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剧照
“导演,你让两个外地人说上海话,它就不真实。”
“侬晓得啥!这叫方言电影,上海片不讲上海话,那还叫上海电影嘛?”
“可是导演,他俩是外地人,外地人交流,是用上海话吗?”
“什么外地宁本地宁!只要在上海,大家都是上海宁!”
“那上海人还分有没有户口呢。”
金导演被说烦了,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阿拉不跟侬讲啦!”
张晚意看着两个外地人在影棚里说上海话,两个上海人在台下说普通话。那两个上海人,一个是编剧毛宁,一个是录音师凌岛。凌岛这名儿有意思了,别人喊:“凌岛,你过来一下!”凌岛和领导就同时过去了。毛宁说:“凌岛,你取这个名,别人就不敢辞退你!谁敢辞退领导啊!”
毛宁坐在那,主要是摆设,显得剧组有在尊重编剧的工作。凌岛采完自然声,到点收工了。说起来,张晚意听说过导演的大名,江湖人称上海小毕赣,其实也没比毕赣小几岁。这年头,王家卫、贾樟柯还在拍片,小毕赣就出来了,颇有点梅罗还未退役,就有姆巴佩第二的意思。如果片子发行到海外,要找跨国媒体(华人注资)宣传,那导演的头衔就得改口“中国塔可夫斯基”。
张晚意看这部短片有剧本,玩笑道:“你们导演不是不用剧本吗?”
毛宁说:“媒体说王家卫没剧本,你就真信?我们导演是这样,他写一半剧本,另一半没写好,要跟演员谈合作,又觉得这一半的剧本,肯定远远不如成品,索性给演员讲一个故事,你看故事有不有趣?有趣,你就跟我走。我们导演就是这么个人。”
“他为啥拍这个短片,还非要沪语。”
“合作方说了,要有上海的洋气。”
“合作方是谁?”
“你看他们那台车。”
“我懂了,难怪叫《驾驶我的车》。”
收工后,肚子饿地咕咕叫,他们钻去天钥桥路一家越南河粉,汤都喝完了,一顿河粉加虾酱空心菜、墨鱼鱼饼,半小时不到。又去天钥桥路哈尔滨食品厂那里买了点苔条饼、千层酥,作为饭后甜点。
当晚,张晚意还要跟易川一道,见一位北方朋友。他们本想去巨鹿路,158地下街区的一家爵士酒吧,被告知座位已满,整个158都烟熏雾绕、闹闹哄哄,好几个穿绿色制服的,碰上红衣黑脸,拿着一竿黑色假枪的。戴兔耳朵穿洛丽塔裙的少女,在圣诞老人面前合照。疫情期间居住上海的外国友人,与脏辫子嬉皮士、短裙不怕冷女孩一起,无拘无束跳着古巴探戈。前提是,他们得扫绿码。2020年之前并不稀奇的身体接触,如今倒成了珍贵的感性遭遇。他们经过这些风景,寻一个安静地方,于是离开158,钻进一处相对冷清的酒馆。
这位北方朋友名叫李玩,目下在做纪录片执行导演,自己也写剧本。她和张晚意相识于盖茨比书店,那时候五道口还有雕刻时光,行人过马路还能听到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他们在盖茨比书店的48小时生活实验室认识,那是一种在青年人中流行的沉浸式社交活动,要求参与者48小时内放下手机,介绍自己、一起做饭、参加苏格拉底式对话、一起看电影、一同创作短剧。张晚意注意到角落的李玩,李玩也注意到她,她们都是喜欢观察多过表达、探索多过议论的人,也就成了彼此的朋友。
当时李玩是某纪录片团队里的学徒,她刚毕业,自认没有顶级天赋,但勤恳、耐心,渴望拍出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题材。她们曾一起去北语某家咖啡馆自习,探讨彼此的作品,在寒冷的北京里,给予对方暖手套。事后回想,在北京是她们最卑微、最自我怀疑、也最煎熬的阶段,她们回忆起北京,空气飘扬着冰雪、废铁与尘土的气息,干燥、粗砺、尘土飞扬,如滚石一样坚硬又有韧劲,但就是在那一阶段,也是她们发誓与命运抗争,怀揣着理想主义不低头认输的阶段,北漂岁月成了她们的地火、痛苦素材的积攒之地,北京是不留人的异乡,北京又有那么多的理想主义,她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留恋的是北京,还是那留在特定阶段的理想主义,那些追梦的人,挤在出租屋忘不见星空的夜晚,后来她们的很多朋友都离开了北京,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比在北京时更舒适,但她们仍会在某个阶段想起那时,想起当时她们发誓要逃离的岁月。
“你现在还和他有联系吗?”
