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赵姨娘是奇葩般的存在。

王熙凤几乎总领贾府所有重要的事务，不管是对内的还是对外的，够忙了吧。

但在芦雪庵联诗的时候，她还是能说出一句“一夜北风紧”，蛮应情应景。

贾政委身官场，案牍劳形自不必说。但于斡旋虞诈之外，还是会特意带上贾宝玉去新建成的大观园，几乎花了半天的时间，用诗词歌赋为园中庭院门户命名。

李纨青春丧偶，一出场就是“如槁木死灰一般”，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看破红尘，心如止水”。

但芦雪庵联诗，众人几乎都在炫技。唯独李纨，说栊翠庵的红梅好看，让贾宝玉去取一枝来欣赏。

王熙凤、贾政、李纨这些人，不管多么繁忙，不管多么坎坷，他们人生中总会有那么一刻是安静的，总会有那么一刻是超脱现实的，总会有那么一刻是身在云端的。

但赵姨娘却好像完全不一样，她的一生几乎都在闹腾，她的一生几乎都在攻击。她的一生，几乎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刻。

赵姨娘的一生，眼里只有一个字: 斗。

一

本该在寒冰消融的暖春开放，可怡红院的海棠却在北风料峭的隆冬开得妖艳异常。

众人都争着去看，早惊动了贾母。贾府一路败坏，为了冲冲喜吧，贾母也来看海棠。

听说贾母来了，宝玉便换了衣服去迎接。怎料因为太过匆忙，没把通灵宝玉项圈戴上。一来二去，便把项圈弄丢了。

这下麻烦了，从小丫头到老婆子，从麝月到袭人，从探春到李纨，从王熙凤到王夫人，全吓傻了。

只不过是一块玉，一件首饰而已，身外之物而已，却几乎把整个贾府都翻了过来。

不至于搞到那么大的阵仗吧。

要搞清楚的是，那块玉可是宝玉含在嘴里出生的，相当于宝玉的灵魂。有了那块玉，宝玉才能与周围与世界产生性灵的沟通。

比如冷暧会哭喊，见人会问好，会认书识字等等。把那玉弄丢了，宝玉就失去了灵魂。

或者更直白地说，把那玉弄丢了，宝玉就会失去智商，变成傻子，变成植物人。

赵姨娘给宝玉扎小人那回，可能是那块玉受了污染，宝玉的癫狂表现就是证据。最后还是跛足道人过来给那块玉施了法术，或者说再次开了光，宝玉才恢复成为正常人。

现在竟然把那块玉搞丢了，你说着急不着急。

大家从宝玉屋里开始找，然后去整个怡红院找，没找见；又让麝月等分头各处追问，没找着；探春让人把大观园的门也关上，悬发重赏再找，还是没找到。

最后，李纨都急到说要大家脱下衣服来搜了。

这时，大家想到贾环前一日在园子里乱跑，就怀疑是他搞恶作剧。然后李纨就让平儿把贾环找来问问清楚。

贾环到了之后，一听说找他是因为那块玉，当场就发了飙，当场起身就走。

袭人见贾环走了，怕他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急恨攻心，大哭起来。众人除了更加伤感之外，也别无它法。

可不一会儿赵姨娘却“哭着喊着”杀过来:

“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吧。”

看，这就是典型的“斗”。

现场除了袭人心神交瘁哭了之外，哪怕再着急再害怕，也没人敢哭。很简单啊，哭除了于事无补之外，更重要的是会扰乱所有的线索，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可赵姨娘不但哭，还喊。很明显，她根本就不是来帮忙解决问题的，她是过来制造问题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是过来“斗”的。

你看赵姨娘说的话。

“你们自己丢了不找”，怎么没找，都差点要脱衣服搜了，还没找？

“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就只平儿一个人问贾环，而且还是“笑着”、“陪笑”地问，而且贾环还发了飙，而且贾环还拔脚就走，而且大家还都不敢去拦他。

怎么就成了“拷问”了？

“该杀该剐，随你们罢”，玉搞丢了，现场的每个人都有嫌疑，现场的每个人都被追问过，现场的每个人也都努力地去洗清嫌疑。

怎么到了贾环这，就成了“杀”和“剐”了呢？

赵姨娘根本没有心思来帮着找那块玉，她就是来斗人的。通过斗人来显示存在感，是赵姨娘一贯的风格。

赵姨娘想斗谁？斗在场的所有人。最主要的，是要斗李纨。

李纨虽然对府中事务“一概无见无闻”，但日常生活的言行举止流露出来的管理水平和大局意识，还是遮掩不住的。

再加上她是贾府长孙遗孀的地位，所以每当王夫人力有不逮的时候，比如王熙凤小产了无法处理事务，就会暂时让李纨代理。

刚好这次王熙凤身体又极度虚弱，王夫人那时又不在场，所以李纨是贾府事务的代理人。也就是说，李纨在那个时候，是赵姨娘的上司。

她只要斗倒了李纨，也就几乎等于是斗倒了所有人。

如果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那么赵姨娘斗李纨也算是好理解。但她又苦心找着机会揪着芳官来斗，就真有点让人魔怔了。

