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带露时分,晨曦还透着浅金色。
靠近湖的地方,水汽尤其重,林嘉一路踩过草地,绣鞋的边沿处隐隐有湿意湖上烟气渺渺,连对岸的水榭都时隐时现,仙境似的。
凌家这园子造得举世闻名,传了许多代,据说还曾有皇帝《幸时便下榻于此外,还留过御笔的不愧是金陵望族,书香世家,底蕴就在这里,一抬眼,斜斜的小径上,走来了六房的粗使丫鬟喜鹊儿,一路打着哈欠。林嘉垫上两步,笑盈盈先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她肌肤白玉似的,眉眼殷殷带笑。喜鹊儿拍着嘴应道:“小林啊,早啊,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们两个,一个挎着篮子装着剪刀,一个怀里抱着瓷瓶小心翼翼。一个是负责给六夫人剪花插瓶,一个是殷勤给三夫人采露水烹茶。
两人时堂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面,倒孰得很,加之喜鹊儿只是个三笔丫头,没什么架子,不像一等二等的姐姐们那么难亲近,是林嘉很喜欢的熟人。
"怎么眼下都黑了?”林嘉瞧着喜鹊儿眼底发青,精神萎靡,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别提了。”喜鹊儿打开话匣子,“昨个夜里,九公子的东西运回来了,昨天搬了一晚上。"
林嘉讶然。
九公子是凌家四房的独子,他的父亲凌家四爷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刚刚过身了。这位九公子听说从京城赶回金陵奔父丧了。"不是早就回来了吗?”她忍不住问,这些天府里很忙,前面在办白事。她听下人们议论了几耳朵,道是凌家九郎回来了。
“先赶回来的只有人。”喜鹊儿抱怨说,“大件的箱笼昨个天黑才下船,一件件往里搬。又怕惊扰了老太太,又怕惊扰了四夫人,就从我们院子这边绕。四房的人都忙着,我们夫人谴了我们去帮忙。真是,九公子多金贵的人,他的东西怎会让我们碰。那边只许我们帮着搬些粗笨物件,可累得我腰酸背疼,一晚上没睡好。"
“喏!”她随手一指对岸水榭,“就是那里,以后你不要随便过去,九公子以后要常在家了。"林嘉以前也听说过,对面水榭是四房九公子的书房,当年老太爷亲自给的。后来九公子去游学又高中了探花,没再回来,那水榭空着也不给别人用。
四房的九公子,凌家九郎,是金陵凌家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
十六岁中探花,入翰林,年纪轻轻便御前伴驾,备咨询,参机要。皎皎如明月一般,这样的儿郎,谁家长辈能不爱。
喜鹊儿好心提醒她,林嘉十分地知趣:“姐姐放心,我素来不乱跑的。"
六夫人屋里喜欢鲜花插瓶。喜鹊儿隔个两三日就要趁着清晨来剪花。不敢多闲聊,怕耽误了时间,六夫人前面忙完了回来看不见新鲜的插花,屋里的姐姐们怪罪下来,她可要吃排头了。
喜鹊儿点下头,匆匆过去了。
林嘉跟她交错而过。她们两个要去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林嘉是要去湖边梅林。
三夫人雅好茗茶,林嘉得她庇护生活在凌府,好的茶叶肯定是供不起,那就另辟蹊径--供水。她常常早起,夏日里采叶上露水,冬日里集枝头花雪。
梅乃四君子之首,这梅上无根水烹茶,是极有品格的,供给三夫人,能讨她的欢心林嘉就依靠三夫人这点庇护过日子呢。
叶上露珠一颗一颗的,收集起来最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好在这种雅事,求一个精致,并不求量,林嘉在梅林中忙碌了一个早晨,额头微汗,掂量着瓷瓶也差不多满了,塞上了塞子。
抬眼看了眼水对岸,烟气散了很多,没有先前那么浓了,精巧的水榭仿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隐隐有忙忙碌碌的身影穿梭。不关她的事。
林嘉只瞧了一眼,便小心捧着瓷瓶往三房去了。
三夫人是孀居好人,平日里不怎么出间的。但如今四爷新丧,不同于往日府里红事她要避开,现在前面在办白事,她反而可以露一露面帮帮忙的。
三夫人果然不在,接她这一瓶露水的是三夫人的贴身妈妈。这妈妈点评了一句:“有孝心。”便打发她回去。林嘉刚才进门时听看门婆子说了一嘴,因为四爷的丧事,三房的十二郎也从书院回来了。她知道三房的忌讳,便道:"这几日府里忙,我就先不过来给夫人添乱了。待事情都办完了,我再去给夫人多采点。"
妈妈这才正眼看了她一眼,目露嘉许,点头:“去吧,告诉杜姨娘,这几天不用过来请安。"林嘉应了,又问候了三夫人康健,奉承了妈妈两句,便匆忙离开。便是这样有心回避着,半路上还是遇到了凌家三房的十二郎。
三房只有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这十二郎是在凌三爷身故后,由凌老爷做主从族中过继过来给凌三爷续香火的嗣子。他只比林嘉大两岁,如今才十六岁。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林嘉本来是跟着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的,直到十二郎开始频繁“偶遇”她。三夫人知道了之后,就让她从三房搬出去了。
听到少年郎一声带着欢喜的“林家妹妹”,林嘉睫毛颤了颤,然而回自己的住处就是这个方向躲也无处躲,只能硬着头皮行礼,唤了声:“十二公子。"
十二郎身边只带着一个小书童,那喜悦是能从眼睛和笑容里透出来的,上前一步:“叫我十二郎就行。妹妹怎么在此?"
