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自然 博物自在
——博物学名家讲坛第二次讲座课堂报告
作者:刘华杰
责编:方阿美 刘祥辉
2022年3月8日下午,由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田松教授主持的博物学名家讲坛第二次讲座在线上展开,这次讲座的主讲人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物学家刘华杰老师,讲座主题是《访问自然:从燕园的“树象蜂”系统说起》。因是线上讲座,参与者除了选修博物学名家讲坛这门课的南科大学生,还有许多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慕名而来的博物学爱好者,大家一起聆听了刘教授通过在燕园观察“树象蜂”系统来阐述博物学传统对于公众访问大自然的现代意义。
▲图一:讲座海报
刘华杰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硕士和博士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转入科学技术哲学领域,早期研究非线性动力学浑沌研究的历史与哲学。他既有自然科学的学术背景,又在哲学领域造诣颇深,更在博物学方面有新的开创。正如田松教授所言:“刘华杰是中国新博物学运动的发起人,是理论家,也是实践家。他把业余爱好做成了专业,把他的兴趣做成了学术。”
作为四大认知传统的博物及其现代内涵
刘华杰教授提出,人类历史上与认知相关的传统有四个,即博物传统、数理传统、控制实验传统和数字模拟传统。这四大传统是抽象出来的“理想类型”,现实的具体认识往往不是单一的某种类型,而是它们的组合。教授认为博物学传统在四种传统中是最古老的、最基本的。早期的博物学是非常实用的,每个人都要实际了解周围的世界,如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如何规避生存风险。如果没有这种博物认知传统,人类根本无法生存下来。对于其他三个传统,刘教授是这样介绍的:近代数理传统大概有三百年左右的历史,相对于人类历史而言实在是非常年轻,它从伽利略、牛顿等人开始,主要用数学工具把握大自然。控制实验传统的历史小于三百年,它的做法是将研究对象化简并设定研究范围、做可控制的实验,提取简单的因果关系,它是现代科学中最主流、最有效的办法。数字模拟传统最年轻,在有了电子计算机之后才出现,它用计算机模拟这个世界的运行。教授又以图示(图二)说明博物、数理、控制实验、数字模拟这四种传统依次出现的顺序,到了现在它们其实并行着,虽然博物传统已经式微。博物过程主要在宏观层面展开,似乎涉及的都是比较“浅显的”内容,在当今社会博物学的学术地位显而易见不会太高;而另一方面,正因其相对浅显、门槛低,博物学才是普通大众直接接触自然、访问自然的方式。
▲图二:四种认知传统示意图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博物学有数千年的历史,积累了太多的东西,现今当然不能把它的过去照单全收。那么现代社会重启博物学,其内涵是什么呢?为便于记忆,教授用自己的独特方式来说明:博物(Natural History)在汉语中是BOWU,可以赋予4个字母相应的含义。其中“B”即“beauty”,博物在乎自然美,“天地有大美”。对普通人来说,博物最吸引人注意的可能还是美的感召力。大自然非常美,而且层次丰富,这是许多人博物的动力所在。第二个字母“O”指“observation”,即观察,通过观察去提升自己的博物能力、访问大自然的能力。不只是看,还可以摸一摸、用脚踩一踩,做简单的实验等。并且观察之外,还要做记录,对所见的东西进行大致的分类,可以做简单的探究。博物学也做实验,但并不是做生物化学实验、基因编辑等深度还原论的实验。栽培、嫁接等实验经常做。第三个字母“W”指的是做博物时的心情,要有童心、有好奇心(“wonder”)、有惊奇感。保持赤子之心的人,更能探索这个世界、享受其中的乐趣。第四个字母“U”指“understanding”,即知性、理解。博物学活动并不特别在乎用人力来改造这个世界,而是适应环境,寻求理解。要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万物之间如何相互适应。博物学在乎这个世界的可持续共生,不是生存一两天,而是几百、上千年。
