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了这么多年豆瓣,你有没有研究过豆瓣青年心目中真正的顶流作者是谁?
不知从何时起,曾经文青心目中的“通用符号”村上春树,早已易主为东野圭吾。
实际上,在豆瓣,东野超越的不只是村上春树,就连余华、莫言、王小波、张爱玲、三毛、刘慈欣、J.K.罗琳、太宰治等等一系列国内连锁书店的C位作家,都被他甩出了好几条街。
豆瓣关注人数
这数据看似离谱,却又在预料之中。
在今天,阅读被普遍当作点缀文化身份的标签,很多作家其实只是书店里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些作者的大名几乎人人都听过,他们的著作一次又一次再版,但实际的读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另一类作者,陷在书红人不红的怪圈里,比如豆瓣top250的图书榜单中,有超过100万人看过《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但很少有中国读者了解它们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但在中国,东野圭吾是个“卖好又卖座”的作者。
从实体书销量上看,光是《解忧杂货铺》,从2014年在国内出版,仅用了4年时间,简体中文版的销售量就超过了1000万册。2008年至今,仅新经典一家出版机构,引进的52部东野圭吾作品,销量合计超过了2300万册。
这是什么水平?
余华的《活着》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出版超过了30年,再版了数十次,是中国现代文学发行量最大的书,但到2020年,数量也才2000万册。
不过,你一定想不到,国内销量破千万的《解忧杂货铺》,它的全球累计销量是1300万册。对国外的文坛来说,东野圭吾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人送花名“畅销君”,但对中国读者来说,他更贴切的称号应该是“爆款君”。
2008年的一期《锵锵三人行》里,曾提到一个关于畅销书作家的新概念——“文学艺人”,当时这个头衔被安在了韩寒、郭敬明这两位商人的头上,现如今,除去节目里的挖苦意味,仅字面意思上看,东野圭吾才是最适配的人选,他不仅是一个文学明星,更是中国图书市场的顶级流量。
而说起东野的顶流之路,有太多可以展开的故事。
“写小说也许可以买房”
很多码字的人,从小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有点儿造诣,东野圭吾是个例外。
作为第一代电视儿童,小时候他对纸质书的阅读十分憎恶。在家里看到姐姐们读着什么世界儿童文学全集,“觉得她们很蠢,认为那种东西没什么意思”。母亲经常鼓励他说:“书是好东西哦。读书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变成了主角,兴奋激动、紧张刺激,很有意思。”他的回答总是很坚定:“我不需要。我要走自己的路。”然后继续端坐在黑白电视机前,沉浸在《铁臂阿童木》和《铁人28号》的世界里。
在母亲坚持下,他好不容易读完了一本《伽利略传》,读后感却是:科学伟大→科学以外的学问狗屁不如→语文之类的不学也无所谓→语文就是读书→所以不读书也无所谓。
可想而知,语文成绩自然也是惨不忍睹。
直到他刚进高中,大姐带回来一本《阿基米德借刀杀人》,是一个叫小峰元的人写的。他一看就上头了,紧接着又一气呵成读完了日本推理小说巨匠松本清张的《点与线》和《零的焦点》。至此,看到铅字就头痛的毛病总算被治愈了。书越看越多,没过多久,他产生了写推理小说的念头。
在写作天赋上,东野确实是个“地才”。
小说写完,他找了个爱看书的朋友,趁请吃饭的机会,将小说递过去,问能不能写段读后感。对方答应得爽快,可随后他就发现这个朋友总是躲着他走。过了半年,终于又遇到了那人,这次交稿了,不过啥也没说,递完读后感就赶紧溜之大吉。他展开纸一看,上面写了半个故事梗概,和最后三个小小的字——对不起。
东野圭吾