这条路就是她如今的住处通往三房的必经之路,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她日常时不时要采集露水孝敬三夫人,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这,又是一次“偶遇”。
“我去给三夫人送露水。”林嘉屈膝行个礼,不给凌十二再说多余话的机会,以攻为守,“倒是十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前面为四爷办事,大家都在忙呢。三夫人也去了。"
十二郎顿时语塞。
他会在这里,自然就是为了“偶遇”林嘉。他和府里的兄弟们一样在族学里读书,日常住在那边,旬日才能回府。平时在家管得也严,难得趁这几天忙乱,三夫人一时顾不上他,当然趁机想见一见林嘉。他支吾道:“前面人多,我抽空回来歇一歇。"
林嘉正色道:“十二公子还是速速回去吧。这办事的是你亲四叔,叫人知道你从中间溜出来,着实有违孝道,不是为人子侄的道理。"
十二郎本是凌家远支血脉,跟凌府这一支已经出了五服了,过继过来的时候也懂事了,跟凌府诸人并没有太深的亲情。凌四爷病逝,他的亲侄子侄女或许会伤心难过一下,十二郎跟他不熟也不亲,要说难过就有点勉强了。
但林嘉说的是正理,既然已经过继,礼法上凌四爷就是他的亲叔父了,十二郎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说:“你说的是,这就回。"
嘴上说着回,脚底下还跟扎根似的,只盯着林嘉,想多看她两眼。这会儿日头稍高了些,日光也明亮了些。林嘉一张精致面孔,皮肤被照得净透,不施脂粉也眉目如画,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十二郎平时住在族里,难得见她,哪舍得就回去呢。
这么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已经算是轻薄了,林嘉心中又羞又恼。袖子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抬起眼轻声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也回来了?"十二郎巴不得跟她多说几句话,忙道:“正是,九兄回来奔父丧。一路快船快马换着来,才这么快就赶回来的。"那你还敢溜出来。
林嘉深觉得这位十二公子有些不着调。下人们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三夫人也后悔过继他,该过继另一个孩子的。以前林嘉只是听听,不往耳朵里去,如今她是觉得或许三夫人是真的后悔了。因有了话头能跟林嘉多说两句,不必立刻就离开,十二郎十分高兴,正要多说两句,不意林嘉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很了不起,是少年探花。咦,他中探花的时候,好像就是十二公子那年纪?十二公子今年是不是还要下场?四爷的事不影响十二公子参加院试吧?"
犹如一盆冷水扑面,顿时把十二郎的遐思全浇灭了。
这个府里的人,不说人人都是才子,但大部分人读书都在水准之上。偏十二郎,本来嗣子的身份就比旁的人差上一层,虽也姓个“凌”,也有凌氏祖先的血脉,可读书上天赋着实有限。
当时凌老爷是想让三夫人从自己的亲孙子里挑一个。三夫人却怕过继来的孩子跟卑庸们亲过来跟她,坚持要从族人中挑一个。
族人闻听消息,好几家日子过得清贫而又多的人家都巴巴地把孩子送过来给挑选。凌老爷子看中了一个资质还不错的。偏十二郎眉眼生得有几分肖似凌三爷,被三夫人一眼看中,非要取他。孀妇以后要依靠嗣子,找个自己看上的终究比找个强的好。凌老爷子便顺了她。
三夫人过继了他之后发现他读书不太行,的确后悔了。但族谱都上了,又不能退回去,只能严厉鞭策着他用功。读书这种事,九分汗水比不上一分天赋,他天赋就是普通的水平,虽也算用功但到现在还没拿下秀才功名,还在考童试。他这个年纪考童试,在寻常人家自然正常,但三夫人盼子成龙。不是亲生的就判得更厉害,总是拿他和别的房优秀的子弟比较…...便被逼得有些平庸了。
林嘉上来就用凌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金鳞儿凌九,郎来跟他比,可不就是一泼冷水,浇得人心都凉了。
被戳了痛处,十二郎顿感意兴阑珊。这是他一点都不想聊甚至想回避的话题,与旁人都是如此何况面对林嘉。他勉强敷衍了两句,匆匆折回前面去了。
林嘉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么说话会让十二郎不高兴,但得罪凌十二总比得罪三夫人强。她受凌夫人庇护,仰仗的是三夫人,不是十二郎。
三夫人不乐意她多跟自己的嗣子接触,她便尽量避开,很识时务。
但凡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寄人篱下,身如飘萍,都会这样有眼色又识时务。