“那之后,我就和他没什么消息了。”
她们的对话经常是这样开始,自离开北京后,张晚意已经和很多人减少了联系,那些朋友,在盖茨比书店还在时他们经常见面,书店关门后,一些人就走散了。走散不需要特别的原因,见面的地方不在,去到不同的城市,再热闹的人也容易散场。
她们是在离开北京后确认了彼此的友谊。即便分隔异地,张晚意依然会和李玩时不时说话。她们还跟易川一起做了一个播客,关于公共议题和生活感受,她们做播客没有那么冠冕堂皇,只是找朋友聊天的一个借口,谈公事未免太正式,无来由聊天又显得不尊重对方时间,于是总得有一个,不轻不重的由头。毕业以后,如果没有一些具体的事务,熟悉的人久而久之也容易变得不熟悉。
离开北京这两年,疫情爆发,从例外状态变为常态,张晚意换到了上海的公司,担任视频平台的内容制作人。留在北京这两年,李玩一度待业,离开影视领域,做记者,又回来,更确认自己擅长的事。她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如今重逢,不需要客套,过了聚会要郑重其事的阶段。李玩说,张晚意在上海待两年,整个人都洋气了。张晚意说,还不是外地打工人。以前是外来进京务工人员,现在是外来进沪务工人员。这两年,南下的人有很多,尤其是来上海的,多亏同行衬托,上海近两年风评水涨船高。
易川也在现场。他清清瘦瘦的,说话需要两倍速听。他问了李玩几个问题,张晚意说,你怎么跟记者提问似的,你这是播客后遗症吧?易川乐呵乐呵地笑了,他的笑点与众不同,跟个傻子似的,这个穿外套像把自己装进套子里的男人,老朋友聚会,露出姨母般的笑容。他说,我们一个文化类播客,收听量最好的是聊情感。
“哪一期?”
“聊爱情那一期。”
“你做那几期都不行。”
“叫好不叫座。”
“还开大招,拉倒吧。”
“笑死。”张晚意模仿着易川的口吻说:“来!我要放大招了。”
“收听量多少?”
“五百。”
“爱情那期呢?”
“五千。”
“我本来以为爱情已经聊得够多了。”
“大家来来去去还就爱听这些东西。”
“他做那几期文学,真没啥人听。”
李玩在做爱情短剧。她计划以生活中认识的八组对象为原型,用八集短剧,呈现八组当代爱情的人物关系。比如:无性恋、开放性关系、顺性恋、非顺性恋、年轻男女的因性生爱、独身老人的新恋爱、得不到的恋爱、成为亲人的爱情。
“能播吗?”
“创作者不能自我审查。”
“她不审查,她领导也得审查。”
“不说这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所以,你相信爱情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就是很真诚地问。”
“上次播客我们也聊到这个问题。”
“但没有结果。”
“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结果。”
“我厌男,但是又需要爱情,你能理解这种矛盾吗?”
“就像有厌女症的直人和女人谈恋爱一样?”
