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制片的时代,在人们的记忆中似乎早已像老电影一样斑驳模糊,但正是三四十年前那些隐蔽在银幕背后的声音,让人们不那么多彩的精神世界有了颜色。有人说:80年代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上译厂密切相关,世界各国的英雄美人一张口,仿佛就是童自荣、刘广宁。”

连我自己都奇怪,你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终于只剩两天了,这是最后的一封信。我再也不愿意写信了,我等待着有声音、有眼睛、有手有脚的你,早些回来……”
这是电影《生死恋》中女主角夏子和心上人大宫的对白,在上海电影译制片厂(以下简称“上译厂”)配音表演艺术家尚华的心中:“这段往来思念的情书,经由广宁深情、甜美的演绎,成为人们心中百听不厌的爱的教科书。”
尚华口中的“广宁”就是上译厂第二代配音演员、著名配音表演艺术家刘广宁。2020年6月25日,刘广宁在上海去世,享年81岁。
听闻刘广宁逝世的消息,人们动情地告别:“别了,苔丝小姐!”“别了,玛拉!”刘广宁多年的搭档兼好友童自荣难掩失落,手书“往昔一幕幕在眼前,依然那么鲜活。我们一起配《天鹅湖》,一起配《绝唱》,我这个观众眼里的配音‘王子’一直是陪伴配音‘公主’而存在的,如今‘公主’却先走一步了,怎能不叫人难过呢……”

刘广宁曾为近千部影片配音,《魂断蓝桥》中的玛拉、《生死恋》中的夏子、《望乡》中的阿崎、《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杰基……她的声音是几代人的记忆,在译制片辉煌的年代,刘广宁是影迷心中“银幕后的公主”。斯人已去,但“公主”永远留在荧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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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之后”

刘广宁出生于香港,四岁时全家移居上海。祖父刘崇杰是有名的外交家,高祖母则是林则徐之女。刘广宁小时候跟随祖父母生活,梅兰芳、马连良、胡蝶等文艺界名人都曾到刘家做客。刘广宁在回忆录中写道:“当年每逢梅兰芳先生访沪,祖父就请他去陕西南路红房子西菜馆吃法国大菜,喝牛尾汤。马连良先生是回族,他来我们家时,祖父则会从外面的清真馆子叫菜来款待他。我记得,有一次马连良先生还带着我和哥哥去他在上海的临时寓所吃北京炸酱面。”

刘广宁的祖母是个好强的人,小脚的她能在高跟鞋里塞了棉花跳探戈。一曲舞毕,脚上流了好多血,袜子都粘住了,可脸上还是笑着的。

这样的家庭氛围给了刘广宁深厚的熏陶和滋养,也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艺术的种子。早年刘广宁想学京戏,为了打消她这个念头,祖父甚至劳动了马连良先生“吓唬”她,说学京戏要天天压腿,练功又是如何如何苦,总算是把大小姐给唬住了。祖母讲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这深深地影响了刘广宁:“读到好的文字,我就有欲望、有冲动,觉得我应该念,念得好很过瘾,念不好便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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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航渡路618号

从上海第四女子中学毕业后,刘广宁似乎对考大学没有太大兴趣,她反而开始不断叩击各个专业艺术团体和艺术院校的大门,但初期的种种尝试往往以石沉大海结束。或许是命中注定,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刘广宁偶然听到邻居随口一句“上海电影译制厂在招人”,就贸然提笔给上译厂写了一封自荐信。刘广宁后来回忆道:像类似这样给各类艺术团体写自荐信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寥寥几封回信的内容也基本上是委婉拒绝。不料,这封“例行公事”般发出的自荐信很快收到了回音——一封加盖了“上海电影译制厂”公章的手书信函,让她去厂里参加配音演员招聘考试。那张信纸上并无具名,但就是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通知一下子改变了刘广宁一生的命运。
1959年冬季的一个上午,刘广宁在母亲的陪同下从淮海中路一栋西班牙式洋房走出,走向不远处武康路上的26路电车站。母女俩登上26路电车,然后在常熟路转乘45路公共汽车,来到万航渡路618号——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所在地,参加配音演员的招聘考试。
当时在上译厂参加考试的男女共七个,厂里让他们每人准备一个片段,刘广宁朗诵了一首歌颂大海的诗歌。之后考男女台词对话,刘广宁读的是1960年译制的电影《圣彼得的伞》的片段——她读的那个角色后来是由李梓配音的。刘广宁准备了一会儿,就进录音棚考试去了。进了那个被很多人形容为“破破烂烂”的录音棚,刘广宁却一点都没觉得它“破烂”,相反,她一到这个棚里就觉得舒服。
经过几个月反反复复的试戏、面试和等待,刘广宁期盼已久的通知通过电话线传来了:上译厂办公室主任朱江通知她到上海市电影局医务室检查身体。这个“检查身体”的通知意味着刘广宁已经被上译厂正式录取了。
那年,刘广宁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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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音棚”