外院一片凄冷白色,下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灵堂里许多人按着身份年纪站列。十二郎悄悄溜出去,又悄悄溜回来。
时辰虽然还早,却已经来了很多吊唁的宾客。凌家四爷虽然数年前就辞官赋闲在家,但凌家是金凌世家,凌四爷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有一个儿子金殿之上点了探花,少年成名,前程可期,几十年后,凌家怕是又要出一位阁老。
宾客端的是络绎不绝,哀戚中又透着一种车水马龙的鼎盛。
十二郎溜回来,原觉得宾客繁多,自己又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会被人注意到,不想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便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抬眼,正和那人对上视线。他打个寒噤,忙垂下头去。他礼法上的九兄,这场丧礼的丧主--方才林嘉口中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凌昭,淡淡地收回视线,抬手躬身向吊唁的宾客回礼。
礼仪上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无可挑剔。原色的麻衣披在身上,风度刻在了骨子里,
时人讲究厚葬,凌四爷一场白事也办得辉辉煌煌,及至下葬,入一为安了,才算终于结束了。宾客散尽,亲朋好友归家。凌家在金陵的府邸终于回归了宁静。凌昭也才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这一觉睡得沉沉,可他已经在京城为官七载,常要伴驾,养成的作息已经改不了,第二天依然是天未亮人便已经醒了。
睁着眼盯了帐顶片刻,他起了身。
母亲也劳累了多日,昨日里看起来十分虚弱,想来今日必要晚起,凌昭洗漱完毕,便去了书房。身边的书童唤作南烛,挑灯为他研墨。这僮儿年纪不大,手却很稳,研出来的墨汁浓淡正合凌昭心意。舔饱墨汁,凌昭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奔父丧母,自然要上表丁忧。
这是公文,于他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笔走游龙,片刻间便书就一份申报丁忧的文书。
他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点为探花,是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偏这一份文书朴实到堪称制式公文,既无哀婉凄惨,也无华丽辞藻。
至哀之处,哪有那许多卖弄,丁忧的表文写完,接下来是给在京城的大伯父的信。
必得要给大伯父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且在京城得到消息走的时候太匆忙,为父守制要二十五个月,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商量。
想起临行前大伯父反复叮咛,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是祖母,老人家第二次丧子,务必要小心安抚劝慰。也要给大伯父交待一下祖父、祖母如今身体、精神的情况。公事、家事都细细写完,窗外已经大亮了,南烛吹熄了蜡烛。
凌昭将几封书信文书都封好交给了他,看着南烛揣着书信离开,他肩膀才放松下来,这些天的累,从身体到心里。接下来,要面对长达二十五个月的丁忧。
凌昭揉揉肩暗,起自走到到窗边推开嵌着明瓦的雕花木格窗,便是开阔的湖景。六月的晨光洒下来,湖面上的烟气淡了却还没散尽,有些缥缈之意。
水的对岸,是一片梅林。凌昭多年未回金陵了。
他自幼有神童之名,早早取得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及第,比旁人更早入仕,久居京城。如今望着老宅湖边梅林,勾起了许多少时代的记忆。
夏日里,他喜欢在梅林摆上书案背书练字,喜欢在竹轩里调香抚琴,喜欢在湖边垂钓……人一开始回忆往昔,便颇觉岁月逝去,一时不由生出许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新经父丧,又忆少年,偶生怅然罢了。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转身,只迈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对岸梅林望去。
迟了几日才跟着大件箱笼一起从京城赶回来的婢女进来换茶,忽听自家公子问道:“去看看那边是谁?"婢女微诧,不知道凌昭说的“那边”是哪边?
