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首席记者 鲍亚飞

对於潜来说,苏轼不能只是一个人,而应当是一个符号;不能只停留在古籍和记忆里,而应当经常跳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前几日,特地跑了百十公里去找寂照寺,找绿筠轩,去找他笔下的於潜女,踽踽而行,遍访不得。

苏轼是一位在诗词书画上俱可开派的人物: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绘画他和表兄文同开创“湖州竹派”;在学术论述、医学、水利等方面也有极高造诣,甚至还有堪比宰相的理政之才。

这样的一个人曾和杭州临安於潜有过亲密的交集:他把杵臼之交的朋友留给了这里;他把名声籍甚的诗歌留给了这里;他把对官员昆山片玉的评价留给了这里……

友,是情谊;诗,属文脉;评,显思想——如此说来,苏轼留给於潜的是至少一半的灵魂。

△三苏祠苏东坡雕像/图片来源CFP

【一】

苏轼一生多次离京外放,其中两次是来了杭州:初到杭州时是通判,再到杭州时任知州。

熙宁四年(1071年)底,苏轼第一次来杭州任通判,34岁。六月出发,十一月底才到,待了三年。

这三年,无论是苏轼的杭州还是杭州的苏轼,都是柔软的——杭州的山都不高,出入自如,平易近人,犹如隐士;杭州的水可鉴心,连而不断,勾留宁静,催促伤逝。于是,他可以在这里衔觞赋诗,访佛寺、问民风;左采菱、右放歌。在杭州,他不用故作坚强,风是温润的,山是深翠的,水是清碧的。

元祐四年(1089年),52岁,他再踏杭州,四月出发,七月到任。

这一次他修缮西湖、治理水灾、疏通渠道……一切都是民生,都是生活。他不必豪放,不必踌躇满志,他只要真诚地生活。苏轼之于杭州,是习惯;杭州之于苏轼,是港湾。

△西湖。里尔/摄

【二】

苏轼和於潜的缘分,始结于通判杭州。

他至少两次进入於潜,一次是熙宁六年,一次是熙宁七年,观政、游历、留诗。

熙宁六年时的於潜县令是刁璹(shú)。听闻苏轼来於潜视政,他按耐不住高兴——苏轼是他的同年,苏轼的二伯苏涣和他的叔叔刁约也是同年进士。两人是上下级,两人又是世交。刁璹知道苏轼的品行喜好,特地将苏轼安排在自己觉得最幽静的绿筠轩。

绿筠轩在於潜寂照寺内,寺庙里有僧人慧觉。一面是佛门佛学,一面是“临窗远眺,满目皆是茂林修竹”。东坡坐而忘日,写下《於潜僧绿筠轩》。

当然,苏轼此次来是为了视政,在县令刁璹的陪同下,他去往乡间,走于乡道。一路民情村风,所到之处,乡野无不笑面相迎。苏轼奇之,问:“为何?”答:“刁令熟久矣。”

这个时候苏东坡才知道刁璹天天走田过地,深为治下百姓所爱,大家热情相迎的原因不在自己,而在刁璹。回观这几天所历,他颇有所感——可以肯定,这种印象一定非常之深,并在苏轼的心里保留非常之久,乃至于苏轼欣然写下《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 一方面说於潜被刁璹治理得“吠犬足生氂(máo)”,一方面担忧“但恐此翁一旦舍此去,长使山人索寞溪女啼”。

第二次苏轼再抵於潜时,少了些第一次的轻松。当时飞蝗自西而来,弥天塞地——於潜一带,蝗害甚重。

他一边组织人员捕蝗一边急切地向朝廷报告,在苏轼后来到任密州时写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中曾有追叙:“轼近在钱塘,见飞蝗自西北来,声乱浙江之涛,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弥望萧然。”

於潜这个地方山秀水灵且人风淳善,是一个堪舆绝佳之地,自古以来少灾少害。在苏轼“灾伤手实书”中可以知道,这一次的蝗虫是由外地蔓延而来,并最终导致了当地百姓种无可收。

在所谓“止水之祷未能踰月,又以旱告矣”的艰难时光里,苏轼一直都守在於潜,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nié),有怀子由弟二首》。

△於潜风光/临安区委宣传部提供图片

【三】

陪着苏轼捕蝗的,是刁璹的继任毛国华。

《苏轼年谱》记载:熙宁七年八月苏轼扑蝗。二十八日,还至於潜,晤县令毛国华……也正是这一天,苏轼和县令毛国华、县尉方武去走访了於潜明智寺,宿西菩山。

这一夜的明智寺和一年前的寂照寺不同:那夜是刁璹的安排,这晚是苏轼的有意为之——明智寺是他的至交辩才法师的“三皈依”之地——换成是我,到了好友初入佛门的寺庙,也必然是要去拜谒的。

辩才法师,俗姓徐,於潜县人,10岁在西菩山明智寺出家,16岁落发受具足戒。他18岁开始游方问法:离西菩寺去杭州上天竺,师从慈云法师;25岁时已名闻东南,被宋神宗赐紫衣袈裟、赐法号“辩才”。

