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一个物候叫“东风解冻”。它在某一天让某个冰湖,受不了温柔的打击,持续地撕裂断裂,虽让湖面不再光滑晶莹,却创造出了天地最美的画作。
丝丝冰裂纹路,或纵横捭阖,或层层叠叠,或细碎延伸,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一靠近它,深深浅浅的裂痕能炸出一个春天。
但在瓷器上,就没这么好运!烧制中由于热胀冷缩,釉面断裂,称为开片,是一种缺陷与瑕疵。直到宋朝,才让当世人容忍了这种瑕疵,把通体开裂的纹路比作碎裂的冰玉,称“冰裂纹”。
世人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如果说自然冰裂背后,是春光。那么古今之人则是在瓷器上粗深细浅的裂痕里,交织出了由求圆求满,到接受缺陷接受不完美的进程。
你是否听过冰裂的声音?
自然冰裂的声音,有些恐怖。发于冰面之下的水深之处,沉闷而诡异,好似一个冬眠巨兽在醒来时,发出的低吼。
瓷器上的冰裂,则像风吹风铃,轻灵脆响。宋朝陶工曾听到过,瓷器烧制完成后,一打开窑门,有风进来,便轻轻流动出一种类似玉与玉碰撞的清脆爆裂声,此起彼伏,丁零丁零。
紧接着,他们就看见了瓷器表面不断地出现细密的裂痕,从一个点逐渐向四下撕裂,直至布满整个釉面。这种冰裂的结果,他们叫开片,也叫断纹、碎纹。
人们还给了她取了一个更动听的名字——“惊釉”。开片,确实是釉裂。
陶瓷高温烧制,但胎与釉的膨胀系数不同,釉的张力更大,出窑冷缩时,便很容易龟裂。民国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道:“其釉渐渐内裂......其坼也纯。”
坼是开裂之意,但并不会深入到胎,仅开于釉面,似坼未坼,若隐若现,故曰纯。更为迷人的是,有的开片并不局限于烧制时,会间隔几年几十年甚至长久。
也就是说一个宋瓷长埋于地下的800年间,仍有可能在一个不为人知晓的时间里,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依然偶尔冰裂脆响。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玻璃脆。”有人遗憾,觉得因为它不讲情面,毫不在意地由光洁而碎开。有人却会觉得惊奇,黑暗之中仍有清音脆响,何尝不是在沉重中予以一份轻盈。
对一只会冰裂的瓷而言,漫长岁月里,时有声音陪伴自己,也显得不那么孤独。冰裂之音,或许是时间给予的美意。
元代以前的瓷器都有开片、碎裂的痕迹,尤数宋瓷的开片最多最错落。可自然形成的纹路也很多,鱼子纹、蟹爪纹、柳叶纹、百圾碎......其中冰裂纹,是宋瓷开片最具代表的裂纹。
冰裂纹,也叫斜开片。因倾斜形成不同大小的角度,若有光来,可折射出一道道白线,如冰面破裂。而宋瓷釉色纯净,尤其是汝瓷天青,温润如玉,白线一层层,如同晶花分布玉中。
图片| 北宋 汝窑天青釉凸弦纹三足樽(局部) ( 动脉影 摄 ) ©
另一种绝美的开片,来自宋代哥窑。南宋的这件哥窑五足洗,釉面是浅米黄色,其大而粗的裂纹呈深灰色,如铁色一般;小而细的纹路呈褐色,如金色一般,故谓金丝铁线。
更直观地来说,它还有点像剥了壳的茶叶蛋。
图|南宋 哥窑五足洗 上海博物馆(动脉影- 摄) ©
在宋人见到开片之初,无论何种纹路,也都觉得不美,甚至丑。毕竟对个匠人而言,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如晶莹的玉,完美无暇。
然而,烧制技术的不足,与泥料釉料的天然特性,又注定无法完美。既然不能回避,不如迎面而上。聪明的宋人,在无数次的实验中,逐渐掌握了开片的原理与规律。
如烧窑时,故意使高温瓷器急速冷却开裂,又用浓墨揩抹,使裂纹更加明显;又控制釉的厚薄,薄釉可得小裂纹如鱼子纹,厚釉可得大裂纹......真正令宋人迷恋的是,在原理与规律之下,所出的冰裂效果依然变幻莫测。
图|南宋 哥窑五足洗 上海博物馆(动脉影- 摄) ©
汪婷在《宋代裂纹釉审美研究》中提到:“自然就是所有没有人为因素的物质,是人所不能控制的,就如风雨雷电、山水风景、日落日出一般。”
即使有了人为因素,开片却永远存在着未知的美好。冰裂令人迷恋的,正是它永远保留着自己不妥协的洒脱、随意、调皮。
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好,使冰裂之纹,美得纯粹。
我们现在知道冰裂纹,是釉面开片。马未都却说:“其实我们在三十多年前,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个词。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叫做‘碎瓷’,有时候叫‘炸瓷’,有点像炸裂的。”
这种直接的称呼,是对不完美的断然不接受。无论是宋,还是现代,为什么人在最初都难以接受冰裂?毕竟说到底它也只是一件瓷器,是它身上的不完美。
或许如研究宋代裂纹釉审美的汪婷所言,裂纹釉瓷器有一种生命感。
完美、圆满、好、无暇,是我们对生命、生活,世界的追求,希望月亮永远圆,花永远好,人永远在。然而,正像冰裂是匠人不得不面对的缺陷一样,我们也不得不面对生活的意外。
人与冰裂之间,有了一种共鸣。接受冰裂,宛如接受自己人生中的残缺。
历程漫长,然而从接受那一刻起,不美成为了美。《宋瓷中的中国文人精神》有这一言:“自然的残缺也是一种美,可能是一种更深刻的美。”
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没有相同的两片裂纹。因意外而无可控制、无可复制,成就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深刻美学。
之于人生,成长轨迹、经历、遗憾的不同,我们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自己。不完美,也许就是让那与众不同的最珍贵的一笔。
在审美中,当一个朝代,一个时代,从求圆 、求满、求完美,渐渐接受了不完美、残缺、瑕疵,那接受之心便是最动人之处。
从求圆,到开始接受缺陷,我们就走进了审美的春天。
东风解冻,春日缓缓,我们不妨顺着天意创造的纹路,走上自己的大道,去捕获意外的美好。
路漫漫其修远兮,无论如何我们也终会明白,那些残缺并非毫无用处,它们终将成为人们往后余生,珍惜的美好。
图片|莫修-文 ©
参考资料:
《宋代裂纹釉审美研究》 作者:汪婷 来源:道客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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