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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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己的生活里,经常回想起黄组长。黄组长是一个最基层居民委员会的小组长,论职务,可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了吧。

我是跟着黄组长在居委会长大的。小时候,我认为居委会小组长是很大的官,因为,什么事小组长都要管。居民家中打架、吵嘴,东西被盗,小孩尿床、被子尿湿了没有木炭烤干;哪家小孩没工作,哪家没娶老婆,哪家女儿没嫁,等等,凡事都找组长解决,都是她的事,可以说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找到了她,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她就像一个老族长,德高望重,说话做事有份量。

随着时光流逝,我才知道,政府里最基层的组织是公社。公社下分若干个居民委员会,居委会下面分若干个小组,每个小组选一位组长,小组长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黄组长是赣州市解放公社南京路居委会第十一组小组长。她出身在旧社会,当童养媳长大,在“谢家大院”结婚生育六个子女,一个个把他们抚养成人。黄组长自己是个识不了多少字的家庭妇女,上过几天夜校识字班,学会了写自己名字。她为人正直、热心帮助别人,从一九五O年起开始担任小组长职位,一直到生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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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紧张,居民委员会充当了重要角色。一个主任、一名文书,这两人是居民委员会里坐班的正式干部,下面设若干个居民小组长。主任和文书有工资发(每月八元钱),小组长则纯粹是义务,不但没有一分钱发,要做的事却一点也不会少。

印象中,黄组长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各种各样的票证。 那时,所有物质供应都要凭票供应,小组长去居委会文书那里领回票证,再通知每户人家安排人来自己家里领取,所有过程都是靠小组长一人承担。

这些票证里,粮票是最紧要的。当年,城市里的每个居民,均为每人每月粮食定量,成年人每月三十六斤粮、半斤油;如果是特殊体力劳动者,可发三十八斤粮。

那时代,劳动是很光荣的事情,如果谁是吃上三十八斤粮食票的,找对象也更容易,女性羡慕这样高大健壮男性。工厂招工也要招高大健壮的工人,谁进了国营企业当工人,那可是“铁板碗”生活无忧了,女孩也追求这“带饭菜票”的小青年。

当然,除了发粮票,还有布票、糖票、煤票、肥皂票、煤油票、猪肉票,过年时还要发酒票、烟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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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组长住在“谢家大院”。大院是祖上留下的老宅,有一百多年历史,历经了清朝、民国、新中国等朝代更迭。大院古色古香,大门口青石栋梁,还有两个石墩,雕龙画凤,屋檐下雕有人物、狮、鸟、云等,两扇木质大门显得格外壮观。

进门一个进门厅,抬头可见“宝雪流辉”四个大字的木匾,字中镶有金粉。 两旁原是马厩,后被改造为居住用房,再进去就是进门天井,中间安放一口大水缸,里面放有鱼草,养着金鱼。

我们小时候要在凳子上站着才能看到金鱼,再进去就是“谢家大院”的大厅了。两旁有四间厢房,中间安放两张两米见方的桌子(这就是居委会黄组长发放各类票证的台子和场所),再上去就是神台了,上面挂有老祖宗画像,香台上有香蜡及供品。再往后面就又是一小客厅,两旁都是住房,后面还有一个后花园,因住的人太多变成晒衣坪。

黄组长大名黄玉莲,她两岁就被送到这里做童养媳,她的父亲是乡下农民,因小孩太多,只好把她送人做了童养媳。小丈夫生在“谢家大院”,光绪年间,小丈夫的爷爷谢光彬,当时是个小税官,手里有一点钱,于是便建了这栋房子。谢光彬生了六个儿子,后这六个儿子又繁衍发展到100多人,整个大院人丁兴旺、热闹非凡(后因卫府里菜市场改造,“谢家大院”被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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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组长就是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成长的,她在这里含辛茹苦度过了一辈子,可以说,她没有享一天的清福,一辈子都是为他人而活。她没看过火车和飞机,也没出过远门,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赣州的城郊沙石镇和南康区潭口镇了。之后儿女逐渐长大,也有了经济条件,就想带她出去走走,可惜,她又因为不能坐车(一上车就晕车),只好作罢。

就这样,黄组长在“谢家大院”坚守了一辈子,一直心安理得地充当着她的家庭妇女角色,行使她的居委会小组长“权力”。

记得有一次,邻居肖家婆媳关系不和吵架了,黄组长正在家中做饭,外面传来“黄组长,黄组长,她们家又在打架了! ”的急切叫声,黄组长二话不说,舀上一瓢冷水,对着厨房那口用了几十年、此时正被烧热的一米大锅,刷地一声猛浇过去,再盖上锅盖,人便三脚两步赶去隔壁劝架了。

还有一次,黄组长从居委会领回一年整个小组的猪肉票,就在“谢家大院”开始发放。整个“谢家大院”大厅里被围得人山人海,把方桌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带自己私章在发放表上签字或盖章,领一个、走一个。

过去没有电话也没手机(谁家有电话肯定是很大领导或老干部了),只有相互传达,每户人家门口有人喊:“领猪肉票喽”,大家就赶紧去领。也有户主去上班的,就叫亲戚,或让弟弟姐妹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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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猪肉票快发完了,但仍然还有三户不在家的,也没安排人代领,黄组长就收拾好领回的猪肉票,用一块从破衣服上剪下来的灰色旧布,小心将猪肉票包好,并藏回房间大橱柜的深处里,自己就去给家人做中饭了。

第二天,有人来领肉票时,黄组长再找猪肉票时,怎么也找不到了,非常慌张,这怎么得了!