东野圭吾作家梦的起点很朴实。当时他大学念完,进入一家不知名的公司当技术工程师,混了两年,没有任何研究成果,考虑转行,却觉得自己干啥啥不行。直到偶然的一天,他在书店看到“江户川乱步奖”获奖作品《原子炉杀人事件》,后面附了条投稿事项,第一次萌生了靠写作为生的想法——“写小说不花钱,可以边工作边写,如果能得奖,说不定有大笔稿费收入,也许还能买房”。出了书店,他就立刻奔向文具店,乱步奖规定的字数下限是350张稿纸, 此时他野心勃勃,一口气买了550张。
很快,东野就被打脸了。
没有构想,没有提纲和草稿,故事开始没多久就死人了,但他还没有想好谁是凶手,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于是,人越死越多,情节越来越难编……他的目标已经不是得乱步奖,而是把字数凑够。每天他都在掰着手指头,数自己写了多少字,却怎么也达不到最低的350页标准。最后勉强赶在截稿日期之前交了书稿,小说的名字叫《人偶之家》。
他觉得自己写得太烂,根本不可能获奖,没想到这部作品过关斩将,杀入第二轮评选,只差一步就可以进入最终候选名单。瞬间,他的自信来了,”什么嘛,乱步奖也不过如此而已”,于是决定努力五年,如果五次投稿都没有结果的话,就证明自己没有写作天赋。
成功比预想的来得快些,1985年东野圭吾凭借的《放学后》得到了江户川乱步奖。27岁就获得大奖的他,果断辞掉工作奔赴东京,开始了职业作家生涯。
故事讲到这里,有一点不得不吐槽。
国内很多介绍东野早年经历的文章,总把他获得乱步奖渲染成极大的成功,实则不然。《放学后》的销量不错,东野连办了两场签售会,第一场人气很旺,第二场几乎没有一个人,他这才省悟到,前面那场是亲朋好友和同事捧场撑起来的。
推理小说在日本的土壤很肥沃,每年颁布的大小推理文学奖有200多个。通俗文学最高奖项直木奖,十有七八被推理作者获得。所以,对“文学艺人”东野圭吾而言,获得乱步奖,只能算是出道了,就像如今的选秀一样,成为顶流还是季抛流量,还得看往后的造化。
”畅销君”的成功哲学
每一个畅销书作者都有自己的方法论。
“大多数人觉得推理小说中人物是为诡计服务的,而事实上正相反,我通常是先设定主人公的性格特点,然后再考虑与之相适应的诡计,这样做更容易想出好点子。”在总结出这套“独家配方”之前,东野圭吾吃了不少苦头。
他出道那会儿,正值昭和最后的时光,在经济快速发展的梦幻泡沫中,侧重映照现实,表现社会关怀的社会派推理有些没落,那时的日本推理界正兴起一股新本格浪潮。所谓本格派,就是以推理解谜为主,注重逻辑,而新本格派,则加入了惊悚、幻想等华丽的设计。
走经典本格路线的东野迅速地过气了,一年之后,700页稿纸的鸿篇巨制《大学城杀人事件》,销量惨淡。
看到新本格派作家轻轻松松赢得了大量读者,东野很羡慕,但又不甘心只能跟随潮流变换自己的风格。抱着这种心态,他经历了创作生涯中错乱的十年。数次抱着成败在此一举的念头,全身心创作,坚信自己的作品必将大卖,但期待全盘落空:1989年,他出了五本小说《十字豪宅的小丑》《沉睡的森林》《鸟人计划》《空中杀人现场》《布鲁特斯的心脏》,全部扑街。紧接着,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出版业与经济不景气无关”的神话也随之破灭。他勉强出了一本《美丽的凶器》,不但买不出去,还恶评如潮。
1990年,他继续尝试转型,在作品中加入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对人性的探讨,写了《宿命》,之后的五年又写了七八本,无论是灌水的书稿,还是呕心沥血的大作,除了偏向社会派的《同级生》小有反响,其他全部遇冷。
1996年,东野圭吾出了5本书,自认为最本格的那本戏作《名侦探的守则》卖得最好,还入围了吉川英治新人奖。他的自信之作《恶意》的销量反而不如人意。反复复盘后,他悟了,“读者们或许会被奇诡的妙计震撼,却完全没有被感动”。而随后写出的《秘密》《白夜行》就验证了他的想法,令他重回畅销书作家的行列。
《白夜行》剧照
至此东野开始跳出推理小说的常态,挖掘新的“增长点”。
把越来越多的笔墨放在人物塑造、编织人性的复杂和映照社会阴暗面上。转型后,他的作品名头还是推理小说,但实际也可以当作社会小说、爱情小说、心理小说。