“还不完全是,我对男的的感觉,很复杂,你说彻底的厌恶嘛,也不全是,爱之深,恨之切?那也不是。就是我喜欢的男的,他要是在那个距离,他就很好,但只要他一走进,彻底进入我的生活,我内心的厌男症就犯了。”
“这儿还有一个男的。”
“他知道我的,我讨厌抽象的男性,但还是爱具体的男的。”
“三人行必是男的挨骂。我都习惯了,三个人,两女一男,我指定是被骂的。”
“但你有一点好,你扛骂。”
“乐呵乐呵就过去了。”
“对,你身上的爹味还没那么浓。”
“我不怎么说教。”
“瞧,他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说回正题。爱情。”
“爱情,怎么说?”
“从你的对象说起吧。”
“这么直接?”
“自我解剖。”
“说起来挺困惑的,我现在……不知道和那个人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那个人跟你在一座城市吗?”
“不,我们异地,已经一年了。”
“他不过来找你吗?”
“他暂时不来。”
“你需要一场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话。他也在等待。”
“我们都处在,等待对方开口的状态,就好像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我们都在等待对方把玻璃撞碎,但谁都没有做。”
“李玩,你应该把你的情绪表现出来,爱情是相互忍耐,但不是委曲求全。”
“我知道,但我最近太忙碌了,当我终于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时,我只想上床睡觉,根本没有心力应对一场可以预期的艰难对话。我曾经想过打给他,但又放弃了,这些天,我们依然维持这表面的和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天三句,明天两句,早安,晚安,早安,晚安,生活就像聊天记录一样单调。”
“或许,他跟你是同样的想法。”张晚意说,“我跟你不同,如果我不爱那个人,或者我确信,自己和他没有未来,我就会直接说。”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你是说……他是一个过渡?”
“有他在,我至少有一个等待的盼头,没有他,我暂时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又不可能将就说随便找一个。很奇怪,我和他其实没有太大的共同话题,不在一个行业,但他就是给我那种Crush,是我在很多有共同话题的人之中所无法找到的。”
“你迷恋的是那种Crush的感觉。”
“是的。”
“但说不定你们重逢,真正一起生活,这种感觉就破碎了。如果他甚至无法体察你的情绪,只是像一个孩子一样等待你顺应他的心意,如果他对于你们的关系,甚至没有一点紧张和自私的占有之心,那么他只是以调情的态度来面对你,而不是爱情,他和你一样,都只是把对方当作人生之旅的一个轻松驿站,绝非彼岸。”
张晚意断得清朋友的烦恼,但她断不了自己的问题。她在分析朋友感情问题时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这边,她又从爱情专家变成了爱情文盲。
那个月,她在百忙之中抽空和阿龙去看满意期待的电影,黑暗中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指尖感到黑色外套质感,那孩子穿了三件衣服,再套一件黑色外套,还不如给自己买一件保暖内衣和羽绒服。她的手指悬在半空刹那,握住冰凉的可乐。电影里的人哈哈大笑,她的内心百转千回,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但她内心觉得那不是爱情,而只是一方的仰望与一方的垂怜,她在那里看见了付出、幻灭、牺牲、同情……
独独看不到爱情。
出电影院时,张晚意叮嘱阿龙买一件保暖内衣和羽绒服,阿龙起初不情愿,看到张晚意的表情,他笑了笑说:“我品味不好,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他没有用“帮”,而是用“跟”,在这份参与的陪伴中,张晚意没有感受到自己在牺牲为了另一方,尽管他比她小,她并不想要那种母亲照顾儿子般的关系,不希望自己不过三十,就已经一身妈味,所以,张晚意欣赏阿龙绝不是因为孩子气,所谓孩子气,她在艺术院校和自命不凡的文人那里已经见到太多了,恰恰是因为阿龙的忍耐、克制、少年气但不索求帮忙的一面,那种明亮而内敛、成熟但不世故的气度,使得他成为一本她愿意耐心去读的书籍。
可她不确定,这个可以跟自己一同看书的人,是否可以一起柴米油盐,一起宽宥彼此的脆弱与黑暗。在这座城市,人与人初次相识,总是把最风度的一面给人看。夜幕下,手风琴的声音在街口回荡,一家唱片店的橱窗贴着肖斯塔科维奇的话——
“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干净的时候,谁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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