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薛觉先(1904—1956)在香港《艺林》杂志写下了剧艺之梦:“粤剧的精华,北派的功架,京剧的武术,海派的花式,电影的表情,话剧的意识,西剧的置景。”这可看作他对优秀粤剧作品的七种期待,他理想中的粤剧是艺术的“集大成者”。
正如清代诗人龚自珍所说,“人难再得始为佳”, 薛觉先这样独特的艺术家恐怕难以复得,然而,他在粤剧舞台上作为先觉者和先声者的经验,无疑是值得总结和借鉴的。本文试图通过薛觉先从艺的“蛛丝马迹”,一探究竟,找寻其成功的密码。
一、不拘一格,拥抱时代新文化
薛觉先于1904年出生,大半生处于社会动荡中,抗战时辗转于上海、昆明、广西等地,翻山涉水、历尽艰辛,1954年4月才回到广州定居。
薛觉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中国知识界的主张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国的进步与强大。这一时期,薛觉先为香港大江特刊《薛觉先》题词“努力向艺术之路前进”,为《伶星》杂志题词“艺术不忘革命”,都反映了他与五四新文化思想的联系。五四新文学运动,除了兴起白话文,也影响着戏曲艺术的命运。当时的从艺者要生存下去,必要接受市场经济需求的考验,薛觉先旧学底子优良,又不拒绝改革自身的表演艺术,因而能够做出多种顺应时代的尝试,堪称“取精用宏、左右逢源”。这样的佐证俯首可拾:在戏里,他既是西方人也是东方人,既是古人又是今人,既是达官贵人又是贩夫走卒。《金刚钻》中他穿裙子演万种风情的西班牙女人,《璇宫艳史》里他穿套装披风演贵气十足的伯爵先生,《白金龙》中他穿仆人服装演侍役,《戆姑爷》里他穿绉折长衫演堂倌,《毒玫瑰》中他穿燕尾服演办案律师,《相思盒》里他穿整齐军装演丁玉歧将军。他演粤剧文武皆能,《乌龙院》里演老生、《月怕娥眉》演李文擎、《双珠挂剑》演李存将军、《薛仁贵独木关》演薛仁贵,戏路宽广,从各种海报、旧照可见他的脸部表情丰富,形体动作细腻,能够把人物的复杂内心表现出来。
生活中的薛觉先也是活色生香,1930年3月21日他在香港大酒店举办了庆祝生辰的跳舞大会,嘉宾百余人,都是“绅商名人”;1936年7月出版的《觉先集》封面,左边是他题写的书名,右边的西装标准头像照下方,是一个跳舞的裸女,裸女的头发还是圈圈电卷发,显然不是中国人。他还留存了一张穿上旗袍以女性妆容与夫人唐雪卿的合影。这万般不拘的表象之下,他却有着奋发图强、见贤思齐的戏剧理想:戏剧能够易俗移风,是社会教育的利器。改革戏剧,破除陋习,向戏剧从业者灌输学识、人格修养,是为了提高戏剧从业者的社会地位,兴起国人注意戏剧教育的观念(引自《南游旨趣》,原载《觉先集》)。
粤剧表演艺术家白超鸿在纪念文章《终生不忘薛觉先大师的教诲》中写道:“在《范蠡与西施》这出戏中,大师演范蠡,我演勾践,在卧薪洗马场这场戏,我用‘扫堂腿’程式技巧,表演很花哨,博得观众热烈掌声,自感得意;入场后,薛大师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禧仔,这些掌声是错的,你的表演更是错的!’一个亡国之君,受尽凌辱,心情悲郁,岂能有这样的轻松举动,哗众取宠的表演是不可取的。”由于薛觉先的点拨,白超鸿一生都记住了,琢磨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准确表现角色,对表演者至关重要。
梅兰芳称誉薛觉先的艺术成就为“文场戏静如处子,武场戏火气十足,真是惟妙惟肖”。薛觉先的艺术实践,是顺应时代发展、适应时代变化的实践,115年后重看他的艺术观点与从艺事迹,薛觉先依然以高蹈的艺术抱负、广阔的艺术视野,以及对社会的敏感触角,启发着当今粤剧发展的方向。