“对面,梅林里。”凌昭冷淡地说,“有个女子,去看看是什么人。""赶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岁,在京中颇是见过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与他“偶遇”的闺阁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传情的青楼美人,亦有府邸里心怀野望的丫鬟婢女。他是一分讨厌应付这等事的。于他看来,一分地浪费时间和生命,还败坏心情。
这个时间,纵使各房堂妹们已经起了,也该是用早饭、去给长辈请安问候的时间,断不会出现在对面梅林里。对面的必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书房的婢女是一分知道他这脾气的,虽然透过窗户瞧了一眼,什么人影也没看到,还是快步出。水榭书房,绕着湖边亲自往对面走去了。只是这么大一圈绕过去,梅林里哪还有什么人呢?转了一通也没看见什么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去复命。
凌昭却已经不在水榭里,一问,已经去了四夫人那里,只能等他回来再汇报了。
这几天凌府里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缩在自己的住处做绣活,根本没出来。待到府里的丧事办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她才又早早起来,趁着清晨露重的时候,赶来梅林收集了梅露。梅露虽轻,采集却是个极细致需要耐心的活儿,要特别小心看叶片上是否有尘土或者小虫。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事看着轻松,实际上集满一瓶颇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头望了一眼对岸,正看见水榭有人推开了窗户。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咦,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对府里的年轻公子们没有野望,很识趣地尽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于一个符号,令人仰望的那种。
别看戏文里,评书里,动不动便是中状元、点探花,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幸,实际上现实里,秃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税都不一样了,还有米粮领到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中金鳞凌九郎,但谁不想见识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举在额上向那边张望。那个男子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好像又扭头说话。远远的,只能看见个身形,看不清脸。既看不到什么,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过去越新鲜越好。
虽然三夫人在凌府只是一个守寡孀居,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隐形人。但对林嘉来说,她就是凌府里最重要的人。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着瓷瓶,殷殷地给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对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举手张望,以为她在窥视水榭,心生了嫌恶,侧头对身后婢女说:"赶她走。"婢女匆匆离去,他的另一个僮儿飞蓬赶过来禀报:“夫人的院子有动静了。"听到母亲已经起身,凌昭离开水榭,往父母…现在是母亲一个人的住处去。
凌四夫人着一身雅淡素服,虽有了年纪却依然不失美丽,只新丧了夫君,眉目间都是凄婉郁郁之色。见到儿子来请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问一声:“可休息好了?”那声音听着,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只是四房媳妇,不是长房宗妇。
凌昭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恭敬地给母亲行礼问候,又回答了她的问题:“家乡气候宜人,休息得很好。"其实并没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干燥惯了,回来金陵会觉得潮湿。
这还是梅雨季已过,太阳灿烂的日子。若早些时候,那雨淅淅沥沥的,一个月不停,才叫人难受。凌昭问候完母亲,建议道:“我陪母亲一道去给祖母请安。"
四夫人还不能从悲伤的情绪里抽出来,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话未说完,便看到儿子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看过来,那目光有种凉凉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气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眸愣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说:“祖母自然兹爱宽和,只我们做晚辈的,岂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亲为父
亲伤心悲痛,只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比我们哀毁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围侍宽慰的时候。"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母亲与祖母,皆是世间儿至爱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亲保重身体,侍奉身前,替父亲尽孝。”
压迫感扑面而来,四夫人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羡慕她生了个金鳞儿,是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妻售夫昂,母以子贵,她自然也是以这儿子为骄傲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儿子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从来看不上同龄人,从小就被他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稍长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公公便送他去京城游学,受他大伯训导,一路便到他进士及第,只在中间考乡试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
