可能得益于上学路上的车技训练吧。

我们学校所在的村子没有停车的地方,长途汽车拉着他们村的人不送到村口,而是卸在我们村口。

于是,中途下车的人就要走上四五里路回村了。

我们正好骑着老飞鸽上学去,要是遇到走着回村的人,就要做好事,驮他们一段路。

那时候我们思想都很好,都要做好事不留名。

于是,有了回村的人主动和我们打招呼,叫我们“老兄弟”。我们又老,怎么可以称之为“老兄弟”呢?后来才知道,“老兄弟”的“老”字是家族中最小的一个的意思。人家比我们大不少,当然不能称我们为“大兄弟”了。

他们一般会找一两个骑车上学的学生,远远地打招呼,说:“老兄弟,带我一程!”

我们当然会义不容辞。有一回,大壮和我遇到两个男人,他们提着大提兜,走得通身是汗。正好我们路过,没等他们打招呼,大壮就说:“驮你们一程?”

两个人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可算遇到救星了。一个说:“我们驮着你们吧!”

大壮说:“不用,我们有劲儿!”

两个人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窜上了我们的车座。

我和大壮吃力地蹬着车子,中途他俩还想换我们,但我和大壮拒绝了,就那么带着他俩往前走。要是当时有人看见,就会惊异于两个瘦猴一样的孩子骑车子带着两个抱着绿色大提兜的男人往前走,还能保持车子平衡,不会歪歪扭扭。

他们在自己村口下车后,连声说谢谢,说“不用谢!”那痛快劲儿,就跟吃了蜜糖一样。

那两个男人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也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谁,只是知道我们做了好事,心里挺痛快。

世间
的事就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些下了车走着回家的人经常搭我们的便车,有的还真的骑着车子,带着我的同学,而我那坐在自己自行车后座上的同学脸上挂着笑,非常享受的样子,就跟坐了不要钱的汽车一样。

我有点后悔,那次我和大壮没有让那两个男人
驮着
走,费了好大的劲儿,还不如坐一回现成的车子呢!

有人把我们的光荣事迹告诉校长,让校长表扬我们这些优秀的做好事不留名的学生。不过,我们都不承认做了那些事,谁要是承认谁就不是做好事了,而是目的不纯洁了,成了被人指责的功利之徒。

我的同学们经常驮着走着回村的人,而他们占惯了便宜,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回,我和大壮骑车走着,看到一个同学在路上走,就问他为什么不骑车子。他说,自行车让给一男一女了,男的
驮着
女的,往前边走,说是到学校路口的时候,把车子留在那里。

我们就笑走路的同学太傻,自己的车子怎么能让别人骑着,而自己走路呢?

可是他振振有词,说是做好事不留名,宁可自己走着,也要方便他人。

我们满以为自己有理,可是面对他的义正辞严,面对他的舍己为人,竟然无言以对,分明觉得自己变小了,变得不如人家高大了。

大壮让他上车,驮他往前走,扭头说:“你不怕他俩骗了你?骑着你的车子走了,你爹不揍你?”

他满不在乎地说:“不会,我做好事,还能丢了车子?”

果然,他的车子在学校拐弯处停着呢,路过的同学没人骑他的车子,而那两个骑他车子的男女早就不见踪影了。

他骑着车子,说道:“怎么样?人家还是讲信用的!咱做好事,就得相信人家!”

路边的白杨树拍着巴掌大的树叶子,哗啦啦响,而树身上仿佛长了一只只大眼睛,默默注视着土路和骑着自行车的我们。

到现在,土路已经变成了柏油马路,再也没有走路回村的人们了。学校由中学改成了小学,再也没有骑车子上学的那些瘦猴一样的学生了。

即便还有土路,还有骑车上学的学生,也还有走路回家的人们,也不会发生蹭车子的现象了,毕竟,时代变了,人们也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