译制片在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流行,刘广宁在60年代参加工作时,观众对于配音演员的追星狂热还未开始。
最初,刘广宁在上译厂负责配“内参片”。整个录制全程保密,不准说片名,只能说代号,剧本和参考资料不能带回家,也不能向家人透露工作内容。有段时间刘广宁和同事们在工厂里打地铺,一周回家一次,直到天冷了睡不了地板才准回家住。
内参片无字幕,无工作人员表,不对外公映。没有名利不说,还承担着政治风险。有次同事随口哼了几句片中的曲子,就被上司严厉批评。尽管如此,能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刘广宁深感幸运,她参与配音的第一部内参片是美国电影《红菱艳》,《鸳梦重温》《魂断蓝桥》等经典影片也是在这个时期录制的。但因为没有版权,这些内参片还有至少一半未曾面世。
那时候录音棚的环境十分艰苦,刘广宁笑称是“漏音棚”。第一代配音演员、刘广宁的前辈苏秀回忆道:我们的录音机比较落后,要录有混响的,就要把喇叭拉到阳台上。“虽然小喇叭扩音范围不大,但一句‘着火了’还是把同一个大院的美影厂的人吓得都从楼上奔下来。”“大喇叭扩音效果更好,几条街都能听到。有一次录反法西斯的戏,演员在大喇叭里喊‘晚上9点以后,随便出来的人枪毙’,就为这句台词,要提前去派出所报备。”
在万航渡路618号的旧棚是在三楼平台上加建的,为了隔音外面包着石棉和麻布。录音时为了防杂音,夏天也不能开电扇,屋里的配音演员们每天靠木盆里的人造冰降温。一场戏配下来,话筒下面常常积了一摊汗水。直到1976年上译厂迁至永嘉路383号,配音环境才有所改善。
那个时候的观众从来不会想到,刘广宁、尚华、邱岳峰、苏秀、毕克……他们用最华丽的声音配过宫廷舞会、皇家盛宴、奢华派对、纸醉金迷,而他们的配音环境却是一间破旧的配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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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后的“公主”

“文革”结束后,部分内参片可以公映了,译制片成为人们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在电视没有普及的年代,刘广宁们的声音不仅出现在银幕上,还经由收音机飞进了千家万户。原本在幕后的配音演员们,也一下子成为大众追捧的明星。彼时的上译厂,俨然一座造星工厂。尽管邱岳峰、毕克、苏秀等人早已成为大众眼中的偶像,收到观众来信最多的却是刘广宁。

玛拉、芳汀、杰基、苔丝、夏子、阿崎……这些个性鲜活的女性角色经由刘广宁声音的重塑走入了人们的心中,人们亲切地称刘广宁为“银幕后的公主”,如追星一般仰望着她。刘广宁的前辈尚华说她的声音是“独特、纯洁、高贵和有教养的”。但刘广宁不只会塑造那些可爱迷人的女性,她最为业内称道的声音形象是《尼罗河上的惨案》中心机深沉的杰基,尤其是杰基佯装酩酊时的那一套有预谋的胡言乱语,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演绎了。

有观众曾写信给刘广宁,以为他们配音演员都住在豪宅里。其实刘广宁一家人住在先生单位分配的房子里,家里只有一个房间,厨房还是11户合用。儿子潘争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去上译厂,他回忆自己坐在棚里,看到银幕上是锦衣华服的舞会,配音演员的棉袄上却打着补丁。但刘广宁热爱这份事业,她说自己像《孤星血泪》中的铁匠乔一样,在大城市里总觉得别扭,在家乡的铁炉旁边才感到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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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黄金时代

1984年,根据有关规定,苏秀、尚华、于鼎等导演、演员、翻译同时退休,老厂长陈叙一退居二线。
1990年代,满大街都是录像厅,日夜播放着盗版影碟。配音演员也不像从前那般受欢迎:剧组不需要翻译仔细推敲也能拿出剧本,导演不做口型本一样可以进棚,演员不看全片一样可以配戏。
前辈苏秀时常感伤:自己就像一朵孤独的浪花,将她冲上岸的大潮已融入沙滩了无踪迹,唯有她还寂寞地留在沙滩上,放眼四顾已没有多少同伴。如今,和苏秀同代的上译厂演员、导演已纷纷凋零,一拨人走了,带走了一个时代的影子。
译制片的时代,在人们的记忆中似乎早已像老电影一样斑驳模糊,但正是三四十年前那些隐蔽在银幕背后的声音,让人们不那么多彩的精神世界有了颜色。有人说:80年代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上译厂密切相关,世界各国的英雄美人一张口,仿佛就是童自荣、刘广宁。

在《生死恋》的结尾,夏子去世后,大宫来到夏子常去的球场,寂寂无人处,仿佛夏子的声音在回荡:“对不起太高了,对不起太高了,高了……高了……”那声音如轻纱般缥缈。而今这美妙声音的主人已逝去,随着人们的目光,一个即将远逝的时代正缓缓地、缓缓地收起最后一片优雅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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