二

芳官拿着蕊官送的蔷薇硝进屋子，贾环闻到清香，便向宝玉讨要。宝玉答应了正要给他，芳官却不想把蕊官送来的蔷薇硝给贾环，就进房间，想去找她平常用的来代替。

怎料芳官的蔷薇硝刚好用完了，就只好拿茉莉粉给了贾环。

贾环很开心，把粉当硝转送给彩云。彩云一眼就看出不是硝而是粉，笑着告诉了贾环。

贾环呢，也不在意，只说比外面买回来的好，就行。

可赵姨娘却一下子被戳到了肺管里。

怨天怼地之后，一把抓过粉，根本就不顾彩云的劝阻，立马冲到怡红院。

她要找芳官“讨回公道”。

贾环是兴冲冲地回来的，没有哭也没有闹，说明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没有受伤。这时哪怕是发现贾环真的受了欺侮，赵姨娘也应该先问清楚原委，以避免误会。

但她没有，而是立刻先入为主地把自己，更麻烦的是，连带着把贾环也当成了苦大仇深的受害者。

发生在贾环身上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就只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打闹，无关欺骗、无关侮辱、无关伤害。

加上贾环也并不在意，这时为人之母的赵姨娘其实是可以不介入的。

这样说不定贾环还可以在属于他的小群体里习得一些沟通技巧，以及更重要的，比如宽厚、仁爱、善良等品质。

但赵姨娘却深度地介入了，把她自己，更麻烦的是，连带着把贾环也变成了毁灭者。

到了怡红院，发现宝玉不在，赵姨娘就更来劲了。

芳官她们正在吃饭，见赵姨娘进来，就都站起来笑着欠身问好。赵姨娘是什么反应？

不点头不说话，黑着脸一路冲过去，一扬手把茉莉粉照着芳官的脸就摔了过去。

这很不宽厚。伸手不打笑脸人，芳官礼貌礼仪全做到位，哪怕赵姨娘有天大的理，即使做不到笑着回礼，但，是不是最起码也应该静下来，好好地问一问，把事情搞清楚再发飙？

更何况赵姨娘还根本就不占理。

把茉莉粉摔芳官脸上后，赵姨娘又立刻指着芳官的鼻子一顿臭骂，什么“娼妇养的”、什么“娼妇粉头”、什么“三等奴才”，骂了一大堆。

总之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话肮脏骂什么，什么话恶毒骂什么。

这很不仁爱。恶言相向六伏寒，赵姨娘对芳官说的话哪怕放到任何时代，都可能会给人造成一生的伤痕，永远无法消解。

芳官当然无法忍受赵姨娘那番话，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辩解，一边克制着、但绝不懦弱地回骂。

本来这时赵姨娘就应该意识到自己给芳官造成多大的伤害了。但她没有。反而又一下子冲过去，照着芳官的脸，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这也太不善良了吧。拿粉摔芳官脸上、用难听肮脏恶毒的话骂芳官，最后竟然还仗着威势直接打芳官，而且还直接打脸。

有其母必有其子。

所以你可以看到贾环也跟赵姨娘一样，一遇到争执纠纷，就先把自己扮演成受害者的角色。然后，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毁灭者。

他跟赵姨娘一样，从来就不是宽厚、仁爱、善良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

通过扳倒上司来树立自己的威望，赵姨娘斗李纨好理解。但是又去斗芳官？芳官是一个下人啊，是一个几乎是最低层的下属啊，这让人无法理解。

只能说，从斗上司到斗下属，赵姨娘天性就喜欢斗。

三

贾环拿了茉莉粉回来，是“兴兴头头”的，他很开心。即使被彩云说穿了，他也一样很开心。

即使不是蔷薇硝，但也是上等的茉莉粉。况且，又不是偷、不是骗、不是抢来的。贾环的这种还算是豁达的心态也蛮好的。

但赵姨娘不管，上来就是一顿毫无道理的骂。

“有好的给你！……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

赵姨娘的意思是芳官给贾环的粉，一定是次的、坏的、残的，好的东西一定不会给他。

但事实上宝玉屋里就没有不好的东西。况且，也没有就非得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给贾环的道理。