二、“南薛北梅”,能者岂会务虚名
薛觉先出身书香门第,学戏属半路出家,由是他也没有创作的包袱,每个行当都演,身兼多角,他更是京剧迷、昆曲迷,“既熟悉,又热爱”。经清末广东文坛“四大金刚”之一、晚清进士江孔殷引荐,他与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结缘。梅兰芳先生1928年第二次率团南下香港、广州时,尖锐地指出了当时粤剧存在的问题,一是“贵省之旦角,遑论技术,即乔装尚未明瞭”,二是“而有些粤剧内容淫靡,置社会公益不顾,太不应该”(引自《民国日报》,1928年10月)。梅兰芳先生对粤剧刚正深刻的批评,与薛觉先革新粤剧的主张不谋而合。其时,薛觉先提出“合南北剧为一家”“综中西剧为全体,使吾国戏剧成为世界公共之戏剧” (引自《南游旨趣》)。在表演实践上,薛觉先不仅学习得道于粤剧“花旦王”千里驹,而且“无师自通”地学习梅兰芳先生的旦角技巧,京昆名家俞振飞生前曾评价薛觉先道:“无论手眼身法步,特别是那种凝重、大方、高雅的功架,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来自京剧和昆曲。”
俞振飞也曾回忆薛觉先向他讲述的一段往事。京剧“伶界大王”林树森与薛觉先在香港合演京剧《古城会》,原安排薛觉先演后半部《训弟》,林树森演前半部。林树森向薛觉先直言:“《训弟》以念为主,你平日演粤剧,容易露出广东腔,调换表演的先后顺序,更令两人的合作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薛觉先感念林树森肝胆相照、直言不讳,并向俞振飞说:“现在有许多人,对我们这些有点名气的演员只知道捧场,不肯直话直说。不知道捧场捧多了,对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俞振飞从此成为他的“君子之交”了。
1930年,江孔殷看罢薛觉先反串的旦角演出,欣喜地提笔赋诗道:“一曲氍毹现化身,佳人才子两传神。绕梁余韵谁能匹?香草前生信有因。南雪北梅成脍炙,东鳞西爪尽鲜新。吾衰犹学周郎顾,看尔赏场夺锦频。”南方罕有下雪,梅花主要不是长在北方,“南雪北梅”除了与“南薛北梅”同音,指代梅兰芳、薛觉先各自在南北舞台的成就,也隐喻两位艺术家的稀有难得,一语双关,婉转含蓄,诗意精妙。
江孔殷把薛觉先与京剧表演艺术大师梅兰芳相提并论,非同一般。其时梅兰芳享负盛名,不仅被评为京剧“四大名旦”之首,而且完成了日本、加拿大、美国的巡演,在美国两所大学获得文学荣誉博士学位。梅兰芳在国内戏迷心中也是“美妙歌声,艳丽姿态”,丰子恺称其为“中国的维纳斯”,是声音相貌令人神往的“伶王”。当然其时“南薛”也不遑多让,在省港两地是了不得的人物。一篇题为《薛觉先与中国之前途》的文章(觉先声剧团编剧麦啸霞撰稿——本文作者注)写道:“薛子钻研剧艺,造极登峰,擅南北百派之长,合中西一炉而治,以潇洒出尘之丰采,展改良社会之长才。”一份记述《薛觉先之花名》的资料上记述:“公评报上大罗天(《广州公评报》刊载大罗天剧团),称薛必曰万能老倌,盖以薛曾自承为万能派也。”薛觉先以国运兴亡系于粤剧,以舞台为教育高台,“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自知自觉,觉而又觉”,独创了“薛派”粤剧艺术。两位大师各具成就,“南薛北梅”并非虚名。
三、“薛马争雄”,愿踢铁球见真章
