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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小说这东西,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粗枝大叶的话,好像很清楚;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是糊涂了。

细说起来,该是两个问题:小说长什么样?曹雪芹在写什么样一部小说?

王羲之有言: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

后人读书,难解前人之处境与心境,往往以己度人,拿自己今日之处境当作前人昔日之处境,拿后人之已知解前人之未知。

我们读惯的小说,大体源于近代的西洋小说。近现代纸质媒体,譬如狄更斯那会儿,有报纸期刊,市民阶层兴起,有栏目发表。近代中国也引进了这种模式,有报纸期刊,有发行渠道,写好了小说有饭吃、有钱赚。

至此,小说有了基本概念,有了基本遵循,有了传播途径,有了反馈机制,甚至还有评价评奖。写小说也不是太丢脸的事情。写小说成家了,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外国可以混个皇家院士,在中国可以混个省部级什么的。

可在曹雪芹时代,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鲁迅先生写过一部《中国小说史略》,应该说是把中国小说的大致脉络说清楚了,从“饰小说以干县令”讲到小说之命名,接下来史家之杂记,百家之随笔,先人之神话,佛家之说教,唐人之传奇,宋人之话本,元明之讲史。明代后,小说逐渐丰富,类有讲史、神魔、公案、侠义、讽刺、谴责、人情等。

饶是这样,小说也不大被人看得起,不如诗人、史家等有地位,甚至归不到文人墨客的队伍,连奉旨填词的柳永柳三变都不如。这种状况,到曹雪芹的时候还没有多大改变。

尽管,人们很喜欢小说,喜欢《红楼梦》,连皇家也不例外——有稗史记载,大清皇室命人精楷抄录《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出于慈禧太后之手。传说慈禧太后最喜阅读《红楼梦》,还经常拿史太君自比。这当然也是小说家言,即使当真,也改变不了小说家的卑鄙地位。

如果我们说曹雪芹是小说家,他老人家苏醒过来,会不会这么怼我们:你才小说家呢,你全家都小说家!

我们大概知道,曹雪芹是旗人,曹家曾经阔过,祖上曾经红得发紫,富得流油,但家道中衰。曹雪芹本人,也过了一段阔绰的日子,不久就中断了,就像《红楼梦》里写的那个样子: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鲁迅先生有言: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坠入困顿之前,周家才是小康呀,哪像曹家那么大富大贵。否则,鲁迅先生也能写出《红楼梦》这样具有贵族气质的著作。

俞平伯在《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中,这样描述曹雪芹——

我们只知道他和敦诚同学读书,并工诗,善画,好饮酒,善谈吐,娓娓令人终日不倦。后来住在北京西山附近,境况相当贫穷。只有一个小儿子也不幸殇亡,雪芹因而感伤成病,不多几个月他也死了,葬在北京西郊。剩下的只有他的寡妻,身后很萧条。《红楼梦》后半的稿子很快的遭到散失,这未必不是一个原因。

曹雪芹是个磊落不平的“慷慨悲歌之士”,这从他的朋友如敦敏、敦诚、张宜泉的赠诗里可以看出。他字“梦阮”,朋友诗中也每用阮籍来比他。又“酒渴如狂”,朋友将淳于髡比他,死后又用刘伶来比他。

他擅长诗与画。他画山水,也画石头。他喝了酒画画,画得了钱又去沽酒。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性格。他的诗的风格近李长吉。生平做诗好新奇,至今还有断句如“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作风大抵如此。

有人以为《红楼梦》有传诗之意,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我们可以明白看出,《红楼梦》里人物的诗是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这类诗作也是服从于作者笔下的人物的性格的。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此外他还可能会弹琴唱曲。他是个多才多艺的旗下才人——自然他的最大成就还在小说方面。

那么问题来了,曹雪芹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既可以作诗,又擅长绘画,又能弹琴唱曲,踏踏实实做个诗人,做个画家,不行么?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彷徨。王国维写过两篇《三十自序》,分别说过:

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 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最终王国维还是没闹明白,五十岁上沉昆明湖自尽了。

曹雪芹也不知所依,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以我的理解,他不能满足于做一个诗人,做一个画家。他的天空无比辽远,他的胸怀无比宽广,他的痛苦无比沉重,他的悲悯无比深沉。无论是诗还是画,都承载不了他的深刻,表达不了他的丰富。

从富贵坠入困顿,曹雪芹怀抱补天之才,他终久要创造一个世界,如司马迁一样:

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红楼梦》的众多读者里,感觉最接近曹雪芹的是张爱玲,只是她的《红楼梦魇》太过难读。按照张爱玲的说法,《红楼梦》并非一次写就,也从未完成。从《风月宝鉴》到《金陵十二钗》《情僧录》,经过数十年的孕育,写作,删削,传抄,后来才呈现出《石头记》《红楼梦》这样的形态,从最初的回忆不甘、愧疚忏悔、愤懑沉郁、讽刺劝世,到最终基于生活经验的小说创作。格非有言:

小说争取读者的惟一优势在是其依靠文字激发读者想像,通过个体对存在本身独特的思考关注那些为社会主体现实所忽略了的存在。

《红楼梦》正是曹雪芹关注到的那些为社会主体所忽略的存在,是曹雪芹个人和家族现实世界坍塌之后靠经验反刍和意念幻想创造出的梦幻世界,只是这个构建未能完全竣工。

今天我们知道,《红楼梦》创造了人神相通的二元世界。

在神的世界,有大荒山青埂峰,有太虚幻境,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西人纳博科夫有言:

好小说就是好神话。

《红楼梦》有着明确的神话模型:

石有灵——自经锻炼,灵性已通;

石有怨——无材可与补苍天,自怨自艾,日夜悲哀;

石有欲——欲入红尘,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

石有遇——入红尘中,历十九年,得见十二钗和贾府盛衰之事实;

石有悟——看破红尘,引登彼岸,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

其中一僧一道,沟通人神,始终在承担着导演角色,发挥指引者和拯救者的功能,传递着神界旨意,推动人世进程。

在人的世界,有荣宁二府,有大观园,有以金陵十二钗为首的众女儿。连宝玉都惊呼: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于是,在这石头降临人世的第十三年十月,入冬第一场大雪,当日所有之女子,计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李纨,香菱,李纹、李琦,邢岫烟,薛宝琴,有兼凤姐,平儿,外加怡红院浊玉,烤肉吃酒,即景联诗,意犹未尽,又赋红梅花数首。

此时,黛玉宝钗尽释前嫌,迎春惜春都在园中,妙玉隐居栊翠庵,赠众人以红梅。大观园中,美景如画,女杰荟萃,诗意盎然——独有元春,尚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除了芦雪广联诗、贾宝玉擎梅,还有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鸳鸯宣、龄官画蔷、晴雯撕扇……美不胜收的人物形象,数不胜数的经典场景,永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留在了人的内心里。

曹雪芹要通过《红楼梦》表达他对世界的理解,传播他的价值观。曹雪芹明言,《红楼梦》“大旨谈情”。

这话是有排他性的,也就是说,凡书中涉及到的时政朝局、仕途经济、家庭兴衰等等,绝非“大旨”。大旨谈情,首要在女儿情。

大观园就是女儿国,就是搭建在人世间的太虚幻境。曹雪芹不止一次,借甄贾宝玉之口,强调女儿至上,言称:

“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一部《红楼梦》,以大观园为世界,以众女儿为主角,以谈情为大旨。闺阁之中有真善美,女儿是可敬可爱的,情感是有价值的,是可以承载宇宙人生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无疑《红楼梦》开辟了情的世界,树立起了崭新的价值观。

大旨谈情,亦涉及儿女情。宝黛之间有木石前缘,钗玉之间为金石姻缘,宝玉与晴雯亦不乏朦胧的情愫,宝玉和袭人更是曾经尝试警幻所授之事。更大范围看,亦包含小红和贾芸、司棋与潘又安之私情,甚至包括娇杏与贾雨村之爱情。男女之情,再不用避讳,也不像当时流行的艳情小说一样俗滥不堪。

大旨谈情,扩展至人世情。正如戚廖生序言所说:

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

更有作者所创《好了歌》,感叹人间悲情。女儿之纯情,男女之真情,人世之悲情。曹雪芹将人间之至情至性描摩得淋漓尽致。经历了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之大事变,呈现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结局。

曹雪芹悲悯情怀之深沉广阔,涵盖人间至情,延及古今中外,堪比佛祖耶稣。

举如椽大笔,创造这样一个世界,曹雪芹可谓煞费心机。甲戌本第一回有一段脂批总述“书中之秘法”的批语: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

脂批中提到的其他具体写作手法还有:伏脉千里、春秋字法、横云断岭法、云罩峰尖法、拆字法、三五聚散法、偷渡金针法、不写之写、未扬先抑法、倒卷帘等等大约四十余种。

以文字而表达世情,描摹世界,作家面临的巨大挑战,只能殚心积虑,靠智慧解决。

曹雪芹创造了自己的世界,既有家族故事、精彩人物,又有神话玄幻、梦境谶语,还有诗词歌赋、楹联酒令,其中礼仪之精细,就特别值得汲取……

曹雪芹创造的独特世界,融古代小说之写法,通西洋小说之理念,思想深奥,结构精巧,人物鲜亮,情节动人,语言华美。

我们今天知道,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乃创世之举,集中华文化之大成,创世界文学之奇迹。王国维称, 《红楼梦》堪称“一绝大著作”、“悲剧中之悲剧”、“宇宙之大著述”、“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可在当日,曹公有这种自觉与自信么?王勃悲戚写道: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曹雪芹郑重声明: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家败落,人离散,曹雪芹已是走投无路。他难免悔恨当日之蹉跎,深信悲悯情怀之价值,感叹世人之误解不解,疑惑自己写作之意义,最终在无奈中撒手人寰,把他的世界留给了后人。

所以,我宁愿称这部《红楼梦》为红楼世界,曹雪芹搭建的自适自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