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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平原

往前走,江汉平原在我眼里不断拓宽、放大

过了汉阳,前面是仙桃、潜江,平原就更大了

那些升起在平原上空的炊烟多么高,多么美

炊烟的下面埋着足够的火焰

火光照亮烧饭的母亲,也照亮劳作的父亲

八月,风吹平原阔。平原上一望无涯的棉花地

白茫茫一片,像某年的一场大雪。棉花秆

挺立了一个夏天,叶片经太阳暴晒有些卷曲

我顺着一条小河来,手指轻轻抚摸河流的速度

上下游的水都以一种相同的姿势流淌

摘棉花的农民把竹筐放在河滩,走近一座石桥

河里的鱼翩然跃起,但河水还是来不及停顿

继续向前流淌,水中的落日可能被绊了

一下,没到黄昏就落了下去。这时候

远处村庄里,点起了豆油灯,大平原变得

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盏豆油灯那么大

豆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我感觉黑夜里的江汉平原也在轻轻摇晃

托尔斯泰墓地

山的尽头不再是山

路的尽头不再是路

在山中站久了他便成了山

在路上走久了他便成了路

让后来的人

走不到他的尽头

这里树挨着树,山连着山

一座孤坟荒凉得

只是一小块长方形土堆

坟前常开的花朵

是他还以世界的微笑

白桦树仍然替他保持站立

和行走的姿势

托尔斯泰的坟墓很简单

简单得像没有坟墓

没有墓碑,没有碑文

小土堆像一本合上的小说

绿茵茵的小草为它

包上了最美丽的封皮

托尔斯泰就埋在文学里

他的坟墓小于死大于活着

说书人

一根楝树的枯枝,横在院子里

说书人的故事里横着一把刀

英雄的前面横着一条河

鼓槌一落,接上回书,还是说隋唐

乱世之中,群雄并起

秦琼卖马,李密起事,罗成舞枪

半道杀出程咬金

说书人把一个朝代装在袖筒里

轻轻抖出,说,你们看,这就是隋

一个不起眼的朝代,一个短命的王朝

却出了那么多大英雄

接着惊堂木一响,英雄出场

一个死去千年的人奇迹般复活

但又会很快死去

英雄背着粮袋,寻找落脚的江湖

他们聚在一起,个个义薄云天

忽然,万马奔腾,旌旗猎猎

马蹄踩着密集的鼓点驰来

瞬时杀得人仰马翻,人头落地

虽然是故事,也吓得下面

猛一躲闪。听书人都木讷地坐着

但脸色变化忒快,不时欢笑

大声地叫好;不时掉泪,替古人担忧

审判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刽子手抡起了大刀

下面叫嚷着刀下留情。说书人于是说:

好,听大家的,抽袋烟再讲

于是让英雄又多活了一袋烟时间

当我老了的时候

当我老了的时候,就回到故乡

住进我当初的老房子。从此哪儿

也不去,找一块牧场,养几只小羊

把父辈当年的那把板锄磨亮,在路旁

种下向日葵和兰花。这时群山扑面而来

我尽量多呼吸山林中的新鲜空气

如果有雁阵从我头顶飞过,我会站立

路旁伫望许久。夏天很快过去,秋天就

来了,我用更多的时间与亲戚来往

在侄儿中做个温和慈祥的老人

不时有朋友远足探访,以一杯清茶

我们聊到天黑。到我越来越老了

身体会变成药罐子。那些中药

其实就是山上生长的草、根、叶子

和树皮,在我小时候

奶奶生病时我跟着父亲去采过

还有些中药,是对珍稀动物剖腹、断骨

挖心、剥皮、砍头、抽筋

这太残忍了,想到这杀一命救一命

的中药,我拒绝饮下

父亲的油灯

夜晚来临,暮色深沉

父亲披着蓑衣从田野归来

他轻轻划一根火柴点亮一盏油灯

他怕火柴划断,浪费掉

一根火柴,只轻轻地一划

父亲养着一群孩子,还养着

一盏油灯。他把孩子越养越大

却把一盏油灯越养越小

他没有把灯火挑亮一些

他说,太亮了,费油。微弱的灯光

照见了他的贫贱和卑微

给灯火一间房子

父亲把光明装起来

他自己被一团黑暗吞噬

其实父亲就是我们家的一盏灯

不知在点燃灯盏的那一刻

他是如何吐出内心的光芒

白发

老了,头上生满了白发

人老了容易激动

眼里常常挂满泪花

我进入了小雨夹雪的老年

衰老从白发开始,皱纹随后长出

身高明显比年轻时矮了一截

眼睛只能眯缝着看人

口齿不清,记忆渐失

手脚变得越来越迟钝

性格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喜欢躺在藤椅上打盹儿

白发长得像秋天的衰草

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凄凉

我把它梳得顺向一边

稍稍打一点光油

但我还是选择少出门

我走路有点儿晃,脚步有点儿飘

满头的白发太轻了,压不住

采石场的后半夜

我写的采石场是村庄的一个山坳,

山路又高又陡。记得我小时候,

爬上去过一次,那一次爬上山顶,

才知道山的那边还有村庄。

山的更远处是一片陌生的山峦。

采石工在这边山坡上打眼、装药、

安插雷管、点炮。岩石在轰然一声

巨响中,纷纷破裂、碎开、瓦解。

点炮的人,像点着了屁股,跑得飞快,

后面轰隆隆一片,都是黑烟。

夜深了,碎石机的轰鸣声仍没有停息。

两个采石工用钢钎撬着炸开的

松动腐石,另几个轮换着用大铁锤

敲破化开。大锤落在石头上,

山谷发出一阵空洞的回响。

采石工手累酸了,变换一种姿势,

继续敲打。周围是祖宗的坟地,

溅起山中埋骨的沙土。

后半夜,由于起雾,寒意四起,

采石工把搭在树枝上的褂子穿在身上。

有人靠着草丛中的一块墓碑睡觉,

有人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还有

几个,打着哈欠,坐下抽烟,说话,

一个问另一个:“今天初几?”

“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

回答者答非所问。

流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处是流水

一万年前的水,一万年后的水

都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水从深山流来,从峡谷流来

从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头流来

那年,我与黑八爷上山采药,无意中

我追着一条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顺着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山谷一直流到低处的民间

把村庄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满后

继续向前流淌,流经陈艾草的半亩蚕豆地

经过一座榨油坊的旧址时突然

拐了一道弯,然后继续拐弯

拐过油菜田和几家穷人的后院

沿途无意中收养了几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场秋雨。当汇入村前

的一条小河时更是显得深不可测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农民抽去浇地,一些以平缓的姿势

慢慢流淌。它们去远行又像回家。

山寺

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半老的和尚

敲响了山寺上空的月亮。

尊座上,三个寂寞的菩萨

与几个剃光头的和尚

默默相对

其中一个,手捧经书,坐于清风

他的朗诵近于虚空。

我的奶奶

清晨从寺门进来

见佛便跪,跪了便磕头

一粒奇异神火,一碗灯

用三尺光芒照着奶奶。

菩萨没有国家

也从不与我奶奶说话。

第一次见岳父

因为爱上你的女儿

我们在人间聚首

成为一对没有血缘的父子

像一场前世的约定

那天,你女儿,也就是我的未婚妻

第一次带我去见你

站在你面前,我神情一阵慌乱

手足无措

未婚妻扯了扯我的衣角

意思叫我喊爸爸

你看出了我的紧张

先把手伸过来,抓着我的手

把我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你的一脸温和,亲切

使我很快松弛了下来

你转身去为我倒茶时

一只脚故意拐过了

前面的一只蚂蚁

我想着眼前这个善良的人

一定是一位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