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29日的夜晚,雨“唏哩沙啦”下个不停,仿佛要给即将征战的士兵举行一次“洗礼”似的;那周围蜿蜒起伏的山峦,就像一只只雄狮猛虎在伏着,等待着时机捕获猎物。此刻,在距被敌人侵占者阴山主峰不到一千米的一座石山的反斜面,担负主攻任务的某部二连,正在进行战前的旗手“竞选”活动。

选战场上的旗手,不像任命一位班长、组长那么简单。内行人都懂得,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战士们对红旗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在红旗的引导下,会舍生忘死,勇往直前。每个战士都为能当一名旗手而感到光荣和自豪。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胜任这一特殊使命的。因此,今晚的支委会和战前民主会,把“竞选”旗手当作一项重要内容。

在百十号人员中,究竟选谁好呢?

肖指导员颦蹙眉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卷,目光从一份份请战书、决心书上审视地扫描着,脑海里像放电影似地闪现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对于刚才提名的四、五个人选,他和连长交换意见后,心里显得还不十分踏实。末了,他扔掉烟蒂,往一位身穿伪装衣的支委膀子上捅了一拳:“嗯,李本明,你物色一个吧,尽快报来。”

生得细眉细眼的李本明,是二排排长,他平素不太吱声,但节骨眼上常常能“奏”上“一本”,是连队一员“勇谋兼备”的“战将”。在今晚的上,他也一直在低头寻思着理想中的人选,只是不轻易“放炮”罢了。现在,既然指导员下了“求贤诏”,他也就慨然应承。

支委会

摸回排里,他忙召集各班班长问道:“你们酝酿得如何?”

“我们提议——五班副。”

“我们也是——蒙福兴!”

“我也同意让我们副班长担任旗手。”老成持重的五班长杨庆林表态说。

李本明笑了。他对蒙福兴是比较了解的。蒙福兴虽然个儿不到一米六八,那身段、脸形和五官,甚至还有点像女性,但他却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内向的、“潜在型”的战士。在家里,他是“老幺”,他的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父母亲都年近花甲了。虽说“爹娘疼幼子”,但他在多子女农家却并未享受到“优惠待遇”,打柴、放牛、干粗活,爬山、越岭,他样样能行。

入伍后,他在盈江农场干了七个月,一份“嘉奖登记表”便装进了档案,然后在军事训练中,他的名下总少不了插小红旗,在向科学文化进军的日子里,他的学习成绩又一直稳步上升。今年二月,这位淳朴、好胜,天资聪颖的战士,被吸收为预备党员,这是他的上司李本明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当大家提到蒙福兴时,正中他的下怀,不到三分钟,他便向指导员做了保荐。

事情定下后,接着便是“授旗”仪式。

在微弱的手电光照明下,指导员当着大伙的面,把红旗——一块长方形的红布郑重地交给二排长李本明,李本明又亲手交给五班长杨庆林,杨庆林又双手捧给副班长蒙福兴。

此刻,蒙福兴好激动啊!他眼里闪动着欣喜的泪花,先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向班长行了个军礼,接过红旗后又跨步向前,成立正姿势向指导员表示:“请党支部在战斗中考验我吧。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一定把红旗插上主峰,让祖国人民尽快地听到胜利的消息!”稍停,他又补了一句:“如果万一我——牺牲了,请追认我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干部们默然了。战友们默然了。大家用无言表示一个共同的心愿:亲爱的战友,祝你成功!

嵯峨险峻的者阴山主峰,自从1979年3月被越军侵占以来,已成为该地区越军整个防御体系的支撑点,也是越军死死固守、对我威胁最大的主要制高点。占领了这里,可以控制者阴山地区周围十多公里内的地域。

经过五年多的苦心经营,这里构成了明暗火力、交叉火力、钢筋水泥工事和大型雷场等完备的防御体系。从山顶到山脚,越军密密麻麻布满了地雷;尤其是距第一道战壕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段,平均每平方米就埋设绊发雷和压发雷二至三枚,带倒钩的铁蒺藜陷阱一至二个,阵地前沿还有三、四道高、低桩铁丝网和蛇形铁丝网。高地上,还建有钢筋水泥坑道七个、地堡五个、“A”字形掩蔽部四个,配置明暗火力点四十一个,真可谓“固若金汤”了。

4月30日清晨6点40分,一个将要载入我军战史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随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炮声,我收复者阴山的战斗正式开始。

梦断魂消的敌人,慌乱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一些军官甚至还没来得及穿衣和安抚身边的女人(这从后来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女人衣物、军官服装和尸体可以做出判断),便仓惶地调动各种火炮,歇斯底里地轰击我方阵地和村寨。

此刻的者阴山,已被重重大雾、硝烟所笼罩,使部队“难识庐山真面目”,无法观察敌火力点,高射机枪和直射火炮均不能发挥威力。雨后的陡坡,像抹了黄油那样溜滑,冲锋时常常“进一步,退三步”,以致不得不用双手着地抠着泥巴、草根爬行。越军事先烧光了山上的草木和毛竹,使主峰的正面和左右两侧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一块绿色,部队无法隐蔽接敌。