“薛马争雄”是指薛觉先和马师曾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生的长达10年的艺术竞赛。这段被称作“诸葛亮和周瑜”的争雄时期,“薛马”共同革故鼎新、推陈出新,以粤剧艺术观念、艺术形式的变革,创造了当时粤剧舞台的辉煌。
一看剧目。薛觉先、马师曾凭着各自的擂台剧目,各有显耀,各有荣光,各壮声威:《三伯爵》对《神经公爵》,《战地莺花》比《天国情鸳》;《棠棣飘零》对《红粉飘零》,《红光光》比《轰天雷》;《毒玫瑰》对《红玫瑰》,《月向那方圆》比《桃园抱月归》。
二看表演。薛觉先打破了粤剧十大行当,改为“六柱制”,一人包揽了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以文武生见长,又能反串花旦,兼演红生(脸谱为红色的武生——本文作者注),并且吸收了男花旦千里驹和小生朱次伯、白驹荣的表演技巧,借鉴京昆的身段造型,把四大美人《貂蝉》《西施》《王昭君》《杨玉环》都演了一遍。马师曾编有《秦桧》《洪承畴》《陈后主》《北地主》与之媲美,从戏剧情节到人物性格,再到曲词乐谱、演员台步等传统技巧都了然于胸,以演丑生见长,还擅演小生、小武、花脸、须生等,并吸收电影、话剧某些表演手法,以宽广的戏路、豪放的风格,出奇制胜。
三看唱腔。薛觉先的唱腔吐字清晰,注意随音乐节奏委婉地表达跌宕的情绪,吸收了京剧板式唱法和江浙民歌小调的唱法,又学习了失明卖唱艺人注重鼻音、唱腔干净等长处,克服了自身嗓音的弱点,创造了脍炙人口的“薛腔”。马师曾丰富了粤剧伴奏音乐,巧妙地使用广州方言做唱词,曲艺、抬龙舟、板眼、木鱼、南音等唱法都为他所用,更把小贩的叫卖声加以改造,独创出半唱半白、顿挫分明、送音悠远的“乞儿腔”(又称“马腔”),开创了粤剧通俗化之路。
薛觉先、马师曾在艺术表演上分庭抗礼,好戏连场之余培养了大量戏迷。生活中,“薛马”则是“萧何与曹参”般的挚友(引自马师曾悼薛觉先挽联之语“悲后辈失萧曹”——本文作者注)。据记载,“薛马”首次同台是演出《佳偶兵戎》,马师曾饰演风流皇叔,薛觉先饰演婀娜皇姑。“薛马”还合演过《蝴蝶夫人》《清宫恨史》等剧目,或风流儒雅,或轻歌曼舞,或自然活泼,或滑稽突兀,一招一式,身影神韵,观众共赏,戏行共仰。
关于“薛马”之缘,“踢铁球”剪报堪称一绝,标题为“只要是为国——马薛愿踢铁球”。原来,薛觉先、马师曾率领觉先声剧团和太平剧团进行足球比赛,“以门票收入捐作善款”,还称:“要是能够为国捐款,就算踢铁球都愿意。”剪报上有“海关救亡长征团”演出阳翰笙话剧《塞上风云》的相关报道,估计比赛发生在抗日战争前后的“薛马争雄”时期。有据可查的是,九一八事变后,薛觉先曾悲慨挥毫“当娱乐中勿忘潘案耻辱”,马师曾抗战爆发后离开香港,在湛江等地义演义唱,募捐支援前线抗日。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薛觉先为《伶星》杂志复刊题词:“舞台司月旦,优孟著春秋。八载重逢日,升平喜唱酬。”
薛觉先与马师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回到了祖国怀抱,他们同样拥有一颗爱国之心, 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和高贵的民族气节,同是具备大情怀和大抱负的艺术巨匠。
四、博采众长,粤剧梦里细追寻
“粤剧的精华,北派的功架,京剧的武术,海派的花式,电影的表情,话剧的意识,西剧的置景”——薛觉先当年心中理想的粤剧,与今日粤剧的现状比对,有些做到了,有些还未做到或做得不够。粤剧由话剧导演执掌帅印,粤剧的领军人物吸收京昆的表演技巧,粤剧的置景变得豪华繁复与宏大,都已不鲜见了。如何传承粤剧的精华,倒是应该再深入探讨。
