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中学受苦显顽强

初中三载在益阳,苦读寒窗遇饥荒。

年迈外婆关照细,恩情似海永难忘。

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益阳城被火辣辣的阳光照射得滚烫,走在行人道上,脚底板觉得烫呼呼的。迈钦、庆云带着一舟来到了益阳三一街的玉马庄。昔日的繁荣已不见踪影,破落的门庭映衬出主人的哀伤。

庆云用手咚咚、咚咚敲门,只见门吱的一声门开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站在门内,庆云叫一声:“娘”,老太婆抿了一下嘴,她们母女二人对视许久,只是默默无言和相视流泪。迈钦上前叫一声:“娘”,并要一舟快叫:“外婆”。

外婆从亲人相见的悲喜中缓过神来,说:“迈钦、庆云、一舟你们都来了。快……快到屋里来,吃饭了冒有。一舟长得各样大了。”她这才收起泪水,露出一丝笑容。一舟牵着外婆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外婆看着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娘,从今天起一舟就住您这里了,他要在益阳读初中。”庆云对着她耳边说。

“好,好呀,一舟各样大了,不要操心劳神了,你们放心好了。”外婆大声说。

爸爸妈妈急忙动手帮外婆家打扫卫生,并把一舟睡觉的床开好。时已正午,爸爸知道外婆没有做饭,那时突然增加几个人,她也做不起这么多人的饭,米是按人分配的,那时走亲访友都要自带“口粮”。爸爸对外婆说:“娘,我们今天到外面馆子里去吃饭。”外婆不肯去,妈妈拉着她一起去了馆子。

外婆家附近有个小饮食店,当时下馆子其实就是吃一碗肉丝面。这家只有一间门面窄窄的小饮食店,里面只能摆四张桌子,店里的标语和画像贴了蛮多。小饮食店的墙壁上贴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照片,旁边还写了一幅对子“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感谢共产党。”字虽写得不太好看,但很恭敬认真。墙上正中间还贴了一幅毛主席画像,两边配了一幅印刷的对子: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一舟仔细盯着毛主席那张画像看,几根粗细不等的线条就把人物勾勒了出来,他觉得很神奇!他在仔细琢磨,竟忘记了饥饿和闻不到肉汤面香。爸爸把面端到桌上,妈妈叫他吃面,他才觉得饥肠辘辘了。他赶快坐了过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面一下子就吃进了肚里。在那时能吃上一碗肉丝面,对他来说,已是很奢侈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醒来,迈钦和庆云要回宁乡了。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要一舟听外婆话,外婆老了要帮外婆做事,要好好读书和画画。

爸妈走了,只剩一舟和外婆在这个大而破旧的院落里,现在他从宁乡来到益阳,宁乡的小学同学和玩伴不能在一起玩了,他又一次陷入孤独;好在他对画画兴趣浓,只好把孤独化解在画画中。

开学了,一舟背着书包来到中学,校园很大,两旁绿树成荫。中学一年级开课的第一天与小学一样,全班四五十名学生定座位;一舟因家庭生活不好,发育不良,个子还是矮小。他被分在第一排,与王虎坐在一桌。王虎虽个子矮小,但巴结他的同学很多,他爸爸以前是“三反五反运动”工作组的王组长,现在是益阳市商业局局长。这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来是商业局大院:如吕梁、刘宏、杨春风,还有坐在一舟后面的李玉玲,她爸爸是百货公司的李经理。

王虎虽小,但虎威很大;他凭借父亲是商业局长而霸道,并有着极强的征服欲,总要别人去巴结顺从他。吕梁、刘宏、杨春风都比他个子高大,然而他们在班上或学校里像喽罗一样跟在他后面;他在学校耀武扬威,一派狐假虎威的气势。

一舟在班上没有一个认识的同学,他已在宁乡呆了六七年,益阳话也忘记了,讲的是一口地道的宁乡话。益阳人将宁乡人当乡下人,认为是土包子。一舟在班上讲话或背书,王虎就带头讥笑他,每次都搞得他灰头土脸。他联想到读小学时,他讲的是益阳话,同学取笑他是外乡佬,现在读中学讲的是宁乡话,同学又讥笑他是土包子;在小学受同桌蔡占先的欺负,现在中学又受到同桌王虎的欺负。他悲催,他感叹;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之差!他的苦恼只有憋在心里,若回家对外婆说,外婆年纪大了,怕她为自己担心。他那颗幼小的心,常被这郁闷的苦水浸泡着……

一舟深知自己不是王虎的对手,但他脾气倔强——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活;王虎越是这样对他,他偏不屈从于王虎!有几次王虎要他的喽罗打一舟,都被班长李玉玲告诉班主任方政,被方老师阻止了。

上帝也在眷顾着一舟,坐在他后面的李玉玲同学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底善良;她见一舟的学习成绩好,画画又画得好,非常羡慕,她经常帮助他,多次他被王虎欺负的时候,她站了出来,避免了他被挨打。