这些年,这儿子都是在他大伯身边,跟亲生父母一别便是许多年。
先祖父,后是大伯。凌昭是受着凌家两代家主的亲自培养长大的。他自然是处处都好,处处都强,唯有一点缺憾…便是与自家父母不是那么亲近。
这一点,四夫人也只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对别人宣之于口的。如今儿子就在身边了,四夫人非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还莫名有些惧他。她的丈夫凌家四爷,和凌家大爷、三爷一样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爷实际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儿。幺儿自有幺儿的娇宠,被娇宠出来的幺儿自然和要撑门立户的长子不一样。
凌四爷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这夫妻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还琴瑟和鸣,性子一分相投,都有几分娇气。眼前这儿子明明是亲生,气度神情却像极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爷,没一点像他那闲散逍遥的样子。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样孀居,就能过得十分闲在,每日里作诗品茶,也并不是日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问安了。故她想去的时候才去。
这亲儿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让她像他三伯母那样过日子呢,做什么非要用这些孝道和大道理来压她。四夫人怏怏,却无法反驳,凌昭华说到这里,她反驳一句都是不孝了。只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四夫人含怨看了他一眼。
你说他疏离不孝吧,他又一副至恭至孝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四夫人悲伤地意识到,凌四爷这一去,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会那样宠着她,凭她任性了。她轻叹一声,把手搭在凌昭伸出的手臂上:"走。"凌昭垂着眼睛,声音温柔而恭敬:“母亲小心脚下……”
四夫人不知道,她想像三夫人那样过日子,凌昭恰是不愿意她像三夫人。
凌昭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与大伯父一家生活在一起。他欣赏的女性便是他的大伯母孙氏。
孙氏是与凌家门当户对的孙家嫡长女,是经过了凌家老夫人多方考察精心挑选出来的长媳,是以后凌家的宗妇。
孙氏其人,对外,撑得起凤冠霞帔,能按品大妆从容进宫奏对;对内,掌得住一府中馈,雷厉风行,处理亲族事务,周到严谨,凌氏族人从来没人说过她的不好
凌昭不求自己这位母亲能成为大伯母那样的人,但至少他的母亲凌四夫人不能成为一个像三夫人的人那样的人。
这已经是他最低的要求了。
他真的十分讨厌那种既无担当也无勇气、毅力或任何一种他认可的优秀品质,只会柔柔弱弱、摆弄胭脂水粉,又或是唱和一两句诗词镇日里伤春悲秋的女子。
凌四爷的去世,比凌三爷当年更让凌老夫人哀痛
因为她的年纪比当年更大了,也因为凌四爷是更受宠的幺儿,辞了官之后这些年也一直承欢膝前。三儿媳是个没有心的,四儿媳稍强一点,却是个娇弱的。她原是没指望她什么,就跟对待三夫人一样,许了四夫人以后不必晨昏定省,却没想到四夫人竟来了。
老夫人诧异,待见了扶着母亲一同进来的凌昭,顿时便明了了。
老四家的啊,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干什么什么不行,唯独生的儿子很行,非常行。
四夫人也看出来老太太眼中的欣慰之意,心中一突,忽然庆幸儿子的强势。
待坐定,问候完毕,提起凌四爷,婆媳俩都勾起了难过。她们二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唯独在追念凌四爷这件事上完全一样的。婆媳俩又对着哭了一场。
凌昭也不劝,只垂首,在一旁沉默地陪着。
待哭完,婢子们端来水盆,伺候着为老夫人和四夫人重新净了面。
收拾干净了,老夫人对这个最出息的孙子说:“你虽丁忧在家,也莫要耽误在我等妇人这里,去吧,去你祖父那里,他定有话要对你说。"
凌昭是成年已出生的男子,原就不必像内宅妇人一样晨昏定省。得了老夫人的话,且也看着四夫人虽娇气一些,行为上却也没有什么大差错,比传说的那位三伯母强不少,遂放下心来,给两位长辈行礼告罪,转身去了。
去到祖父的书房,凌老爷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
“陪母亲去给祖母请安了,"凌昭意简言赅地解释凌老爷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凌昭默然。
老来丧子,人生三悲之一。
但老夫人的悲痛必定远胜于凌老爷,因为血缘上来说,凌老爷有六子,六去其二,他还有四子在世。
而老夫人血缘上只有三子,如今凌三爷、凌四爷都先后病逝,唯有凌家大爷一个亲子在世了。凌家二爷、五爷、六爷这些庶子终究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一对比便能明白其中的不对等。
凌老爷退居金陵多年,在金陵的六部里任尚书。
相对京城,金陵的六部等同于是个副朝廷,虽也是尚书实际上并无实权,只是体面地养老而已。但凌老爷这样曾经在朝廷叱咤风云过的人物,便是养老也不会真正撒手。他叹了片刻,收拾了情绪,便与凌昭说起他的事:“不过二十五个月而已,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要守住。"
多少人家,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纰漏。或丝竹宴饮,或让姬妾有了身孕,日后都成为了对手攻击他们的把柄。虽然外人常用“人才济济”来形容凌家这种世家。但其实,每一代子弟中,能出现一个能掌舵的人物,家主就非常欣慰了。
这一代里,长房嫡孙不能说差,但也只是普通的优秀,离凌老爷期盼的那个“领头人”还差了一些。直到四房的九郎凌昭开始渐露头角,凌老爷这颗为家族操碎了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九郎一路过关斩将,十六岁在金銮殿上点了探花。便是他的嫡长子凌家大爷,也承认了九郎下一代掌舵人的身份,对他悉心培养。
凌昭前程光明,偏正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从繁华京城、权力中心归来,凌老爷恐他守不住,给人落下把柄,影响以后。凌昭完全明白祖父的意思。长辈的期盼自然是好的,只凌昭心中却微哂。祖父想得太多了,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但不管内心什么感受,凌昭还是得恭敬地鞠躬行礼,领训:“是,祖父放心。"
凌老爷看着孙儿不动如山的眉眼,十分欣慰,问他:"这两年,可想好了怎么安排?"今天早上,凌昭睁开眼睛望着帐顶的那段时间,就已经想好了。
"不必沽名钓誉地去结庐守孝。今上并不喜欢这样的。”他平静地说,“打算断酒食素,做个平常人即可。"实际上,孝期里真能做到不吃肉的,已经不是平常人了。
甚至关上门乐呵乐呵,小宴一番,只要不被人抓到就也没什么事。
礼法是礼法,生活是生活。要真全按着古书里的礼法行事,怎么守孝只守二十五个月,不守满三十六个月呢?
