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兴（《小小说选刊》副总编辑）

2003年秋天，一位十六岁的贵州少年出门远行。

出发之前，他将自己的名字由杨阳改为杨岚，将自己的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也改大两岁。他公开的目的地是北京，去做摇滚乐手，但他的内心隐匿着真实的愿望：找一座山待着，学古琴。

当年在退学之初，他还有心写小说。浸润古琴十九年后，他奉献出文字的初声——《琴人》。我有机会先众人一步，从朋友那里提前读到杨岚的文字，未见其声，先睹其文。

知音·流水

在《琴人》里，杨岚写道：

“伯牙子期的故事众所周知。但如果没有这个故事，也会有《高山》《流水》这两首曲子。或者说这个故事与这两首曲子的出现都是必然，就像山水画的出现也是必然，纵然它很晚才出现，但很早就存在于我们的文化基因里了，只是后面才外化出来。”（《入山·山》）

杨岚开始接触古琴是在洛阳，那时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弹琴之外，他同时也斫琴，用古老的工艺方式。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创作。

我不懂古琴，对文章还有点感觉。大致过目一遍，杨岚的文风在文坛少见，没有散文习气，而其思辨与想象，又让我宛若二十多年前初读刘亮程：

“山和水的象征遍布在琴身。如果我们考察琴体的隐喻，可以明白实木部分为山、中空部位为水，琴器为山、琴音为水。山和水也象征着实与虚、空间与时间。”（《入山·山》）

“这个界面是琴道的物理起点。它由两块木板构成，然后在上面展开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关于知己、山水、隐士的故事。它是诗人的月亮、理性古典学者的声音圣殿、困于书斋的文人的马，他们梦到自己轻举而远游，在秋月下的林间弹琴，或者成为一个刺客。”（《入山·琴》）

我曾将第一章转给《牡丹》主编王小朋审阅。半小时后，他回复：“一口气读完了，是好文，暂定明年第一期，请方便时提供作者简介和照片，以便排版。”随即，笔名维摩的他在朋友圈写道：“一大早遇到好稿子，一万五千余字，一气读完，部分章节又重读。做编辑的，开心事莫过于此。孙悟空听菩提祖师讲道，忍不住癫狂跃舞，大约与此同。图为竹山寺耀征师傅墨迹，亦奇人也。”附图为耀征墨迹，所书为黄庭坚诗句：“知味者谁心已许，维摩虽默语如雷。”

数月后，《牡丹》2022年第1期刊发杨岚的《琴在嵩洛》。

光阴·洗礼

从某个角度看，《琴人》写的是自主选择、自我教育，与古琴有关，又与古琴无关。

“我慢慢意识到我基因里面的那种个人主义，之前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在退学之前，我只是知道我无法容忍盲从一个集体，我甚至没有盲从这个概念，只是无法将自己视为集体的一员。在我不了解什么是古琴，对古琴甚至完全缺乏听觉经验的时候，古琴就是这点吸引了我。它是属于个体的。”（《入山·嵩》）

如此说来，古琴不过是个偶然的承载体。换作是写作，或别的什么，也一样成立。所谓自主选择，不应是对学习的逃避。就像看完此书之后，不加辨析而辍学或学琴，显然是一种偏执。关键是要有完整的独立个体，确立目标，取其精神，结合实际，探索符合自己或孩子需要的人生之路。

“具有常识比占有文化稀罕得多，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生长在一个具备常识的家庭吧。他们的知识也许有限，可是会尊重我的选择，而不强加干涉。当然也有很大原因是我身上有种肆意妄为的野蛮力量，他们也约束不住，只能任由我去释放。但起码他们对我并没有什么世俗价值上的要求，这让我后来可以自由地生活。当同龄人都在升学、赚钱、成家的时候，我的生活是书籍、音乐、旅行。”（《斫琴·初斫记·斫》）

教育是一个每人都有主张的话题，教育观背后是价值观，难的是达成共识。但毫无疑问，在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三个外在的维度之外，对每一个人来说，自我教育这个内在的维度更为重要，在阅读的字斟句酌中获得滋养，在思考的神游往来中达成砥砺，是必不可少的隐幽的成长发育通道。

斫琴、习琴、谈琴，《琴人》里不时显现杨岚的阅历与识见：

“古琴是一件容易让我们想到自然的乐器，但琴的发育一直是城市文明的结果，文化史的书写与文化史的真实是两回事，不能被文本给骗了。对自然的描写在琴曲中是较晚期才出现的，在早期的琴曲目录中，我们可以看出早期的琴曲主要是写人事。历来琴学最发达的地区也都是城市。当然在传统社会中，即便是城市，人们对自然的感受力也远远强于现代人。但我觉得作为一个琴人，他应该从琴声本身去获得感受力，而不是弹琴的环境。”（《斫琴·未完成的琴·自然》）

“我在写一本关于古琴的书，却在这里回忆印度。我是想回顾一下音乐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作用于我。它像水一样浸泡我们的身体，留下一些发皱的皮肤，音乐是水，而不是那些发皱的皮肤。古琴留下了很多文献，许多都是在讨论那被泡过的皮肤，我们查阅这些文献以了解琴为何物，但体验古琴的方式其实很简单，跳下水去。”（《习琴·远游·经验》）

琴者，人也。人斫琴，琴亦斫人。

不得不说，杨岚介于琴与非琴之间的个人经历，在辍学者或学琴者中，有幸存者偏差的意味。但看他在《琴人》里，从自身出发，再抵达自身，剖析自身的生命史，如何成为一个能够察觉精微的人，对读者而言，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2022年2月20日

《琴人》

杨岚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