一舟刚进中学读书,不但受到了同桌王虎同学的欺侮,而且全国性的大饥荒也已蔓延开来了。

由于1958年“大跃进”,刮起了一阵共产风,异想天开,不按自然经济规律办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没有低产的作物,只有低产的思想。”此时,植物生长的规律是受人的主观意志所决定的,人们想要它怎么样,它就能怎么样,这些牛皮口号,给全国农业经济带来了严重的创伤:1960年全国粮食产量很低,比1957年还下降了近三成。

农村粮食严重短缺,国库存粮无几,一些大城市粮食几乎脱销,据统计,全国按最低生存口粮来算大约缺少几千万人一年的口粮,全国都处在极度贫困和饥饿之中。

全国吃粮都得要粮票,一舟和外婆每月领到政府发下来的粮票,紧巴巴地过日子。

一舟生日那天,他对外婆说,想吃碗肉丝面,外婆看着一舟,点点头同意给他“开一次荤”。他自父母送自己来外婆这里的那一天,父亲带他在饮食店吃了一碗肉丝面,迄今还没有吃过。他想吃碗肉丝面已经想了很久了,这在当时可算是奢侈的事情。

外婆同意一舟吃面,他高兴地拉着外婆的手去食堂吃面,到食堂一看,里面内八层外八层围了很多人。一舟个子瘦小,外婆年纪又大了,他们好不容易挤进食堂,排在长长的领面队伍后面。一舟看着前面的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出来,肉味面香引得他馋涎欲滴,嘴在不停地咂巴咂巴。外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紧紧挨排在取面的人后面,想尽快取到面给一舟吃。一些年轻力壮的人总往前面挤,前面的队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舟有些耐不住性子,外婆看了一舟一眼,慈祥地说:“别着急,就快了。”

终于轮到外婆了,外婆给了发餐员餐票,一舟捧着一碗面,闻了又闻,把面放在桌上,正想拿起筷子开吃,可是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面碗推到外婆面前,又把筷子递给外婆:“外婆,您先吃。”

外婆怜爱地笑着,老脸上纵横的沟壑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一舟,你真是我的乖外孙,你先吃,外婆不饿。”

一舟撅着嘴:“爸妈说了,大人先吃小辈才能吃。外婆,您先吃。”外婆见如此懂事的一舟,既欣慰又心酸,说:“伢子,你吃吧,外婆老了,牙齿不好,不喜欢吃面,只喜欢喝面汤,你吃完了面,外婆喝汤就好了!”

“外婆,我不……”一舟坚持说。

“怎么不听话呢?!快吃!面都凉了!”外婆生气地说。

一舟只得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外婆坐在一旁,摸着他的脑袋:“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一舟吃了一半,把碗放下了,又似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下剩下的半碗面,他把碗推给外婆:“外婆,我吃饱了,您吃吧。”

“哟,还有一大半呢,外婆吃不了这么多,你帮帮外婆,再吃掉一半?”外婆怜爱地说。

一舟拿起碗又吃了几口,抬起头:“外婆,我真的饱了,您吃,您吃……”

一舟已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二三碗面都能吃得下,这半碗多一点的面怎能吃饱呢?这孩子有颗善良的心,不像有些孩子自私自利抢着争吃。外婆看着一舟,为了让她吃面,装做吃饱的样子,心里涌出一阵心酸。

长期饥饿,使一舟经常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他有时走起路来都有些东倒西歪的,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他常常趴在桌子上休息。他白天吃不到什么东西,可晚上只要一睡觉,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流着口水,喃喃呓语。他对吃东西已经有着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于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课时,他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着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课时,他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上化学课时,他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东西来……

有一天,一舟为了充饥,随着伙伴们下河摸鱼。滔滔的资水,在这贫困的年代也变得营养不良,寡淡的水里难得有条大鱼。满河的人群拿着网子,裸着身子,在河里捞着、摸着。

一舟个子小,只敢在河边摸螺蛳、蚌壳之类食物。他蹲在水里沿着河边一路摸着,期待着在这被摸过无数遍的水中,再淘出什么“宝贝”来。河边垂柳枯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他见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里的面孔:瘦瘦的脸庞,黄松的头发,一双饥渴的眼睛……忽然,他的双手在一个石头缝里,碰到了“东西”,他精神一振,一条手腕粗的鱼穿手而过。他惊讶、兴奋,也不管掉下来的衣袖,迅速去抓,那鱼一甩尾巴向河中游去,他穷追不舍,已忘了自己水性不好,到了江心才发现离岸很远了,他不由得急了,在河中大呼救命……远处的一个摸鱼人看见他在河中一沉一浮,马上赶过来将他救起,他鱼没有抓到,险些丢了性命。从此以后,他对水有种畏惧感,自己为此也想想好笑,一个出生在八百里洞庭湖上的男人,居然惧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