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九喇嘛ol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俞平伯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十二三岁,“且并不觉得十分好”我第一次看到《红楼梦》差不多年纪,是班上新来的复读生抱着的一本繁体、竖排的旧书,我们俩都坐最后一排,上课就躲在桌子下看,他看《红楼梦》、我读《天龙八部》互不相干,《红楼梦》对于少年的我只是一部老旧的书,有人告诉俞平伯姐姐“《红楼梦》是不可不读的!这种煞有介事的空气,是我不禁失笑,觉得说话的人是不是傻?”俞平伯喜欢《西游》、《三国》、《荡寇志》,我喜欢的是《天龙八部》、《楚留香》、《萍踪侠影》不说武侠,旧书喜欢的也是《说岳全传》都是打打杀杀的,过瘾、热闹。

一九二0年在欧行船上,俞平伯第一次熟读《红楼梦》,而我二十二岁才在北京西郊陋室里读完,俞平伯与之相伴的是傅斯年“孟真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它,时又妙论”,与我相伴的只有那北国严寒了。第二年,胡适之发布《红楼梦考证》引出了,俞平伯先生的这本《红楼梦辨》。

《红楼梦》有无续书的可能,“俞辨”开卷明确的告诉我们“续书是不可能”的:

第一、《红楼梦》是文学书,不是学术底论文,不能仅以面目符合为满足。

第二、《红楼梦》是写实的作品,如续书人没有相似的环境,性情,虽极聪明,极审慎也不能胜任。

而“续《红楼梦》,比续别的书,又有特殊的困难,这更容易失败了。”高鹗作为曹雪芹同时代的人,且“闹得人仰马翻,几乎不能下台”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俞平伯对后四十回的判断:“们看高氏续书,差不多大半和原意相符,相差只在微细的地方。但是仅仅相符,我们并不能满意。我们所需要的,是活泼泼人格底表现。”可惜在这点上高鹗完全失败

俞平伯 | 楷書〈牡丹亭〉雜詠

《红楼梦》原作只有八十回在胡适之的《红楼梦考》已经有明确判断,而回目上是否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的回目是否存在是一个问题。程伟员在“《红楼梦》序”上说谎“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胡适对后四十回回目也存疑,在《红楼梦考证》里“当日钞本甚多,若各本真无后四十回的目录,程伟元似不能信口胡说。因此,我想当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目录的。”俞平伯告诉我们这都是程伟员的鬼话,“和高鹗一个鼻孔里出气”,“如要作《红楼梦》研究万万信不得”程伟元这么做是为高鹗打掩护,把后四十回“抬的和前八十回一样的高”让“后人都相信四十回确是原作”,做辨别从材料下手,不枉费冤枉功夫对材料需做选择、考察,百二十回本为乾隆壬子程伟元刻的高鹗本,八十回本为民国初年有正书局影印的“戚本”,百二十回本且看高鹗是怎么说: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馀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处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高本自序)

从高鹗的自序里俞平伯判断:

(1)他没有续书以前,《红楼梦》已盛行二十馀年了。

(2)流行的钞本极多,极杂,但都是八十回本,没有一部是完全的。

(3)这种八十回钞本,高氏曾经见过;很有憾惜书不完全之意。

(4)直到一七九一年春天,他方才看见全书,实在是到这时候,他方续好。

程高要后人默认百二十回是原作,后四十回目就是原有,而察证后四十回目是补缀,后四十回文就可疑了,成高联合撒了个高妙的谎言,读者被“轻轻的”瞒过一百三十年。

俞平伯最初怀疑后四十回“不但文本是续补”“回目亦断非固有”在和顾颉刚讨论时候举了三个项:

(1)后四十回中写宝玉结局,和回目上所标明的,都不合第一回中自叙底话。而《红楼梦》确是一部自传的书。

(2)史湘云底丢却,第三十一回之目没有关照。

(3)本文未成,回目先具,不合作文时底程序。

(1)、(2)且放下,(3)分析如下:

“我们从做文章底经验,也可以断定回目系补作的。因为现在已证明四十回之文非原有的,我们也可以推想得出回目底真假。一篇文字未落笔之先,自然有一个纲要,但这个大抵是不成文的,即使是成文,也是草率的。真正妥当的节目底编制,总在文字写定之后。雪芹既无后四十回之文,决不会先有粲若列眉,对仗工整的后四十回之目。先有确定成文的题目,然后依题做文章,在考场中有之。而在书室中做文底程序,应是:

概括草率的纲要——文字——成文固定的节目。

若使回目在前,文字在后;简直是自己考试自己,车儿在马前了。我想,有正书局印行的钞本,八十回后无文无目,却是原书底真面目。”