博物学观察:以“树象蜂”系统为例
刘华杰教授从田松教授在博物学名家讲座系列第一次讲座的题目“关心一片具体的叶子”开始,叙述博物学入门的方法不是要读许多书,而是一上来就要关心一个具体的东西,持续关注,并一点点去查找相关知识。当今时代并不缺少知识,重要是通过什么线索让学人有兴趣主动学习。既要学别人已经掌握的知识,还要在关注和学习的过程中,自己去发明和创造知识。接下来,刘教授以他自己带着学生在北京大学燕园观察和持续关注“树象蜂”系统的经历,阐述如何具体地做博物、如何关注一个我们身边的自然现象、如何直接访问自然。《博物学学导论》课程需要安排许多实习,为了安排和节省时间、费用,最好的办法是利用北京大学校园的自然条件开展实习,这就需要事先精心设计。
▲图三:摘下的黑弹树上的虫瘿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刘教授先简单地介绍了“树象蜂”系统:树即小叶朴(音“破”)树,也叫黑弹树;象,指一种寄生在黑弹树上的象甲类昆虫;蜂,指一种刻腹小蜂。这三者的关系是:黑弹树被象甲昆虫寄生,这种象甲昆虫又被一种刻腹小蜂寄生,涉及这两个环节。但这三者具体是怎么联系的?如何知晓的?细节是什么?想了解这些内容,就需要进行亲自观察、关注、查找相关资料等博物实践。
刘教授开始关注这个系统是源于一些偶然的事件。他在北京周边的山上进行博物考察时,观察到黑弹树上会有这种形态的虫瘿这一特殊的现象(图三),并重复记录到,从而留下深刻印象。他当时只知道树的名字,并不知道制造这种虫瘿的昆虫的名字,对此一直抱有疑惑和好奇。一次参会时,刘教授偶然坐在了中国科学院昆虫学家张润志先生旁边,便向他请教了黑弹树上这种寄生昆虫的具体名称。张润志先生说它叫“赵氏瘿孔象”,刘教授很欣喜地记下了名称并查找了关于这种昆虫的相关信息。教授也曾带着CCTV的记者到北京香山饭店附近拍摄这种昆虫和相关寄生现象。对黑弹树上的虫瘿的持续关注,使得教授也开始在北京大学校园内,对这个现象做持续的观察和更多的探究,恰好北京大学校园里有大量野生的黑弹树。
教授接着详细地介绍了黑弹树的分类、分布及名称的由来,并展示了自己搜索到的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在中国采集的黑弹树的标本图。教授更借助自己在不同季节、不同角度拍摄的黑弹树的照片,介绍了他眼中黑弹树上虫瘿的样子、他亲自尝过的虫瘿的味道(图四)及虫瘿硬度变化等信息,并在地图上展示了他在北京大学燕园内观察黑弹树的四个观察点(现在已经扩充到七个观察点)的位置和名称。同时教授也借自己在不同的观察点、不同时间拍摄的黑弹树的照片,讲解了博物学观察记录的小技巧:用数码相机或手机拍摄,只要机器设置时间正确并开启了GPS,那么拍摄的照片就是带有时间的,留下的GPS信息也会为重新访问这个地点带来方便,但是即便如此,若博物观察是在荒山野岭中,想多次找到同一棵植物也还是有难度的。因此遇到感兴趣的观察对象最好立即尝试多拍照片,多角度、远近景记录,如果可能的话也要接续地在不同时间点、不同季节去观察和记录同一个对象,这样才能更准确地鉴定观察对象的具体名称,方便之后的资料收集,并可以用自己拍摄的照片对照查找到的物种习性和分布等信息,对观察对象、其所处环境以及如何与其打交道有更深层、更广泛的了解。
▲图四:被切开的虫瘿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至于黑弹树上的虫瘿(图五),教授亲切地称其为“棒棒糖”,它很小、很多,外形不大好看,也不容易观察。它是这样形成的:春天,这种象甲的成虫趁着树叶和枝条刚长出来嫩尖的时候,在树枝的相应位置“扎针”、释放激素。这种激素会导致植物增生,就像人癌变一样,树就被动地长出一个瘤子,象甲把一枚虫卵产进未长大的树瘤,这样树瘤就是一个育儿房,幼虫孵出来以后又有住的地方、又有食物。
