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十九岁的张老汉过几天就生日了,几个外甥早早地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到时一定要带上妻儿过来好好热闹两天。

张老汉知道那天正好是周六。不过他心里惦记的,却是他的一对外地上大学的龙凤胎儿女。他们知道自己做庆生宴吗,会不会回来?

正当他寻思着让妻子旁敲侧击问一问时,张老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说:“磊磊和婷婷那两天要考试,没时间。”

“就不能请假吗?”张老汉不死心地追问。

“你自己打电话去问吧!”张老太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嘴后便进了房。

张老汉暗忖着要不要给女儿张婷婷发个微信。从小到大,女儿最黏他了。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先拿给他尝尝,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也只跟他说。

想到这,张老汉不再犹豫,果断点开女儿的聊天框,发了个五百块的红包过去,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起了女儿的近况。

默默地等了半个小时后,张老汉见女儿没回他信息也没收红包,又打开儿子的聊天框发了个一样大的红包。

与女儿不同的是,儿子的那五百块几乎是秒收的。但是,收完钱后,儿子也只象征性地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再无只言片语。

凄清的冬夜里,张老汉觉得索然无味。他孤身一人缩坐在沙发上,猛然记起儿女们对自己的这种悄无声息的冷淡,竟然维持有小两个月了。

这发现让他的脖子又往下缩了缩,心里也倍感荒凉。

02

张老汉的喉咙最近又开始痛了,吃肉食和稍硬些的米饭时尤其明显。仿佛喉咙口驻扎着数排细细密密的刺,食物经过时,挨个跟它们击了个掌。

张老汉偷偷去了医院,不过回来后更沉默了,连走路吃饭都好像没有了声音。

又过了两天,张老汉鼓起勇气对妻子说:“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他们?看能不能请个假……哪怕是回家吃个晚饭也好。”

“你就不能替他们想一想?期末考试你让他们怎么开口跟老师请假去?”张老太不假思索地反驳。

“医生说我的喉咙十有八九是复发了。过了这个生日,我不一定有下一个的!我四十岁那年才好不容易生了他们,辛辛苦苦养大到今天,让他们回来陪我过最后一个生日,过分吗?”

“他们回家陪你过了生日,你的病就好了?”

“儿女孝敬父母是应该的,哪怕我过完生日第二天就死,他们该回还得回。”

习惯了屈服的张老太最终还是别无他法,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只是,当她提出让女儿回家陪她老爸过生日时,张婷婷委婉地拒绝了。

张老汉听到女儿口气中的疏离和冷漠,再一次怔住了。心有不甘的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跟女儿说:“你试都没试,怎就知道行不通?”

“室友们要休息,我挂电话了。”

电话断掉后,感觉受了莫大羞辱的张老汉,抖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疯狂拨打起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来。然而,电话那边的女儿不知道干嘛去了,始终没再接电话。

听着声线中反复响起的播报音,张老汉心中陡然烧起了一股无名火。

03

夜深了,张老汉仍然杵坐在阳台上不愿起身,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一座小山。自知时日无多的他,惆怅万分地在烟雾缭绕中忆起了过往。

因出身贫寒,张老汉三十出头才经人介绍认识张老太。结了婚才知道,张老太不仅体弱多病,还曾为前男友流过一次产,且伤到了身体。

结婚好几年,张老太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张老汉带着她中医西医都试过了,依旧无任何起色。心灰意冷的他,干脆撇下家里一门心思跟人合伙做起了木材生意。

然而,有时生活的拐角偏偏就藏在那柳暗花明中。就在张老汉准备认命,觉得张家血脉将要断在自己这一代时,上天竟阴差阳错将孩子给他送来了,还一送就是俩:一儿一女。

喜出望外的他如获至宝,发誓一定要让他们长成有用之材。事实上,这些年他也身体力行,风里来雨里去,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着这四口之家。

记忆中最艰难的一次,是他在收购木材时,经过一段泥泞的山路。去的时候因是空车没事,回的时候却有一边轮子全陷了进去,车上的木材全都滑了下来。

偏偏这时候天公还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深山老林手机还没信号。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张老汉最终只得走路下山找了吊车又重新装车。

等他把那些木材安全送到赶回家时,己是第二天天亮时分,原来湿透的衣服又干得差不多了。但是,望着贴满了墙的儿女们的奖状,他觉得吃再多的苦都值得。

04

这些年以来,他开着买来的二手货车辗转于方圆几十上百公里外的深山老林,赚回了一套130多平的复式楼,供大了俩孩子。

原本他想等孩子们大学毕业了,自己就攒点钱去买台好点的车开开。岂料,孩子们还没毕业,噩运便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因吞咽困难不得不进了医院。

各项检查落实到位后,确认是得了食道癌。张老汉想起自己连六十岁都不到,便被命运判了如此重刑,心如灌铅。妻子养老的钱还没有着落,儿子讨老婆的钱和女儿的嫁妆更是连影都没有,他还不能倒下。

好在,历经一个多月的放化疗后,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只是,他没想到,一年多后的五十九岁生日来临之际,盘锯在他身体里的花菜竟然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

一双儿女一直是他的命,也是他的骄傲,他多么希望在亲朋戚友恭贺他长命百岁时,他的俩孩子也能相伴左右。

离张老汉生日还有两天时,他终于有了一条妙计。他偷偷将张老太的手机关掉,分别给儿子和女儿发去信息,说他们的母亲突然身体不适进了医院。

孩子们的电话果真争先恐后地打到了他这儿。

张老汉原计划是用这个方法将他们骗回来陪自己过生日,可当他看到他们明显更关心老太太,且在刻意回避自己后,又暗暗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明白,孩子们这是对他有了意见。