到底人是会喘气儿的活物,知道变通。
“父亲这些年赋闲在家,文稿很多,都在他的书房里,”凌昭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整理出来,为父亲出个集子。这样,后世人也能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凌昭自十六岁入仕,一直伴驾,说话间自有气度。虽眉眼间也有哀戚,却并不会乱了分寸,一看就知道是个心中有主意的人。
凌老爷十分欣慰:“好,这是孝道正途,老四做官不行,诗文小品倒颇有几分文采,你好好地”置归置,以后印出来,也收进咱们凌家的文集里,"
老人家想起那个闲云野鹤文采风流的儿子,忽又悲伤,流下了眼泪。凌昭再次躬身:“祖父,保重身体为要。"
自此,凌家九郎凌昭开始了麻衣素食的寡淡日子。
而在凌府后宅西路外缘位置一溜低矮的排院里,林嘉正在为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她在绣花。
杜姨娘接过来,凑近窗户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碎碎念:"这边针扎得还是松散了,要再紧凑一些,拉线的时候要用巧劲……"
杜姨娘二十来岁,是已故的凌三爷的妾室,当年林嘉的娘带着林嘉就是来投奔她来的。
林嘉的娘也姓杜,是杜姨娘的堂姐,小时候带过杜姨娘,姐妹俩感情很好。后来当姐姐的以良家子入选秀女去了京城,姐妹自此分别,妹妹后来做了凌家三爷的妾,原以为和这个姐姐此生再没机会相见了,不想隔绝多年,姐姐突然带着孩子来投奔。
这姐姐自称曾在宫里待过,后来又给分到了贵人府里,再后来蒙贵人恩,放出来嫁了人。丈夫死后,她带着女儿千里迢迢回了娘家住了两年,却被兄弟们觊觎那点私房钱,还差点被嫁卖了。这姐姐没办法,打听到到堂妹在金陵与人做妾,一咬牙逃出了娘家来投奔了堂妹。
林嘉母女来投,孤儿寡母地看着可怜
这等亲戚一般是打发到老宅后巷那一片街上去的,那里的宅子都是凌府的产业,养了不少这样打秋风的穷亲戚。只有少数一些特别的,才在凌府宅子里有住处。
其实妾室的亲戚根本算不上亲戚,比凌府后巷那些人还不如。但三夫人自己也是孤儿寡母,她养的也是女儿,不免心生怜悯。一时心软,破例让林家母女俩跟着杜姨娘一起住了。
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虽比不上正房的院子,却也十分敞亮。哪知道林嘉的娘福薄,住了不到两年便忽染了急症去了。走之前似有许多话要交待,却来不及交待了。她喉头都堵着,说不了话,只能紧紧地一手抓着杜姨娘一手抓着林嘉。
杜姨娘当时明白,便答应了她:"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林嘉的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满眼都是不甘和焦虑,就这么过去了。
从此林嘉跟着杜姨娘过活,一起住在跨院里,直到三房的嗣子凌十二郎对林嘉的态度渐渐不对,三夫人决定将他们隔绝开,将杜姨娘安排去了一处偏远冷清的院落
好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姨娘的份例,并未曾克扣过,而且林嘉凌府是按着接济亲戚的份例走的,每月还有她一份米粮。杜姨娘自己没有孩子,觉得这是跟林嘉有缘分,当着自己的闺女养的。两个人在凌府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带着一个小丫头一个粗使婆子,过着安静的、清而不贫的日子。
其实还挺知足的。只是,林嘉一天天长大了。
杜姨娘指点她:"这里换个颜色的线,咱们尽量做到又鲜又不显得艳....林嘉听得很认真,选线也认真,分线也认真,小丫头换了新茶。
杜姨娘看着阳光里生得娇艳如花朵的女孩子,心里软得不行,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以后,
小丫头换了新茶。
杜姨娘看着阳光里生得娇艳如花朵的女孩子,心里软得不行,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以后。你的事都要靠着三夫人呢,再多用些心思。"
林嘉抬起头,光线里甜甜一笑:"我晓得的,姨娘。"她越大越明白,凌府不是她的归宿,她迟早得有个归宿,她和杜姨娘几乎不出垂花门,什么人也不认识,以后她寻归宿,还是得靠着三夫人。这就是寄人篱下,人生飘零的状态。
林嘉在透窗斜入的光线里小心分着丝线,内心里,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真正有个家。
全要指望三夫人,明天早上早点起,去给三夫人集露水,林嘉也知道,在她为三夫人做的所有事情里,这件事是最讨三夫人欢心的。
林嘉万万想不到,这个事意然也会惹出麻烦,
南方多水。凌家园子的这个湖据说是在天然湖泊的基础上扩大出来的,面积颇大。夏日里垂钓荡舟,都是极好的。水榭建在湖上,不仅安静,还比岸上清凉了好几分。那可是个好地方。
林嘉取完了梅露,一手握着瓷瓶,空出来的手便抡抡胳膊--这里的梅树生了许多年,繁茂高大,一直踮脚举着手臂收集露水,也是很累人的。
她这么做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是面朝着开阔的湖面,面朝着水榭。
抡完手臂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额上,往那个传说中探花郎作了书房的地方张望了一下。纵然赋闲在家,凌昭的作息依然是惊人的规律,天不亮就起来。
这时候四夫人还未起身,他就先到自己的书房。水榭里已经多出了许多箱子,都是凌四爷的手稿。南炒点高牛油蜡昭明,凌昭一边吃着手边素油点心,一边慢慢翻看父亲的手稿。
待天大亮了,南烛便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
混着水汽的清新空气便涌进了水榭里。凌昭捏捏内眼角,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父亲的手稿,也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同样自然而然地走到窗边,面朝着湖面,揉了揉后颈,一抬眼,又看到了对岸窥视的人。
对,一定就是昨天那个人。
虽然隔得挺远,看不清面孔,但那窈窕纤细的身形是一样的。凌昭书画双绝,这点眼力肯定是有的。顿时脸就沉下来了,唤了婢女来:"怎地那人又来?"