▲图五:黑弹树上的虫瘿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那么制造虫瘿的象甲在分类学中具体属于什么门类呢?教授讲,这种昆虫属于鞘翅目、象甲科(图六)。对于让黑弹树增生的这种象甲的命名,也有可进一步讲述的故事。刘教授说,这种昆虫是在1980年由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昆虫学博士、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赵养昌在英国核对标本时首先发现的,之后赵先生一直在饲养和研究,但他生前未发表相关文章。1989年8月,赵养昌的学生陈元清为纪念自己的老师将这种昆虫命名为“赵氏瘿孔象”,并在学术会议上介绍了相关研究成果,但直到1993年2月才正式发表文章,并给出拉丁名。不过这属于不合格发表,因为在陈元清发表之前,已经有人抢先把这种昆虫正式命名并发表了。1990年林开金和李桂秀在《四川农业大学学报》上已将这种昆虫命名为“北京枝瘿象”了。按照命名规则来说,这种寄生在黑弹树上的象甲应该叫“北京枝瘿象”,但业内学者都知道赵养昌的工作更深入一些、研究时间也更长,因此很多业内人士仍然叫这种物种为“赵氏瘿孔象”。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希望学生在今后的学术研究中注意到类似的情况,要讲究学术伦理。一方面自己研究时要有保密意识,但也不能过度,在得知同行在某个研究领域即将获得结果时,自己不宜轻易涉足,如果也要做,应先征求他人的意见,确保不会伤害到他人。不讲原则的“抢先”,可能违背学术伦理、科研伦理。
▲图六:寄生黑弹树的象甲成虫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树象蜂”系统的第二个环节,即象甲被一种刻腹小蜂(图七)寄生。刘教授在冬季采集虫瘿后咬开找到了少量刻腹小蜂。刘教授引述相关文章解释道,科学家采集了虫瘿带回实验室中观察研究,观察到刻腹小蜂寄生瘿孔象这个现象,而其后科学家也将实验室中的虫瘿及昆虫与自然环境中的生命体做了对照。据此,“树象蜂”寄生链的发现虽然结合了控制实验方法,但仍是以博物学的观察和研究方法为基础。在实际的观察和认识中,认知的四大传统往往是相互结合的,博物传统的作用不容忽视。
▲图七:刻腹小蜂图片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原载于《北京林业昆虫图谱》
刘教授总结到“树象蜂”这个系统的博物观察有四个“目”的物种参与:1.灵长目的人在观察、讨论现象;2.荨麻目的黑弹树是此系统中做出牺牲的物种;3.鞘翅目的赵氏瘿孔象寄生于黑弹树上;4. 膜翅目的瘿孔象刻腹小蜂又寄生在赵氏瘿孔象上。对这个现象发生的逻辑链做了比较细致的介绍之后,教授继续列举了诸多仍待探究的问题,如:若此系统被理解为树遭虫害,农药可能杀光寄生的两种非常特别的昆虫。应喷农药灭虫吗?现在已知瘿孔象刻腹小蜂寄生于赵氏瘿孔象,除此之外它是否还寄生于别的物种?就在北大校园这个范围内“树象蜂”系统的情况如何?可见对“树象蜂”这一个系统的博物学观察和探究也是可以不断展开的。
“偶然遇见”这个系统、持续观察和关注、多方面查找和搜集信息、对照相关研究深入自己的博物观察,在整个过程中,刘华杰教授发现了这个系统的小而美、体验到亲身观察获得新知识的喜悦、保有了自己的好奇心、对自己身处的北大校园有更多的了解。在给北大本科生上课时,他亲自带学生到树下观察,鼓励学生用牙咬开虫瘿!教授真正践行了他提出的现代博物的四方面内涵。
博物与自在
在举出了观察“树象蜂”系统这个例子之后,刘教授继续对“访问大自然靠什么”这个话题进行论述。教授认为,身处现在这个科技时代,访问大自然当然离不开科学、科学家,并且要相信专家、采用专家的研究成果并结合实际去应用。但同时刘教授强调,科技并不是访问大自然唯一可靠的东西,相反,科技的发达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妨碍了普通人接触、访问大自然。因为科技的发达使普通人不敢自己去访问自然、不敢与专业化的科学家去对照,怕被嘲笑,而从事专业研究科学家也瞧不上业余人士,认为普通人是乌合之众、主观性太强、不够严谨。由此导致了这样一种后果:一部分人专门生产知识,绝大部分人只能学习知识、应用知识,而没有生产知识的能力。