但赵姨娘不管，先贬低贾环不配得到好的东西，然后又骂贾环懦弱，受到欺侮也不敢出头，把贾环骂得“低了头”。

没等贾环缓过来，赵姨娘接着又指着贾环的鼻子骂:“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你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

这话很脏，很尖锐，也很刻薄，贾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受得了，于是就“又愧又急”。

最后，见赵姨娘不听彩云劝阻，非要去找芳官，贾环心里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对，就“躲出仪门”，跑了。

对贾环，赵姨娘是战斗的姿态，根本就没有教育。

对探春呢？跟“下流没刚性”、“没有屄本事”的贾环相比，探春有头脑、识大体，做事有分寸。

按道理说，赵姨娘总该高看一眼探春吧。

但很可惜，并没有。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死了，探春依据旧例批了二十两丧葬费。赵姨娘不干了，完全不顾探春刚上台的风雨飘摇，她要探春批更多的丧葬费。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如今没有羽毛，就忘了根本，只练高枝儿飞去了！”

公事归公事，私情归私情。可赵姨娘却用私情绑架了公事，要求探春把公事当作私情来办，这分明是贬低了探春的人格和品质。

遭到探春的拒绝之后，赵姨娘对探春的那番话也是蛮重的。

“都是你们尖酸刻薄”。赵姨娘因为探春没有徇私，因为没有从探春身上捞到好处，就说探春尖酸刻薄，说得过去吗？

但这不要紧，只要话说得够尖酸刻薄，她就爽了，她就解气了。

“如今没有羽毛，就忘了根本”。探春此时身为贾府事务代理人，依照规则秉公处事，这才是根本。如果探春为了私情真的批了更多的丧葬费给赵姨娘，那才叫忘了根本。

但这不要紧，只要话说得够尖酸刻薄，她就爽了，她就解气了。

对探春，赵姨娘也是战斗的姿态，根本没有沟通。

对儿子、女儿，赵姨娘发狠里斗。对亲戚呢，赵姨娘也一样发狠里斗。

窜江湖的神妇马道婆来赵姨娘屋里闲聊，三两句过后，赵姨娘就萌发了除掉贾宝玉和王熙凤的念头。

然后在马道婆的撺掇下，实施计谋。一番灭绝人性的操作下来，差点要了贾宝玉和王熙凤的命。

贾宝玉和王熙凤当时会承受怎样的痛苦，赵姨娘不想知道；已过中年的王夫人会承受怎样的痛苦，赵姨娘不想知道；已是残年的贾母会承受怎样的痛苦，赵姨娘也不想知道。

她想着，只要把贾宝玉和王熙凤斗死了，她就爽了，她就解气了。

对亲戚贾宝玉和王熙凤，赵姨娘还是战斗的姿态，根本没有共情。

四

赵姨娘在第20回出场。一出场，她就已经开始斗了。

学堂放假后，贾环去薛宝钗那玩。正好碰上她们在掷骰子赌钱，贾环手痒，也加入了。

不料贾环玩心蛮重，赌品却忒脏。赌桌上输了钱，欺负莺儿是个丫头，倒敢赖帐。

莺儿人低志却是不小，毫不犹豫跟贾环争辩了起来。贾环讨了没趣，就病怏怏地回了家。

赵姨娘看见贾环的神态，没有询问、没有安慰、没有教育，甚至，连铺垫都没有，直接向贾环开斗。

又是“垫了脚窝”，又是“下流没脸”，又是“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红楼梦中间的部分，只要赵姨娘出场，没有别的，一定是跟人斗。

一直到第100回，赵姨娘快要从红楼梦离场了，探春都要远嫁南洋了，母女俩都要“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了，赵姨娘还要斗探春。

得知探春要嫁人了，赵姨娘的想法却是:

“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

迎春嫁出去后，大冬天被赶出去睡马圈、吃不好、穿不暧，她是被中山狼孙绍祖活活地折磨死的。如此诅咒即将远嫁的探春，赵姨娘前去叙离别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好话，全是“斗”呗。

什么“你是要高飞的人了”，什么“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什么“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

听得这些话，探春自然也只能是“一句也不言语”了。

出场也斗，中间也斗，快离场了还是斗，赵姨娘也真不嫌累。

五

从斗上司到斗下属，从斗儿子、斗女儿到斗亲戚，从一出场就开始斗、一直斗到离场。

在跟人“斗”的历史上，赵姨娘真可谓承上启下。

承上者古人，如“上下一日百战”的韩非子，启下者今人，如“……”的***，就不方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