昨日里实在太忙了,婢女本想着等凌昭回来就向他汇报没找到人的,结果后来又去收拾四爷的手稿,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见凌昭不快,婢女忙惶恐低头:“昨日过去,已找不到人。"
不敢说自己忙得忘记了回报。错了就是错了,凌昭是不听理由和借口的。
凌昭凝目,对岸那个窈窕身形已经转身消失在梅林中了。这时候再派人过去,肯定也是找不到人的。他觉得很烦人。
若是以前,作为探花郎被一些女子窥视其实也无所谓。但这是孝期,这是自己家里,自己书房,这就令人非常之不舒服了。
他忽又凝目望向那片梅林。人虽讨厌,梅林可不讨厌。是他书房窗外的风景,也有许多他少时的回忆。
婢女垂着头,看不到凌昭脸上的线条因这些回忆温和了起来。
“明天去对面收集些露水烹茶。”凌昭吩咐,顿了顿,心想,顺便把那个人赶走,太讨厌了。
婢女福身:“是。"
取露水这件事就得早起,要不然太阳一高,阳光温度起来,叶片上就只空留水痕,不见水珠了。林嘉睡得早起得也早,穿上薄薄的夏衫。这料子都是杜姨娘从自己的份例里匀给她的:"我一个守寡姨娘,穿新衣给谁看去。"
"只可惜没什么鲜亮料子。”她又遗憾
林嘉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该穿得鲜妍才是,但三房都是孀妇,供给三房的料子特意避开了。三夫人的衣料都素淡,妾室们的沉暗些。虽然颜色花纹不鲜亮,但料子的确是好料子,裁出来的衫子袖子窄窄,裙子纤腰一束。腰带颜色配得娇艳些,整个人看起来轻盈起来。
林嘉一路脚步轻快,走下了石子铺就的甬道,踩着草地抄近路往梅林去,路上还遇到了六房的喜鹊儿,眉眼轻快地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喜鹊儿随口说了一句"梅林那边有人”,林嘉也没在意,这么大一宅子的人呢,有人有什么稀奇,孰料,去到了梅林,果真有人。
衣着精致素雅的婢女执着玉瓶将她拦住了,隐约看到梅林里还有别人的身影晃动,不止一个人。那婢女将林嘉打量一番:“妹妹是哪一房的?”
林嘉的衣裳料子不算差,却没什么首饰,肯定不是家里的姑娘。说是丫鬟…….又总觉得不太像。婢女有点拿不准。
林嘉寄人篱下惯了,见人先赔笑脸,说话声音也是又清又软:"我是来为三夫人收集梅露的。姐姐脸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看了看婢女手中的玉瓶,补充了一句:“姐姐也是来采梅露的吗?"婢女没回答她,反问:"那你是三房的…丫头?"林嘉道:“我是三房杜姨娘的亲戚。"三房长辈的一个守寡姨娘和四房的凌九郎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听林嘉这样一说,婢女就明白了。姨娘的亲戚,这是比凌家正经打秋风的穷亲戚还远一层、低一等的关系。但凌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观、家主思维,他是不可能纵容自己身边人趋炎附势或者嘲笑贫寒、狗眼看人低的。
他御下颇严,婢女倒不会因为林嘉的身份便看不起她。但她当她问林嘉“前两日你是不是这个时间都来了”而林嘉回答“是”的时候,她便知道眼前这少女便是公子口中那个偷窥的。
公子身上有重孝呢,还因为这个人不高兴了。婢女便不由有些气恼,问:“是三夫人叫你来的
林嘉依靠三夫人生活,但三夫人在凌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在这明显很有气势的婢女面前林嘉不敢扯大旗画虎皮,老实地承认:“不是,是我自己.….…"
婢女已经明白了--三房一个姨娘家的亲戚,寄居在这里,自然是要想办法讨好取悦自己依靠的人。
她绷起脸来,告诉林嘉:“以后这个时间不要到这边来。"
林嘉便懵了。
“姐姐,”她软软地说,“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姐姐明示。"
遇事先低头、先认错,是杜姨娘的在凌府的生存之道。她一个做姨娘的,连夫主都没了,没人撑腰,自然得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林嘉受她影响,虽没有她那般身段灵活,但是胜在年纪小,生得美,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模样易让人心生怜惜。婢女见她漂亮娇软,十分可爱,神情稍缓和了些,道:“我们是四房的。我们公子以后清晨要在这里练剑,他不喜人打扰。姑娘以后不要在这个时间过来了。"
林嘉傻住了。
四房只有一个男丁,就是传说中的凌九郎。
探花郎以后要日日清晨在梅林练剑,不许旁人来扰?那她还怎么采梅露?采集露水就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啊,日头一高露水就蒸干了。