《红楼梦》的结局开篇就已明了,这也是这本书的特色,前后文如矛盾也就一目了然了,些许敏感读者读到八十回后就读不下去也是这样的缘故。

大概举例:

红楼小札·俞辨

前八十回作者行文“精详细密”,很难让人相信“作者疏忽到如此程度”了。故原本回目只有八十回,程高的话是“故意造谣,欺罔后人

续作评判两方面,故事情节发展及文理与前作的统一,高鹗所续后四十回,顾颉刚先生对高鹗极欣赏,认为高鹗续作《红楼梦》对文本“细细用过一番功夫”后四十回的事情,在前八十回都能找到线索只是为“雪芹补苴完工”俞平伯则认为顾颉刚的评价“有些过誉”但对高鹗补书还是肯定的,“能为《红楼梦》保存悲剧的空气,这尤使我们感谢”后四十回几件“荦荦大事”:

宝玉出家、⑵宝玉中举、⑶贾氏抄家、⑷贾氏的复兴、⑸黛玉早死、⑹宝钗与宝玉成婚、⑺宝钗守寡(宝玉弃她而出家)、⑻黛死钗嫁在同时、⑼元春早卒、⑽探春远嫁、⑾迎春被糟蹋死、⑿惜春为尼、⒀湘云守寡、⒁妙玉被污、⒂凤姐之死、⒃巧姐寄养于刘氏、⒄秦氏缢死、⒅袭人嫁蒋玉函、⒆鸳鸯殉主

前八十回、后四十回故事情节上的梳理,《红楼梦》这本书叙述特点,故事后续发展并不难猜,高鹗续文都能在前八十回找到对应,目前可靠材料也只能从前八十回文本上去找。

对后四十回的评判,目的是哪些是曹公原意、哪些是高鹗杜撰,而高鹗杜撰处也有其苦衷“不得不如此写”,这也是要佩服高鹗的。

俞平伯-書法

宝玉的出家、宝钗的出阁用失玉送玉来处理,像高鹗这样平淡无奇的人却喜欢弄笔头,做哪些离奇光怪的文字,于是无往而不失败了,又要把失玉送玉写的入情入理,是很困难的,如为难大可以搁笔,不必狗尾续貂了。

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也是无缘无故的文字:

“写黛玉忽然快死了,忽然又好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失玉送玉还有可说的,至于这两回中写黛玉,简直令人莫名其妙。上一回生病,下一回大好了;非但八十回中万没有这类荒唐的暗示,且文情文局,又如何可通?说要借此催定金玉姻缘,也大可不必。什么事情不可以引起钗玉姻事,定要把黛玉耍得忽好忽歹?况且到第九十四回,黛玉已完全无病,尤其不合情理。黛玉底病,应写得渐转渐深。怎么能忽来忽去呢?在这一点上,高氏非但卤莽,而且愚拙。”

补的最荒谬是香菱那段,与作者意思完全相反,八十回已暗示香菱被金桂折磨至死。

文章批评原是主观性,俞平伯在批评高续作为小说要受的两种拘束:

(1)所叙述的,有情理吗?

(2)所叙述的,能深切的感动我们吗?

高续作为《红楼梦》续作,还需受另一种约束就是“和八十回底风格相类似吗?所叙述的前后相应合吗?”

后四十回精彩部分为:

第八十一回,四美钓鱼一节。

第八十七回,双玉听琴一节。

第八十九回,宝玉作词祭晴雯,及见黛玉一节。

第九十,九十一回,宝蟾送酒一节。

第一百九回,五儿承错爱一节。

第一百十三回,宝玉和紫鹃谈话一节。

并判断,精彩处多为原作中有可以模仿的,没有蓝本临摹,都没精彩。而最大的毛病就是宝玉修业中举,“中第七名举人”我亦读到此处难读下去。雪芹“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与这中举太不相符,高鹗大违反原意。高鹗为什么做这件蠢事,也是他性格与曹雪芹完全不同,雪芹潦倒一世,高鹗“只要中一个举人,一辈子的事就完了”两个是完全不能相互了解的人,“雪芹是个奇人,高鹗是个俗人”用曹雪晴的话来评价高鹗“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装鬼弄妖的空气,遍布后四十回,让人不能卒读。

读其书见其人”这点很是同感,读后四十回,对高鹗的为人信仰俞平伯归纳了三点:

⑴功名富贵,真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

⑵神鬼仙佛,如后四十回布满这些妖气

⑶名教信徒,宝玉哭拜王夫人,雪中拜贾政

宝钗不像宝钗,以手段笼络宝玉,成夫妇之好,宝姐姐变成了一个庸劣的中国妇人,林黛玉开始赞美其了八股文字,这哪里还是“从来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了。与曹公对比,高鹗不光是俗人,还是个可笑的俗人,黛玉亦不是曹公的黛玉“以高鹗底笨笔,来写八面玲珑的林黛玉,于是无处不失败。”

程伟元说高鹗“闲且惫矣”是一点没错“他如不闲,怎么会来续书?他如不惫,怎么会续的如此乱七八糟”

后四十回里还有忽大忽小的巧姐,就不做评述了。俞辨对高鹗后四十回总结如下:

高鹗以审慎的心思,正当的态度来续《红楼梦》;他宁失之于拘泥,不敢失之于杜撰。其所以失败:一则因《红楼梦》本非可以续补的书,二则因高鹗与曹雪芹个性相差太远,便不自觉的相违远了。处处去追寻作者,而始终赶他不上,以致迷途;这是他失败时底光景。至于混四十回于八十回中,就事论事,是一种过失;就效用影响而论,是一种功德;混合而论是功多而罪少。

失败了,光荣地失败了

“旧红学”如果把胡适“红楼梦考证”以前的红学家如此称呼,以后的大概为“新红学”,旧红学在“红楼梦考证里有详备”一类“红学家”是猜谜派,二类是消闲派,俞辨对其特征、原因,做了详细分析,猜谜派:

(1)他们有点好奇,以为那些平淡老实的话,决不配来解释《红楼梦》的。

(2)他们底偏见实在太深了,所以看不见这书底本来面目,只是颜色眼镜中的《红楼梦》。

持这派观点的多为有学问名望人士,近的如蔡元培《石头记索隐》里说本书“吊明之亡,揭清之失”

消闲派更有趣,多把自己当宝玉,眼中只有那“贾氏家世底如何华贵,排场底如何阔绰,大观园风月底如何繁盛”“把十二钗做他妻妾才好”这类人特征是把红楼梦里的人分个九品,“那个应褒,那个应贬,信口雌黄”毫无用处。

这两类人,百年后满屏不都是吗?还有把两类人熔于一身,集大成者的,只不过现在更多的都是个“生意”。

那作者的态度呢?俞辨给我们找到两条途径:

第一、是作者自己书中自己所说,是最可信的。

第二、是从作者所处的环境和他的一生的历史,印证我们的揣测。

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详细读《红楼梦》一二两回,就能了解大概,雪芹为人孤傲自负: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当此日……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石兄,你这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其中想必有个翻过觔斗来的也未可知。(以上引文,皆见《红楼梦》第一第二两回)

一则曰:“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二则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雪芹是那种世人诽谤可以不顾,正足见雪芹特立独行,不肖近于骂,无双竟是赞。

《红楼梦》也是雪芹的忏悔而作,宝玉是出家的,亦如雪芹“穷途潦倒”:

知我之负罪固多。

更于书中间用梦幻等字,都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空空道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均见第一回)

警幻说:“……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均见第五回)

俞辨察证第一回雪芹如先知,对“旧红学”中两类人抗辩:

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第一句驳的是第一派,第二句驳的是第二派。

百年前,国门已打开数十年,人们眼界不在拘于本土,眼光投向世界,《红楼梦》这本小说放在世界文学应列第二等“但雪芹却不失第一等的天才”估量一个人的价值,不仅要看外面成就,还要考察他所处的背景,我辈应如此观之“成败不足论英雄”。

《红楼梦》底态度虽有上说的三层,但总不过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语。即后来底忏悔了悟,以我从楔子里推想,亦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底窠臼;不过因为旧欢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过破闷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红楼梦》性质亦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

而在中国文艺界是第一等的作品“毫无可疑”的。而今对《红楼梦》除了吹捧亦还是吹捧,是呢,都是生意,有几个真爱读书的,学生懵懂时读书为考试亦有为父母脸面,认真的可笑,成人读书也要看读什么书,学技能讨生活非读不可的,还有读书能赚钱的,想想有趣,商人想做读书人儒商,所谓读书人多想着怎么赚钱,和书本相去远了,读《红楼梦》首先要有闲,不是闲人读不了,而今满屏做“红学”生意的,臆想的,牵强附会的,有的文章就如“臭鸡蛋”一打开臭气熏天,读者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错那就是“臭鸡蛋”

俞辨百年前的文章,今拿来读没有半点过时,里面的对文本考察的方式、写作者的思想都是现代的,洞见更是天才的,文笔清新让人读来便感亲切,“新红学”百年,最好的纪念方式我想就是详读前人的著作与同道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