署名两仪的文章《薛觉先怎样授徒》中提到,薛觉先在取得演出经验后,一定“用理解力自己思索一番,澈定明暸哪一些经验是值得保留的,一方面改进自己,一方面传授给徒弟”,而且,他注重从每个徒弟的心性出发,因材施教,并不勉强徒弟一定要学自己的风格。因此,他的徒弟成名者众,陈皮梅、文觉非、吕玉郎、楚岫云、罗家宝、新马师曾、白雪仙、林家声等,各自在粤剧舞台占有一席之地,表演各有优点。前文还提及,薛觉先授徒是做启发性教育。他示范解释一个舞台动作(做手与关目),就会问徒弟:“为什么要这样做?美在哪里?传神在什么地方?”为了纠正一位演员“演戏的时候眼睛老是向天注视”的弱点,他甚至“能够指出演员在台上,眼睛的视线是投向座位中某一点,便可以使全院的观众觉得在看他们,这样才使观众和演员的感情发生了联系”。
曾有研究者统计过,薛觉先从艺33年,一生演过542出粤剧,平均每年16个新戏,每月1.3个新戏,作品产量迄今无人能及。从数量到质量,只要仔细研究薛觉先的艺术之路就会发现,文化底蕴、文化触觉与新颖实践才是制胜法宝。
薛觉先表演干净洒脱,唱腔精练优美,被认为是粤剧“雅”的代表人物。他改革了编剧制度,重视编剧人才和剧本创作,不再依赖于“开戏师爷”胡编乱撰的旧式编剧法,而是组织起冯志芬、麦啸霞、南海十三郎(江枫)、莫志翔、黎奉缘、李少芸等文采飞扬的编剧团队,或个人创作或集体创作,常讨论常修改,不仅改编了大量当时世界流行的英美艺术作品,也创作了具有本土风格的《胡不归》,使之成为近五六十年粤剧生旦的必演剧目。
薛觉先一生主演电影36 部,由他的首本戏拍成电影的有21 部。光看这两个数字意义不大,若加上历史背景和故事时间线,就不能不对他相当佩服了。据历史学家许倬云考证,中国第一部电影剧情长片《阎瑞生》诞生于1921年的上海,“自此以后,由默片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上海成为中国电影的首都”。薛觉先1925 年就在上海开办了非非影片公司,主演默片《浪蝶》;1932 年开办觉先(后改为南方)影片公司,与天一影片公司合拍粤语有声电影《白金龙》,该片打破香港及广州票房纪录,影响至东南亚;1934 年他再与人合办南粤影片公司。可见,薛觉先其时是站在潮流的头部,他能改革粤剧的服装、化妆、布景和音乐伴奏,提高唱、做、念、打水平,改革陋习以净化舞台,来源于他广结善缘、博采众长、技艺全面。
粤剧发展的长河中,薛觉先一直为海内外观众所推崇、景仰,他的艺术人生无疑值得记取和研究。无奈可资研究的资料并不多,本文的依据主要是《图说薛觉先艺术人生》,我试图以自己的角度对薛觉先的艺术与生活进行较为全面的解读。总而言之,我认为薛觉先在粤剧艺术上高人一等、更胜一筹,是因为他真正做到了融汇古今中西,兼收并蓄、为我所用,他的作品充满书卷气息、文化魅力。
当下,粤剧乃至文艺的生态正在发生巨变,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粤剧的前途与命运。我认为,粤剧要与戏曲程式打通,与兄弟剧种打通,与西方戏剧打通,与电影艺术打通,等等。但至关重要的是内核之通,是粤剧必须要有剧情伦理的现代化,粤剧表达的灵魂必须装上现代人的精神芯片,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现代人的所思所想所悟。正如薛觉先的宏愿,粤剧只有取长补短,去芜存菁,才能成为世界的粤剧。
毕竟,我们都希望中国的艺术能够成为世界最高水平的艺术,帮助“国家的富强,人类的进化”。
(作者系广东省繁荣粤剧基金会副秘书长,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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