这样一位大师见法问法的地方,苏轼慢慢走去,心性虔诚。他先说寺前“云晦”、“遥望”两山的“石瘦”,再说寺内“清凉”、“明月”两池的水清,最后还说这种景致以及修行不是靠追求而是“须天付”的结果。

想必苏轼是极为尊敬法师辩才的,不然他不会专门去明智寺。当然,他们两人的关系也一定是非常深的,不然不会有寒冷欲雪里的空等,不会有苏迨的“剃落摩顶”,不会有元祐四年的乐以忘忧“过溪亭”……人生零落百十年,故人稀、三两个。

其实,他们的故事,绝大部分都发生在杭州,是因为辩才是於潜人,所以两人的交往才被当地人所记。相较于这些千百年前的记忆,苏轼留给於潜的《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更为人熟知,文献、县志有记载,甚至连一些族谱在归纳本宗本族名人的经历时,也会把眼光打开一些,零碎或者片段地将之收录。

△杭州龙井村辩才与苏东坡/图片来源CFP

【四】

我想多留一些文字给道潜(号参寥子,俗姓何,於潜浮村人)。一则因为他是於潜的大德;二则因为他和苏轼的交情非其他任何人可以替代,当然,还因为希望今人能再有这样的情谊,而不只是功和利。

第一个要说的就是1080年东坡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他任团练副使,一个类似于现在“按县团级待遇”调研员之类的虚职。实际上当时的苏轼属于朝廷的监管人员,不能随意离开。他放笔拿锄耕50亩山坡于城东,于是有了“东坡”。

这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心情抑郁——于是道潜禅师不远千里去黄州探望,陪了一日又一日,竟然居留一年有余。

我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陪三五天,最多一周,十天就是极限,像道潜这样一陪就是年余的,可能需要50个我。有一个形容至情有爱的词叫“煮粥焚须”,但我觉得这个词还不够。

道潜和苏轼的初见应当是在1074年之前。苏轼赴任杭州路上见道潜《临平道中》诗并刻之为石后不久,寻于西湖,并一见如故、辅车相依——熙宁七年(1074年)秋,苏轼调密州知州,道潜到密州;熙宁十年苏轼改任徐州,道潜从杭州到徐州;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调湖州知州,道潜又到湖州……湖州任上不足三月,“乌台诗案”发,湖州苏知州被贬黄州苏东坡。

额外地说一下,“乌台诗案”的最先举报者就是那个钱塘沈括。此人不足评。他写《梦溪笔谈》而“坐标中国科学史”,但由他最先点燃的“乌台诗案”受牵连者39人,包括驸马都尉王诜、李清臣、司马光、黄庭坚等——这在文学史上是一次浩劫——于是在心里对他颇为不喜。

不再展开了,不然就谈了半个北宋,还是回到道潜这里来。

元祐四年(1089年)东坡任杭州知州,道潜赴杭州;元祐六年苏轼自杭调京赴颍州知州;次年二月任扬州知州;再一年又任定州知州——三年三徙,道潜无一次不往……

有些人觉得苏东坡是个文豪,调动再多,大小总是个官员,这个从於潜浮村出来的和尚说不准是个酒食征逐之辈?

如果这样想,那就真的阴暗了。

东坡先生曾给李端叔写过一封信:“得罪以来……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大家都恐避之不及,只有道潜不离不弃。因与东坡关系太近,他还被治罪、被开除僧籍,甚至被勒令还俗,但护守依然——绍圣元年(1094年)六月,东坡被贬宁远军节度副使、再贬惠州、三年后终贬海南儋州——据说放逐海南,在北宋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道潜听闻,又要从杭州转海南相访。

苏东坡觉得自己可能有去无回,死活不同意,专门作书劝止,道潜才作罢。

苏东坡是“一蓑烟雨任平生”,道潜是“半声木鱼随君去”。

将近30年的情谊,不为功、不为利、不为名,只有伯埙仲篪(chí,古代的竹管乐器,像笛子),只有灼艾分痛——於潜潺潺2000年,这样的人,无有;这样的故事,无有;这样的取艾自炙真意,无有。

△宋:李嵩《赤壁赋图》绢本,设色,局部/图片来源CFP

【五】

曾有人考证,苏轼留给於潜共有8首诗。这种说法不太严谨:有几首毕竟写于於潜之外——如果这样都算,那苏轼还有更多的诗词是写给或生于於潜或活于於潜的人的,比如慧觉,比如辩才,比如道潜——把这些诗都集合起来,加上批注和解析,大抵可以做一本很厚的书:字比书贵,书比人重。

如果再学一学苏轼刻石《临平道中》,这一首首就能做成一面诗墙,让於潜中学的孩子们知道教舍一侧的山上曾有绿筠轩,轩中曾住过苏学士,这个苏学士应当变成他们耕读成文的“心向往之”。

自然,更希望现在的於潜镇能多做一些关于苏轼的文字收集或考据,多多爱护这位刚过完985岁生日的国宝级人物。

(感谢临安区委宣传部大力支持,感谢临安区委党史研究室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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