05

张老汉撒谎骗孩子们回家的事被张老太发现后,又被她数落了好半天。不过,也有好消息,就是他的那对龙凤胎儿女,经张老太做工作后,在他生日那天的凌晨,到底还是赶回了家。

张磊磊和张婷婷兄妹俩说是龙凤胎,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妹妹张婷婷个高且瘦,五官、身材和脾性都像张老汉;哥哥张磊磊五官眉眼却神似母亲,连那白得有些瘆人的皮肤都遗传到了,身材也不高大。

有了儿女们陪伴的张老汉,生日的一整天都特别精神,晚上宾客散尽了还意犹未尽:“我张庆安终于也顺顺利利地过完第五十九个生日了,下一个生日还在不在就难说喽……”

张老汉原以为,自己的感叹一定会引来儿女和妻子善意的安慰。但妻子一心一意地清点着从酒楼带回的酒水,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

张磊磊和张婷婷更是心无旁婺地坐在餐桌旁玩手机。张老汉心知他们是心不甘情不愿回的家,也许也真为难。但眼见自己受到如此的冷落,心下还是有了一丝不悦。

思忖片刻后,他把一双儿女叫到了跟前。

兄妹俩人是过来了,眼睛却似生了根,依旧扎进手机里拔不出来。看得张老汉怒火顿起:“你们俩就这么忙吗,连陪你们过生日的父亲,得癌症的父亲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兄妹俩不终而同地抬起头飞快交换了一下视线,同时将手机揣进了口袋。

张老汉突然就炸了:“让你们回来陪我过个生日,是委屈了你们还是咋的?你们翅膀硬了,感觉不需要我们当父母的了是吗?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明天我就闹到你们学校去,反正这学也是白上了!”

06

张老汉的话音落后,整个房间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连空气都仿佛静止了。好半晌,张婷婷才艰难地开口:“既然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您不如告诉我们,我和我哥真是龙凤胎吗?”

张老汉看到,妻子的双手顿时就悬在了半空中,转过来的双眼里也写满了惊诧,空气中再一次密布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婷婷,不能这么跟你爸说话。”张老太飞快回神,制止女儿。

可张婷婷却充耳不闻,红着眼眶径直站起身对张老汉说:“两个月前我跟我哥去献血,医生说我是A型血我哥却是B型血。我妈是B型血您是O型,请问我是怎么生出来的?我问你们这么多次,为什么你们都闭口不谈?”

张老汉不懂什么血型及遗传规律,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说起这事时神情中的痛楚与愤恨。也就是说,当年的事她极可能是知道了。

这也就能解释近段时间他们兄妹为什么行为反常,跟自己如此疏远了。他神情呆滞地望着这双一直被他视若珍宝的儿女,心下无比恐慌。

两个孩子又一前一后躲进了房间,张老太依旧低头干起了活,张老汉却渐渐被后悔和愧疚吞噬了。他万没想到,这个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到底还是被无情地戳穿了。

二十多年前,张老汉见妻子久耕不果,一气之下离家做起了木材生意,没几天便认识了张婷婷的生母朱玉萍。朱玉萍长得水灵,走起路来也摇曳生姿,男人已因病去世好几年,张老汉一下就被她迷住了。

07

二人滚到一起没多久,朱玉萍便有了身孕。心花怒放的张老汉更是乐不思蜀,干脆在她家住了下来。

朱玉萍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开始催促张老汉办结婚手续,张老汉这才恍然记起家中还有个正牌妻子。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借由接户口本回了家。

然而等他看到阔别数月的妻子时,却彻底傻眼了:妻子的腹部高高隆起,也早已有了他的孩子。于是,那在张老汉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圈圈的“离婚”二字,又悄无声息地遁走了。

数月后,张老太预产期过了好几天,孩子却还没有任何想出来报到的意思。张老汉寸步不离地陪着,生怕一不小心闹出个什么闪失。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节骨眼上,大腹便便的朱玉萍找来了家中。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两个大肚婆经过短暂的面面相觑后,闹作了一团。

争吵中,张老太被朱玉萍推了一把。本来就如弱柳扶风的她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一屁股跌落在地后,肚子疼得直打滚。七手八脚地送进医院后,张磊磊终于蹦哒着短胳膊短腿哭出了嘹亮的第一声。

张老汉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得知,朱玉萍挺着大肚子独自回家时,因情绪激动不慎跌入路边的沟里,被人发现后也送到了医院。最后,朱玉萍不幸离世,早产儿张婷婷进了恒温箱。

被朱玉萍娘家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张老汉连哭都来不及,便跪在了妻子面前。他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起誓,往后余生再也不负妻子,只求妻子将朱玉萍留下的女儿抚养成人。

08

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张老太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答应了。但这事对她造成的

伤害却从未因岁月的流逝而磨灭,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白发便是铁证。

这些年来,善意的她也早就把生下来不足五斤重的张婷婷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张婷婷兄妹俩自发参加学校的公益活动,因血型问题开始置疑起自己身世时,张老太那沉寂许久的伤疤又被掘了出来,冒出浅浅的隐痛,但她还是善意地选择了隐瞒。

张老汉更是狡猾地三缄其口。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张婷婷,将电话打到了姑姑那儿。得知全部真相后,情绪激动的她,认定张老汉就是害死自己亲妈的凶手,发誓不再用他一分钱并要辍学,幸得哥哥张磊磊反复做工作才作罢。

张磊磊知道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后,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不容易,也下意识地反感起自己的父亲来。

这个曾经幸福和美的四口之家,华丽温情的表皮被掀开后,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狰狞和污臭。

罪魁祸首张老汉老泪纵横,历经多年生活与良心的双重折磨后,他最终还是迎来了最致命的一击,被最爱的儿女孤立憎恨。不知算不算是迟到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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