东野笔下的人物,警官加贺恭一郎见证了转变的全程。这个角色,他写了27年,在本格时期,始终是个为情节服务的工具人,并不出挑。转型后,东野在加贺警官身上下的笔力渐渐增加,读者们才透过《红手指》等一系列作品,隐约地察觉到他与父亲间,那层崇敬又疏离的关系。
在2006年出版的《红手指》中,加贺与父亲的关系作为一条暗线,贯穿在案件破解过程的始终。随着加贺对父亲纠结情感成因的揭开,和那场对父亲最后的送别,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有人情冷暖的角色,而作为本书主线的破案过程,已经成为承载亲情的复杂面相的载体,变得相对没有那么重要了。因此,对于很多读者来说,《红手指》就是一部套着推理外壳的家庭小说,一曲亲情的挽歌。
此外,东野的叙事手法也是他能获得最大受众群体的原因之一。譬如《嫌疑人X的献身》的第一页,开篇交代了主人公日常生活里的一处寻常风景:
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样离开公寓。虽已进入三月,风还是相当冷,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迈步走出。走上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脚踏车停车场。那里放着几辆车,但是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脚踏车。
整排蓝色塑胶布帐篷到此为止,再往前走一会儿,石神看见有个男人坐在长椅上。原本应该是米色的大衣,变得脏兮兮几近灰色。大衣里面穿着夹克,夹克底下是白衬衫。石神推测领带大概塞在大衣口袋里。石神在心中替这名男子取名为“技师”,因为前几天他看过对方正在阅读工业杂志。
主人公作为一个数学老师,在每天都要走过的路径上,竟然会如此细致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不仅能够看出是否有新来的流浪汉,还会给对方起名字,猜测对方的现状。
在没有任何前置信息的第一页,普通读者会自然地把这当作一处闲笔,只能得出“石神是个善于观察的人”这一事实。更细心一些的读者,或许会注意到,他出现后的第一个心理活动是“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脚踏车”,虽然无法知晓其意义,但大概会把它当作一个线索放在心中。
事实上,稍往后读读便知,绿色脚踏车,属于他在意的那位女性,也就是书中的女主角——这是一个很快解开的钩子。但路边只有他才会细心观察的流浪汉,却成为了全书最重要的作案线索,直到接近尾声才揭示出来。
《嫌疑人X的献身》剧照
埋伏笔是推理小说最基础的功力,但东野的伏笔总是还能担任起交代环境,或者塑造人物的作用。即使读者不仔细去寻找,也不会造成什么阅读障碍。喜欢推理的人,把这些细节当作线索,只想看故事的人,也可以把它当作氛围塑造的一部分,也同样成立。
正是此类跳出推理类型束缚的写法,让东野小说的读者范围一下子拓宽开来,不再局限于推理小说爱好者。自此,东野圭吾才算是真正在“头部畅销书作家”这个名号下,站稳了脚跟。
中国顶流之路
2008年,新经典出版了包括《嫌疑人X的献身》《白夜行》在内的一系列东野圭吾的作品。一年多的时间,销量突破120万册。第一次试水,就大获成功,主要得益于当时日剧《白夜行》在中国的大火。而在此之前,推理小说在中国是个小众门类,最为读者所熟知的作品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一本不需要版税,拿来就能印的公版书。
其实早2005年,新经典就签下一批东野圭吾作品版权,因吃不准国内行情,出版社迟迟不动,直到那一波由日剧引发的“东野热”,终于给了出版社一颗定心丸。
为了吸引潜在读者,那年《白夜行》的腰封上赫然写着“同名日剧创造日本2007年度收视率纪录”。而实际上,作为2006年TBS春季档的深夜剧,《白夜行》的平均收视率是12.3%,在春季档中仅排名第9。
为什么这部在日本反响平平的日剧,能在中国掀起热浪?