但每个人都有了解自己周围环境的权利,任何个体和组织不能剥夺或变相地让人自愿放弃这种权利。教授借助黑泽明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说明往前数几代,之前的人对自己家乡的环境、天气、动植物了如指掌,但这类人现在越来越少,或许在一两代之内就会彻底消失。而消失的后果就是虽然地球上的人很多,但是宏观层面、常识层面了解这个地球的人却很少。人们不了解周围的自然世界,还要与之相处,就可能出问题。一个在现实中五谷不分的人听一位没种过庄稼的、单纯基因层面阐述粮食问题的专家发表高论,可能有问题。因此,不论是从科学哲学的意义上还是风险管理的意义上,人这个物种如果不能正常地直接访问自然、接触自然,生存风险就增加了。
刘教授认为访问自然亦需要个人致知。个人致知,或其名词形式“个人知识”,即“personal knowing”,是科学哲学家波兰尼提出的概念,他在《个人知识》这本书中认为科学家进行创新时是有他自己的个人窍门的,是运用到他的个人知识的,而这种个人知识在被发表后才会成为公共知识,但很大一部分个人知识是不能被分享和传播的。刘教授称,个人博物获得的正是这种个人知识,是对世界的独特感知、专供个人享受的、个人与世界打交道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一生只学习了公共知识,那么他的人生经历必然是相对单调的,而博物学可以让人与其他物种打交道而不限于人类这个物种,从而丰富人生经历、获得更多体验和认知,同时也可以创造更多知识。
刘教授参照著名环境史学家沃斯特的观点将博物学家分为两类:一种是帝国型博物学家如林奈、班克斯、达尔文等,他们追求体制化、讲究规则和宏大叙事,与科学更近;另一种是阿卡迪亚型博物学家如G.怀特、梭罗、缪尔、利奥波德等,他们是田园牧歌式的,更加人文化,强调个人自知。刘教授提倡的博物学探究类型主要是第二种田园牧歌式的博物,普通人就可以做到、做好。当然这种分类不是僵化的,现实中亦有学者兼而有之,如E.O.威尔逊,他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昆虫学家、科学家,而又能贯通自然科学到哲学的各个领域,且更喜欢以“博物学家”自称。刘教授将威尔逊视为当代博物的榜样。
刘教授强调博物学有自己的方法、追求自然而然,不像科学一样追求效率。博物学与科学是平行的,博物学有自性,有自己的发展逻辑。复兴博物学传统,让人可以既学习与博物平行的科学,但又不完全把自己交付给科学,不过分依赖科学家这个认识自然的中介,而是能够自己直接接触自然、访问自然,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之后教授讨论了“天地之大德曰生”和“自然以自由”两个命题:“天地之大德曰生”意指中国古人认为在天人系统中生生不息即可持续发展是最重要的,而如今的现代化和高科技都追求效率,会让人“上瘾”却又不能持续,不符合中国古人追求的生生不息的观点,亦不符合可持续的博物观点;“自然以自由”,即指人人都希望有自由,现代性认为知识的增加、制度的完善定能给人自由,但大量的知识使人一辈子也无法掌握、再完善的制度也会有压迫,所以在生活中不妨回归到老子的“自然以自由”,不再只以效率为先,在自然中生活便有了自由。或许有了自己博物的勇气和经验,具体地认识和了解了自己周围的自然,知道如何长久地与自然及其中的所有生物共同生存,才能在这个科技发达、被效率和资本裹挟的时代有一方属于自己的自在天地。
讲座的最后,刘华杰教授号召大家亲身去接触自然、访问自然,进行博物实践——“浮生常博物,记得去看花”。(图八)
▲图八:刘华杰教授拍摄“博物自在”旗帜
图片转自刘华杰教授课件
(本文转载自“南科人文”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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