恶劣的天候,复杂的地形,加上敌人严密的火网,迫使二连十二次发起冲击,就有十一次受到拦阻,被压制在距敌前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二排长李本明,看到主攻方向攻击受阻,不由得心急火燎。他注视了一下自己和本连所处的位置,不过是一条三、四尺宽的火器开辟的狭窄通道,通道而外,被烧成棕褐色的草丛、柴窝底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死神的头发”——绊发雷的雷弦。

此时此地,倘若有谁胆敢越雷池半步,就会立即招来杀身之祸。李本明看了看表,那“滴嗒滴嗒”向前移动的秒针,就像牵动着他的中枢神经一般。

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呀!

多在敌火网下呆一分钟,就会给部队增加一份伤亡。为了胜利,他不能犹豫了,他要与死神拚个高低!

于是,他操起冲锋枪,一个虎跳,跃入身旁的枯草丛,作踏雷冲击。一步、二步、三步……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李本明身子摇晃了一下,栽倒在血泊之中,他的一条右腿被地雷炸断,身上多处受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但他仍然咬紧牙关,勉强靠冲锋枪支撑着,用一条腿站立着指挥战斗。

紧随部队连续冲击的蒙福兴,看到排长身负重伤,连忙和战友们赶来把李本明抬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李本明使劲地挣扎,想从众人的手臂上、怀抱中挣脱出来。当他发现蒙福兴就在身旁时,不由得一愣,生气地说:“你是共产党员,是一名旗手。现在不是管我的时候,需要的是赶快往上冲呀。哪怕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尽快地把红旗插上主峰!”

蒙福兴看着血肉模糊的排长,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他仿佛觉得,揣在怀里、贴在胸膛的这面红旗,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是党和人民寄托给他的殷切期望。顿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注满了他的全身。他转身一声大喊:“轻机枪,跟我来!”随即采用低姿匍匐和滚进动作,迅速冲到敌军前沿,掏出爆破筒,将高桩铁丝网炸开了一道缺口。几乎在同一时刻,敌人的轻重机枪弹和步枪弹,像炒豆子似地从第一道战壕里向他们扫来。

机枪手牺牲了,副射手身负重伤。蒙福兴拖过机枪,冒着密集的弹雨一边向前滚,一边同敌人展开对抗射击。暗堡里一个家伙,眨巴着一对地老鼠眼睛,透过狙击步枪的瞄准镜,把岛十带字线准确地押在蒙福兴身上。只听得“叭叭叭”几声枪响,蒙福兴觉得有人猛推了他一把,紧接着又有人往他腰上冲了一拳似的。

“难道我负伤了?”他没来得及用手去摸,便两腿一伸,脑袋无力地埋在两只胳膊肘之间,不动了……

“啊!蒙福兴,蒙福兴怎么啦?难道他……”身后数十米外的战友,刚才清楚地看到暗堡里喷出了火舌,有人还看到蒙福兴身上冒出了一小股青烟。就在他们立即组织火力掩护、要设法摧毁这罪恶的地堡时,倒在地下的蒙福兴,突然间奇迹般地跳了起来,飞身向前,发起了新的冲刺。

跑了一小节,又随即就地卧倒。扔出一枚手榴弹,扫上一梭子弹。那动作,真比猿猴还要灵敏,比豹子还要轻捷。原来,刚才敌人的子弹,确实都打到了他的身上,而且把背着的军用水壶和尚未启用的防毒面具捅了五个洞子,连面具表面的滑石粉末都给抖了出来——幸亏靠这两件“宝贝”救了他的命。等到敌人清醒过来,要想转移火力已来不及了。从二连战斗队形中发射的一发致命的火箭弹,追魂似地钻进了那个黑洞,把持枪扫射的倒霉鬼送上了西天。

蒙福兴冲到距第一道铁丝网约九米处,被四排低桩铁丝网给拦住了。他用爆破筒炸掉了一部分铁丝网,又向雷区掷出两枚手榴弹,开辟了一段通路。当他正要起身冲击时,只听见敌人堑壕内一片喊叫之声,接着敌人火力点从正面封锁了路口,同时分兵向两侧运动。所有火器像瓢泼大雨一样向二排战斗队形倾洒。

三发罪恶的子弹,夺去了五班长杨庆林年轻的生命。也就在这个时候,“嗖瞍嗖”几枚手榴弹飞了过来,有一枚“当”地一声,正砸在蒙福兴的钢盔上,又滑落在他面前,“嗤嗤”地冒着自烟。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紧急下蹲,顺手一拨,手榴弹被他甩到两米多远的地方爆炸了,一块弹片打中了他的右肩。顿时,鲜血顺着肩胛直往下淌。他顾不上包扎,利用一个弹坑作单人掩体,与敌人展开激战。