这时,有人提醒说: “不会是被盗了吧? 立刻报警! ”这下,整个“谢家大院”的人都非常紧张,从猪肉票“被盗”发现那天起,每个人都得被讯问,只要是其间来过“谢家大院”的,都被列为怀疑对象。 经过一段时间的问询,还是没有结果。 追不回猪肉票,这可怎么办?

黄组长心急如焚。那几户未领到猪肉票的人家,上门吵架气势汹汹,其中有一人还口口声声断定是黄组长贪污掉了,这可急坏了黄组长。她本来就又急又伤心,一气之下,支气管扩张老病复发,脸色苍白,大口大口鲜血往外吐。

“快,快送医院!”有人喊。黄组长收住一口往外吐的鲜血,艰难地抬起手,制止大家:“我这是老毛病,没事的,叫大海(这是我的小名)去厨房给我把木油拿来就行!”

黄组长没有公费医疗,加上家庭贫困,为了省钱,一直以来,无论是大病小病,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死活不肯进医院治疗。

我迅速跑去厨房,打开碗橱,里头一黄色搪瓷杯子,装有半斤茶油,我赶快取出,又跑回黄组长身边。黄组长吞了约莫两勺茶油,果真神奇,血不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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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平静下来。但是猪肉的事没完啊!这怎么办?黄组长说:“你们三家的猪肉票,我赔!”大家顿时都惊呆了:“你黄组长,自己家里都一大家子人,拿什么赔?”

黄组长挪动身子,进向房间,只听见吱的一声,橱柜门打开了,她在很多层的破旧衣服深处,翻出了自己家十几口人全年猪肉票,按三户人家各自多少,把猪肉票赔给了他们。

幸好,黄组长家人多,可以陪得起,这事也就算告一个段落。

但赔完后,全家只剩下一个人的肉票了,全家老小十几个人,几乎一年都是吃素,一点晕腥都没有。

黄组长看见自己家小孩没有肉吃,心疼得流泪。正好有一天,公社养鱼塘里有翻塘死了的鱼,被扔掉,她就捡回来洗干净,放上一点油在那口百年老锅中烤,虽然死鱼有点臭味,但由于太久没有吃晕了,大家也吃得津津有味。

黄组长家只有丈夫一个人有工资,要养育六个儿女,日子的紧巴可想而知(全家在丈夫单位是每月吃补助的困难户)。 为了弥补家中的经济困难,黄组长就在帮助处理居委会工作之余,每天从赣州市服装厂领来衣服,一针一线帮助锁扣眼、做布扣子,用来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当时是一件衣服两角钱工钱,黄组长每天做一两件。 她还自己动手在大院晒坪的厕所边,搭了一猪栏,饲养了一头小猪,解决全家吃猪肉的问题。 同时,她还在大门口街边开挖一块小菜地,自己动手种蔬菜,黄了的菜叶就拿来喂猪,又挨家挨户讨要剩菜剩饭用作猪食。 就这样,全家度过了艰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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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组长是个热心人,不管是谁,只要需要,她都会尽心尽力给予帮助。

黄组长的邻居,先前是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老公在赣州解放不久死了,她带着儿子生活,没有了经济来源。有一次,邻居带着儿子来到黄组长家,坐着不肯走,不断给黄组长诉苦:“黄组长,请你给居委会说说,要给小孩介绍工作啊,没有工作我们就没法生活了!”

当时,因为这位邻居的特殊身份,是没有多少人敢搭理的。但是,黄组长不同,“不管怎样,总要让人家有口饭吃。”她利用自己的小组长身份,跑上跑下,到底帮邻居家儿子落实了一份工作。

黄组长不但是组长,还是治保主任,身兼多职。那个年代社会治安很乱,公安局经常查夜,每次黄组长都先把孩子们安排睡了,自己就去居委会参加集中行动。她带着管段民警,挨家挨户查户口,因为是小组长,认识全组的老老小小,只要有外人进入,她一眼就能认出。

那个年代,人口流动少,户籍管理很严,没有户口是不能随便在户籍地之外住的,要住必须有证明或者介绍信。 在这方面,居民小组长起很大作用,如果小组来了一外来人,小组长就会及时报告给公安派出所,并对外来人进行相关登记。 凡是刑满释放人员,也由小组长负责,他们的行踪都会给予及时报告。 黄组长辛勤付出,她所在的小组从没发生过重大刑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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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下来,黄组长对本组情况了如指掌,张家有多少人,李家姑娘多大了,王家小孩有没结婚,谁家的人生病了,谁大人不在家小孩需要帮忙照顾,哪个人家没有米下锅了,哪户柴火烧完了,谁家的木炭没有了无法过冬,哪个是无保户没人照顾需要救济等等,她都可以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在我的记忆中,黄组长就像是大家的妈妈,谁家有管不了的大事小事,都找黄组长。她几十年如一日,帮助别人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她也由此深受居民的好评,每年都被公社评为先进工作者,奖章挂满整个屋子!

尤其是病重其间,黄组长还念念不忘居委会的工作,因走路不方便,她就经常叫我去居委会,领回本小组各户人家的户口簿和各类票证发给大家。她每天惦记的是,还有什么大家的事没做,心里唯独没有自己。

这就是黄组长,一个普通的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小组长。我怀念她,为她是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感到由衷的骄傲,也为自己能成为她的儿子而深感庆幸!

供图 当年那些票证/谢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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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海,江西省赣州市章贡区人,1960年生,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赣州市书法协会常务理事,章贡区书法家协会主席,章贡区作家协会理事。多年从事政法工作,工作之余师从名师学习书法,并创建海琳画派,立足于赣南山水写意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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