2007是个微妙的年份。
这一年,中国成为拥有全球最大互联网人口的国家。在这片版权意识和互联网管理真空的土地上,在BT下载时代最后一段美时光里,“文化饥渴”的网友们,乐此不疲地搬运和分享各种资源,作为“文化传播的使者”,YYeTs刚刚更名为人人影视,很多字幕组从小众走向大众(其中便包括前几天刚刚倒下的猪猪日剧),随之兴起的还有追剧文化。
东野圭吾有50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东野迷们一定都看过不少,但直至今天,能在正规平台上观看到的仍然不多。
当下提到东野的走红,最常规的解释是图书IP的运营,比如销售网页上的明星推荐:易烊千玺、李现、王凯……以及影视化的带动,比如中国版翻拍影视剧的豪华阵容:迪丽热巴、王俊凯、苏有朋、林心如……
当当网上的推荐语
很官方,很商业,很主流。
明明没过去几年,人们已经自动忽略掉,曾经认识“畅销君”的途径,是如此“地下”,也淡忘了那些畅销君“从地下走到地上”的日子。
流量登顶的东野圭吾已然成为一个符号,为日本的腰部和踝部推理大师们代言。东野最尊崇的社会派推理宗师松本清张,虽在日本声望远高于他,但到了中国,著作要打开销量,也得他来背书。
当当网上的推荐语
在各大图书电商网站,每本松本清张作品的页面,都标有类似的“编辑推荐”:
“引领东野圭吾开创写作生涯”
“深刻影响了东野圭吾”
“松本清张是影响我创作生涯极深的作家。——东野圭吾”
这套出版商们的反向操作,着实意味深长。
“畅销作家”身份的红与黑
与多数顶流一样,东野的红也伴着黑。
东野的“黑点”主要有两个:
推理书迷圈鄙视链的末端,太大众,太不推理,太鸡汤;
虽然“高产似母猪”,但100本作品中,好看的只有20来部,近几年更是“渣作”频出。
但这些吐槽,恰恰都是日本推理作家们,内卷到丧心病狂的常态。我们常常惊讶于东野作品的高产,放眼望去,似乎很少有什么知名作家,能在“出书速度”这个赛道上和他相提并论。但事实上,与日本同行们相比,东野的速度也就能算得上是“及格”而已:
西村京太郎,从1961年开始创作,截止到2020年,以平均12部作品每年,写了600多部小说。
赤川次郎,从1976年开始写作,截止到2017年,也产出了超过600部作品。
内田康夫,80年代出道,2018年逝世,留下了163部小说。
森博嗣与东野几乎算同龄人,1996年出道,目前创作了200部作品。
人送外号“小东野圭吾”的知念实希人,44岁,2011年才出道,已经写了30多本小说。
推理小说的写作比较通俗,想写好不容易,但门槛确实不高,是一个来者不拒的江湖。况且日本的推理小说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作者们一旦形成了创作方法论,写作的速度就会非常快。同时小说家们还可以从一个绝妙的点子和人物设定,衍生出若干个系列作品。推理小说出书的标准也不是像纯文学那样严格,只要作家能写出达到及格线的作品,积累出一本书,基本上就能出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激烈的竞争,造就了日本推理界人均“人形打字机”和“灌水机”的生态。
畅销书作家们也没有纯文学作者的包袱,“高产”是他们的成功哲学和生存法则。对于他们而言,写作是一份职业,他们生产的是一种“文化产品”,在高强度的内卷模式下,一直写下去,保持“大部分作品在及格分以上”这个基础,偶尔出几本神作,已经是畅销书作家最高的职业道德。
关于顶流作家这个身份,东野看得很通透,在《东野圭吾的最后致歉》中他写道:
作家也要生活……我要为“肯掏钱买书的人”写故事,让他们觉得自己付出了金钱,获得了相应的乐趣。
不管在一些读者的眼中,东野圭吾多么地处在文学审美鄙视链的低端,有一个事实却是无可争议的:他是一个非常在意大众读者的作家。他的小说即使有精心设计的推理成分,也没有太多阅读门槛;他行文的节奏简洁明快,故事不一定好看,但一定很好读易感。
这或许正是他得以畅销的原因之一:他不是一个仰望文学的作家。于他而言,写作的意义,始终停留在他高中迷上推理小说的那一刻:不去想文史留名,不去想成为经典,而意在营造一种私人化的体验。不必追问这故事究竟好看在哪,只要能从中感受到愉快和舒畅,就够了。
严肃文学与畅销读物的鄙视链实在难以打破,站在两个阵营中的读者能够共同认可的作家,也实在少之又少,但当我们抛开这些成见,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去面对书本时,有一个结论是毋庸置疑的:世界需要发人深思的严肃书籍,同样也需要让人愉快的轻松读物。两者存在的价值,并不是必须分出个优劣才行。
譬如东野圭吾,他曾经感受过单纯的阅读乐趣,有朝一日提笔写作,只想把当曾经感受到的乐趣传递下去,大概也称不上什么值得抨击的罪恶。
参考资料:
《99%的推理小说,都不值得看第二遍》长江日报 记者翟晓林 新星出版社 褚盟
《东野圭吾的最后致意》东野圭吾
《我的晃荡青春》东野圭吾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写作这门专业》新京报书评周刊
《谁是东野圭吾笔下的最佳男主?| 悬疑之疑》新京报书评周刊
《新世纪以来日本推理小说在中国的接受研究》张丽 安徽大学2014年
《由"畅销书"到"长销书" 谁在营销东野圭吾》北京商报
《晚安BT》第一财经周刊 谢灵宁 李娜
作者 | 清凉油
编辑 | 李星锐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李宗伟:败者为王》《钢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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