越军见没有炸死他,便在机枪的掩护下恶狠狠地向他扑来。在他侧后的部队,也赶紧调整战斗队形,组织火力对敌进行压制。蒙福兴趁势一跃而起,踩着低桩铁丝网勇猛冲击。一不留意,左脚上的绑腿被铁丝网挂住,“嗞——”地一声,险些把他绊倒。他迅速跳进第一道堑壕,同敌人展开了拼杀。

两个越军这时正猫着腰,慌乱地向他开枪。他眼明手快趁势倒地,旋即一个“鹞子翻身”,用冲锋枪打了两个点射,击毙了一名敌人。当他扣动扳机,正要向另一名扭身逃跑的敌人开火时,忽然发现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怎么办?”他本能地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坑道内敌人遗弃了不少弹药。蒙福兴连忙从敌人的尸体旁捡来压满子弹的弹匣装上,边打边补充弹药,一鼓作气冲到第二道堑壕的右侧,打死了一名正要钻进暗堡的敌人,冲上了者阴山主峰。

这时,站在主峰之巅的蒙福兴,看到自己脚踏浮云,心中涌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他忘记了近处枪炮还在轰鸣,忙从怀里掏出被血汗浸染的红旗,朝着部队发起攻击的方向使劲挥舞,迎接战友们到来。

敌人很快发现了这面在自己巢穴升起的红旗,发现了红旗下这个胆大包天的中国士兵,顿时给惊呆了,就像幽灵见了阳光一样乱作一团。但很快地敌人清醒过来了,绝望地盯住这明显的目标。

“叭叭叭!”一串子弹尖叫着从蒙福兴头顶上飞过。蒙福兴往后一仰,一趁势倒下。接着一蹦而起,又挥舞红旗。

“啾瞅啾!”又是一个点射,子弹擦着蒙福兴的衣边飞向远方。蒙福兴一个侧身滚翻,避开敌人的锋芒;但眨眼工夫,他又把红旗高高举起,尽力摇晃……

“红旗!红旗啊!”连续激战了五个多钟头的指战员们,这时已是全身泥污,许多同志的伤日还在流血。极度的疲乏和饥饿,已使冲击的速度渐渐减慢下来。但是,当他们透过薄雾看到在主峰上飘扬的红旗时,不由得欢呼起来,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倍增。他们高喊着“为牺牲的烈士报仇”、“拿下主峰向国庆三十五周年献礼”等口号,调整队形又猛烈发起冲击,很快攻上了主峰阵地,歼灭了当面之敌。

一路冲杀,把红旗插上主峰的蒙福兴,本已“大功告成”,可以回连队了。但保卫祖国的高度责任感在激励着他。没有多加考虑,他又提着冲锋枪,与最先赶上来的三名战士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他自任组长,继续往高地反斜面追歼残敌,为后续部队开辟遥路。

在冲击中,蒙福兴发现一条战壕内摆着四只空碗,一锅猪肉和一盆米饭,又见一名越军逃跑后不知去向,便断定附近必有暗堡,忙提醒后面的战友注意搜索。果然,当他们迈出不到十步时,“哒哒哒”一梭子弹从前方左侧的暗堡内射来。蒙福兴想抓活的,便侧身对着暗堡,用比较标准的越语喊道:“诺松空叶!”(缴枪不杀)

敌人拒不投降,并继续往外打枪。蒙福兴气了。他又连喊了几声“我们宽待俘虏”、“缴枪不杀”,敌人非但不听,反而向外投手榴弹。

“喂,老兵,这里面有敌人,不肯投降,我们来收拾他吧!”蒙福兴看到附近有一名兄弟连队的喷火器射手,便把他喊住。于是,二人密切配合,由蒙福兴帮忙抵住油壶,“老兵”一扣扳机,“呼——呼——”一连两罐油喷了出去。刹那间,两条火龙绞成一团,紧紧封住暗堡的小门,转瞬间又像翻滚的岩浆泻进暗堡的每个角落。顿时,暗堡里鬼哭狼嚎,四名越军被烧得焦头烂额。

突然,“乒乒乓乓”“乓乓乒乒”,犹如火烧爆竹店,油锅煎泥鳅一般,暗堡里囤积的大量枪弹和手榴弹给引爆了!好热闹哟,沉闷的爆炸声持续了十多分钟。

当蒙福兴完成追击任务归回连队时,排长李本明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弥留之际,李本明见蒙福兴来到身旁,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笑容。他微微地启了启嘴唇,吃力地说了声“红旗……主峰……谢谢你……”便与亲爱的连队和战友永别了。

战士们的鲜血没有自流。这一仗,我边防部队全歼了者阴山地区守敌。

备注:蒙福兴,布依族,边防某部副班长,贵州省册亨县人,一九八四年四月三十日,在者阴山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战斗,荣立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