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无以伦比的画家,脑中有骄阳,心里有风暴;40年来他的画笔触及了人类的每一种情感,从圣徒到战士,从战士到恋人,从恋人到老虎,从老虎到花朵,不论所画对象何如,他的笔触或是宏大到令人敬畏,又或是轻柔到无以复加。
——泰奥菲尔·西尔韦斯特,《德拉克洛瓦》
德拉克洛瓦《猫头》,青年时代
1863年8月,法国大画家德拉克洛瓦(1798-1863)辞世。出席了葬礼的青年画家亨利-方丹·拉图尔决意画一幅画,他的《向德拉克洛瓦致敬》第二年在沙龙展出。画面上,德拉克洛瓦的肖像镶嵌于厚重的金框中,簇拥在周围的有七位画家和三位评论家。身穿白色衬衣、手拿调色板的是拉图尔本人,手持一束鲜花回眸的是惠斯勒,站在相框旁边的是马奈,右下角坐着的是波德莱尔。这十人中没有一位是德拉克洛瓦的学生,但是他们都把德拉克洛瓦视为精神导师——一个贵为法兰西美术学院院士的人物、被贴上“浪漫主义旗手”的标签,却打开了现代主义的大门。在“线条”对“色彩”的世纪决战中,德拉克洛瓦站在了属于未来的一边。
亨利-方丹·拉图尔《向德拉克洛瓦致敬》,1864
就在他逝世的那一年,马奈将《草地上的午餐》挂在了落选者沙龙,此后,各个先锋派别都在德拉克洛瓦这里找到了灵感。若是拉图尔再画《向德拉克洛瓦致敬》,添加的人物当包括雷诺阿、莫罗、雷东、莫奈、德加、修拉、西涅克、梵高、高更、塞尚、康定斯基和毕加索。梵高给弟弟的信中说:“我的创作方法与其说是被印象派,还不如说是被德拉克洛瓦的思想所滋养。”塞尚说“我们都在用德拉克洛瓦的语言作画”。毕加索坦言自己对德拉克洛瓦是多么恼火、同时又是多么钦佩:“那个混蛋,他实在是太棒了。”
德拉克洛瓦《雅各布与天使搏斗(局部)》,1855-1861
德拉克洛瓦是艺术史上少有的留下百万字数“日记”的画家。一般读者可能希冀去其中寻找隐私,包括德拉克洛瓦不算检点的私生活;他的“真实身世”——传说真正生父是政坛常青树塔列朗;他没有婚姻、无儿无女、弟子稀少的孤独;他与多名友人的多名情妇的多个三角关系;他与约瑟芬·德·福尔热夫人的关系——远亲、偶尔的情人、终生的红颜知己;还有他与照顾了他二十八年的“忠仆”热妮·勒·吉尤的关系。同时,他的社交圈也足够吸引人,肖邦、乔治·桑、大仲马、司汤达、巴尔扎克、梅里美、柏辽兹、罗西尼、柯罗、库尔贝、米勒……几乎是一部19世纪中期巴黎文艺生活史。喜欢艺术的读者也不会宝山空过,关于颜料,关于笔触,关于构图,关于美术作品的精神性和创造性,还有对米开朗基罗、提香、鲁本斯等大师的研究心得,是一部优美的“画论”,也是一种特别的教科书。在这个意义上,《日记》既是伟大的十九世纪艺术文献,更是后世研究德拉克洛瓦的案头必备参考书。
英国学者西蒙·李(Simon Lee)的《德拉克洛瓦》(2015)是在《日记》基础上吸纳了最新研究成果的著作,以评传的方式,从德拉克洛瓦的出生一直写到他的去世,审慎平稳,对于德拉克洛瓦的“宏大风格”点到即止,对于德拉克洛瓦的“拜伦情结”着墨甚多。
滑铁卢一役后,一股英国崇拜的浪潮席卷法国。德拉克洛瓦的初恋发生在19岁,对方是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索尔特的英国姑娘。爱情提升了画家学习英语的兴趣,英语又培养了他对莎士比亚、司各特和拜伦的兴趣。在1821年的第一幅自画像中,他将自己画成了司各特《沼地新娘》中的男主人公雷文斯伍德。拜伦勋爵的《东方叙事诗》更是对他有强大影响力。1824年4月,参与希腊民族解放事业的拜伦不幸逝世,与此同时,德拉克洛瓦以土耳其对希腊人进行大屠杀的史实为主题,创作了《西奥岛的大屠杀》。