林嘉额头微汗。
“姐姐。”她轻声软语地恳求,“我自是不敢打扰九公子的。我就在林子外沿不进去行吗?三夫人最爱用梅露烹茶了。"
三夫人是个敏感的人。她怕旁人背后指点她守寡还多事,不叫自己的丫鬟来采露水。杜姨娘察觉出来,才叫林嘉替三夫人做这件事。这样,便叫旁人知道了,也是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自发的讨好,而不是三夫人矫情也是因讨到了三夫人的好,林嘉和杜姨娘一直以来过的日子没有克扣排挤,其实还挺舒心的。
凌昭的婢女也不是不明白林嘉的处境。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看着怪惹人怜的,但对婢女来说,凌昭的指示就如同圣旨,她铁面地摇摇头:“不行,我们公子,最喜清静,最厌人扰。"
其实梅林面积不小,林嘉觉得只要小心,根本打扰不到凌九郎。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这是人家家的园子,这人是人家家里的金鳞儿、探花郎。人家就不乐意你来,不让你来,你怎么办?“姐姐,”林嘉软语尽求,"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公子约略什么时辰来?我早起些避开他可好?"
那怎么行。早起晚起这种事总会偶尔有疏漏,只要撞上一次,公子就要不高兴,撞上两次......婢女觉得自己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在凌昭跟前伺候了。
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要不是赶上丧事,大概今年就会把她配人。要是失去了大丫鬟的体面,婚事肯定会很受影响。
“不行。”婢女坚定地拒绝。凌昭还在梅林里呢,他今日想以梅露烹茶,她还得收集梅露呢。林嘉耽误了她的时间,待会公子怪罪下来,她可扛不住。婢女把脸一板:“嗅雨轩西边不是有片金镶玉竹吗?你不如去那里采竹露。"
给竹露不是不好的,但三夫人想要的就是梅露。
不仅因为梅乃四君子之首,杜姨娘还悄悄告诉过林嘉,其实三夫人颇为孤芳自赏,常以雪中孤梅自喻。她就想要梅露。越是压着不让丫鬟们去采,越是说明她心里真地想要。
这都是杜姨娘说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边好几年了,对三夫人很了解。而林嘉凭自己的感觉,也觉得杜姨娘是把住了三夫人的脉门了。又或者,倘若一开始林嘉供给三夫人的就是别的露水,其实也没什么,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半路换了货的“降级”之感。
搁着谁都会觉得不快吧。
林嘉更不敢以别的露水欺骗三夫人说是梅露。撒谎这种事,就没有拆穿不了的。只要被别人看到一次、发现一次,以后就再没法取信于人了。这也是杜姨娘说的。
所以杜姨娘身段这么灵活的一个人,三夫人给她的评价竟是“敦厚”。盖因杜姨娘在三夫人面前就从来不掉花枪、不耍小聪明。
四房的婢女非常脸生,从没见过,应该是从京城回来的。去过京城的人真的是不一样,其实也并非特别跋扈--凌府规矩、家教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也避免不了一些得宠的下人骄纵跋扈,但四房这婢女虽板着脸,给人的是一种不盛气凌人却很有气势的感觉。
林嘉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凌九郎的丫鬟争执,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越而冷淡的声音响起:"谁在吵闹?"婢女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屈膝福礼:“公子。"谁?凌九公子?探花郎吗?
婢女的转身闪出了空间,视线没了遮挡,林嘉憋住惊慌的泪意,抬眼向梅林深处望去。
老梅树下那个白衣孝服的公子反手握剑,拨开头顶疏枝斜横的梅枝低头钻过来。
后来林嘉回忆此时,总觉得凌昭抬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有那么短短的片刻,像画中谪仙一样凝固住了。
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一下脚步。
林嘉总是觉得,这定是因为凌九郎光华太盛,过于逼人,给她造成的错觉。
文非原创,我只是个搬字工,因为实在太喜爱篇中文字,留下以度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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