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在熟悉的山路上走。

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披着落日的余晖缓缓飞过,天边宛若丝绸的云霞轻轻飘荡。不远处,太极城正闪烁着迷幻的色彩和线条。

路旁,遇见一丛苍耳。我俯下身,细细端详。植株有一米来高,阔大的残叶已枯卷,褐黄色枝头上顶着满满的苍耳子,锋芒而又隐忍、凌冽而又深情。是冬天了呵!自然的秩序果然是指万事万物都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不禁令人心安。想到这儿,顿生欢喜,如遇故人。

苍耳,在我的家乡安康旬阳叫狗然然、羊负来。果实纺锤状生满小钩刺,形似刺猬,常生长于草坡、路旁、岩缝。传说中原地区本无苍耳,有人从蜀地赶羊群而来,苍耳果实便粘附、隐藏于羊毛间随之进入中原,故以其名羊负来。狗然然,大底是调皮的孩子们给起的吧,有嗔怪也有怜爱的意味。农村长大的孩子对苍耳都有着深刻的记忆。常常摘一大把揣在兜里,玩耍时,互相当子弹投掷;上课前,悄悄放在同桌的板凳上;放学路上,明目张胆投入自己喜欢的女孩发辫上,害的那女孩怎么也摘不掉,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肇祸的男孩本为引起注意,却招来痛恨……而苍耳,正是在孩子们的游戏打闹里,悄悄完成了一次次繁衍生息。

后来才知晓,苍耳还有一些美丽柔软的名字,苍耳、卷耳、佛耳。苍耳不仅有顽强的生命力,它还是一味常用的中药,《神农本草经》始载:“耳,味甘温,主风寒头痛,风湿周痹”。苍耳还入过《诗经》,“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寄托着少妇的思念与爱恋。它“滑而少味”,却喂养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的饥荒之年……苍耳本身是有毒的,但人们自然有解毒的妙方,使它可食可入药,这就是人与自然相辅相存之道。

而我对苍耳的名字有着更为神秘的诠释。苍耳苍耳,苍是苍生的苍,耳是耳朵的耳。纵然生得粗糙素朴,只能依附着人和动物行走,在一路的颠沛流离中随遇而安,却时刻依恋着生养自己的大地,无论多么贫瘠艰苦的条件,它都能与乡村与农人共生共长。它是大地苍生的耳朵,时刻在黑暗中支起敏感的听觉,谛听人间冷暖疾苦,并随时准备为他们充饥,或者为他们去病。

这些年在城里工作,很少见苍耳。而这一丛,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波折才来到了这里生根开花结果。想必一定经历了丰富的故事吧,此刻它才会如此平和、自在、宁静,专注等待下一场相遇。一旦遇到心仪的路人或动物,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瞬间的机会粘在他们的衣襟上、它们的皮毛上,让自己走向远方,完成种子的使命。这个过程是一场冒险,在未来各种不确定的漂泊中,它们当中或许只有一颗最终能长成新的生命。但秋季所有植物身上发生的每一项这般冒险的行为都让人敬畏,因为这是种子的信仰。无论命运之手最终将它们安置在何处,它们都能落地生根,以种子的信念、种子的勇敢和种子的使命,接引天光和地气,活成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景。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白落梅说“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说,今生总有一种植物和自己结缘。”今生,我遇见了这一丛苍耳,是命运的安排,而这一丛苍耳遇见了我,是自然的安排。

我纵身跳进苍耳丛中,让它们粘满衣裙和鞋袜,然后哼着歌儿欣欣然翻过山坡,走过河畔。我将带着它们开始一场生命的旅行。我不知道,这一路将会发生多少故事,也不知道最终它们当中有多少可以完成种子的使命。但至少有一颗,已经落在了我的心里,它选择一种素朴、温和、坚韧的姿态,以谦卑的面目回归自然,长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我听见大自然赠予我的秘密指点:无论你走出有多久多远,你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的来路,不应该忘记与日月星辰同在的草木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