随后,德拉克洛瓦没有按照惯例申请去意大利壮游的“罗马奖”,而是选择去英国旅行。1825年他在英国生活了三个月,拜访了画家康斯太勃尔和透纳,又与水彩画家理查德·波宁顿结成挚友,英国画家对于颜色的领悟使得德拉克洛瓦大受启发。此外,德拉克洛瓦还与波宁顿一起,把英式丹蒂风尚引入巴黎。无论是英国画家为德拉克洛瓦画的肖像,还是德拉克洛瓦为画家朋友所画的全身肖像,都为丹蒂纨绔风留下了视觉明证。当然,拜伦是丹蒂代表人物,这重潜移默化也需考虑在内。
塞勒斯·菲尔丁《德拉克洛瓦肖像》,约1825
德拉克洛瓦《路易-奥古斯特·施维特肖像》,1826-1830
外表如此清雅俊秀、进退如仪,笔下却激情万丈、锐意图新。英国之旅后,拜伦作品《阿比多斯的新娘》、《异教徒》、《萨丹纳帕路斯之死》,陆续成为德拉克洛瓦油画的题材。《萨丹纳帕路斯之死》因其暴力、激情和感官色彩而惊世骇俗,被称为“颜色大屠杀”,此后五年没有订单。当官方给他压力时,德拉克洛瓦拒绝屈从,坚持自我。他说过:“他们说我是浪漫主义,如果这指的是我自由表达个人感受、我努力摆脱教科书上的风格、我憎恨学术派的公式步骤——那我承认:我不仅是个浪漫主义者,而且从我十五岁起就是了……”
德拉克洛瓦《萨丹纳帕路斯之死》,1827
1830年7月,法国入侵阿尔及利亚,开始长达130年的殖民统治。为了解决邻国摩洛哥的外交事务,一个外交使团在1831年底奔赴北非,德拉克洛瓦随团出访,担任图像记录员,在海外度过了难忘的六个月,直接面对东方的风土人情与多彩光影,也发现了一个源远流长却又坚不可摧的文明。
德拉克洛瓦《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妇女》,1834
以今日标准,德拉克洛瓦并没有完全摆脱东方主义,《房间里的阿尔及尔妇女》有“白人凝视”的意味,但是,若与安格尔全凭想象、靡丽非常的《土耳其浴室》相比,德拉克洛瓦的人物更少诱惑、更多尊严。他赞美丹吉尔街头的人们:
“倘若一眼望去,躺在街头或修理破烂鞋子的人都有古罗马执政官的气派。像一度掌控世界的加图、布鲁图斯那样的傲慢气质。这里的人拥有的不过就是一条可以带着行走、铺地睡觉、裹身下葬的毯子,但他们看起来却像大权在握的西塞罗一般称心如意……跟他们比起来,连古人都相形见绌。”
美术史家肯尼思·克拉克爵士指出,德拉克洛瓦在摩洛哥的日子减少了他夸张的东方气息。他本希望他那拜伦式幻想中的色彩、残暴和感官享受会得到证实,然而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发现了一种生活方式,机智敏捷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比大卫学派的蜡像古典主义更为古意盎然。正是生命的尊严、淳朴和绵延令他沉醉。北非之行为他此后三十年的绘画提供了不绝的灵感源泉,对于“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他保留自己的看法。
德拉克洛瓦的“第三幅大屠杀”是完成于1840年的《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由法国发起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以十字军大肆劫掠君士坦丁堡而遭玷污。德拉克洛瓦将西方世界的征服者布置在阴影中,面对前景上哀恸的求告者,征服者的马都低下了头。此画在形式上是“最不像德拉克洛瓦”的一张,中规中矩,而从形象设计和位置安排角度看,画家同情“异教徒”的立场不言自明。
德拉克洛瓦《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1840
作为法国国宝级艺术家,德拉克洛瓦的壁画和穹顶画填塞了波旁宫的众议院、卢森堡宫图书馆、波旁宫图书馆、卢浮宫阿波罗画廊、巴黎市政厅和平厅和圣叙尔皮斯教堂。目前卢浮宫里还有他大量画作。见多识广的观众看多了,略有些厌烦,大尺寸的官方定制作品,不过是高质量的宣传画。此时就该转去他的旧居、国立德拉克洛瓦博物馆。他去世后,遗嘱执行人在这里找到他的作品9140件,包括853幅油画、1525幅粉彩和水彩画、6629幅素描、109幅石版画和60多本速写本,丰富性与多样性令人惊叹。透过这些作品,“另一个德拉克洛瓦”呼之欲出,他对于动物的钟爱尤为淋漓尽致。在19世纪,对于动物的喜爱是“英国风尚”,拜伦身边可说是有一座完整的动物园,1821年他离开拉文纳时,随身带着“九匹马、一只猴子、一头猎犬、一头猛犬、两只猫、三只珍珠鸡以及其他禽鸟。”德拉克洛瓦不像拜伦这么“博爱”,他偏爱老虎、狮子、豹子、猫,步入中年后画的特别多。西蒙·李指出:
“德拉克洛瓦显然是个猫党而非狗党,他为家猫画下了多幅习作。他在猫科动物身上看到了许多令人钦佩的特质,而这也是其他人对他的认识:性感,有异国情调,独立,超然,勇敢,过分讲究外表。当时的人们形容这位艺术家瘦小而贵气,‘像老虎一样帅气’,有着浅橄榄色的皮肤,像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王公。他的衣着总是无可挑剔,他的眼睛因‘猫样’的神情而显得难以接近……”
德拉克洛瓦《自画像》,约1837
诗人波德莱尔是最早将“老虎”与德拉克洛瓦相联系的评论家,据说德拉克洛瓦经常去巴黎动物园,很少错过喂食时间,在那种时刻“幸福感穿透全身”。克拉克爵士以此暗示德拉克洛瓦的嗜血,提出几乎他所有的伟大作品中都有洒落的鲜血。相比之下,还是画家雷东的讲述更为迷人,那是1859年,雷东第一次被引荐给德拉克洛瓦,“他实在太高贵不凡,就像一头猛虎:一样的高傲,一样的策略,一样的力量。”与此同时,他“个头中等,瘦削,略显紧张。”夜晚独自穿过巴黎时,“走起路来就像猫儿走在极窄的人行道上。”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认为,雷东接近了真相,“自豪自傲又自卑自疑,炙手可热却孤独好静,热情洋溢但恍惚迷离,热爱荣誉又羞涩畏缩,身处巴黎,能像狡黠的猫儿般应对自如,与此同时又惘然若失、不知所措”——这才是德拉克洛瓦。
在他去世的房间壁炉上,有一幅三只小猫的素描。看到这三只慵懒的猫,很多参观者会内心一软。
德拉克洛瓦《三只猫的写生》,1843
虎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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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德拉克洛瓦
书单:
西蒙·李,《德拉克洛瓦》,苗纾译,后浪出版公司,2022年。
肯尼斯·克拉克,《浪漫派的反叛》,林成文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
德拉克洛瓦,《艺术引导人生——德拉克洛瓦的私人日记》,冯锦编译,山东美术出版社,2011年。
朱利安·巴恩斯,《另眼看艺术》,陈星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
李炜,《孤独之间:一部另类艺术史》,于是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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