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我们说到《诗经》《楚辞》中的兰草,所指应当是菊科佩兰一类的植物。然而早在宋代,古人就将菊科之兰草与兰科之兰花相混淆,到李时珍著《本草纲目》时,以至“近世但知兰花,不知兰草。”如果你去北京中山公园看兰花展,一进门的展板上就会告诉你,展厅里的兰花,并非屈原所佩之兰,以纠正你一直以来的错误认识。那么兰草怎么会与兰花混淆的呢?

↑春兰,图自《本草图谱》

1.兰花兰草之混淆

据《中国植物志》,兰科植物在我国有171个属1200多种,但被古人喻为君子的兰花,大多是兰属的春兰、蕙兰、墨兰、寒兰、建兰等,叶片修长,花色淡雅,香气清馨,由于原产中国,被称为“国兰”。如今花市中花枝招展的各种蝴蝶兰,则多是源自热带地区的舶来品,称“洋兰”。

中国兰借用了兰草的名字,混淆在所难免。于是,人们开始认为,兰花就是《离骚》等古籍中的“幽兰”。

一般认为,大约在唐宋之际,“兰”开始被用来指代兰科的兰花。唐代诗人唐彦谦《兰二首》:

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

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

谢庭漫芳草,楚畹多绿莎。

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

兰花研究专家陈心启先生认为,以上《兰二首》描写的是兰科的植物:“翠环显然是指下弯成半圆形的带形绿叶;苍玉是绿白色的花;莎是指具带形叶的植物,如莎草科和兰属植物,后人也有称兰属植物为莎的。”[1]

蕙兰,图自《本草图谱》

后人在论及兰花的历史时,都会率先提及黄庭坚的《书幽芳亭记》。黄庭坚(1045-1105)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苏门四学士之首,与苏轼一样,他也因卷入朝廷党争而屡遭贬责。《书幽芳亭记》是一篇类似周敦颐《爱莲说》的短文,周敦颐以莲比君子,而黄庭坚以兰花比君子,他赞扬兰花虽处逆境而不改其性,正是屈原“香草美人”譬喻传统的延续: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蓋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兰虽含香体洁,平居与萧艾不殊。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

但后文却介绍说:

兰蕙丛出,莳以砂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虽不若兰,其视椒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

一干一花为兰,一干五七花为蕙——这里所说明显是兰属植物,春兰(Cymbidium goeringii)一干一花;蕙兰、建兰、墨兰、寒兰等一干多花。

开头国香和楚臣几句用典,所说都是屈原笔下的兰草;“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这一表述即出自《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在黄庭坚的笔下,兰花在不仅是名称,连背后的品格,都与古之兰草完美地合二为一。

↑春兰,作者Qwert1234[1]

2.兰花兰草之辨

黄庭坚将兰花视为兰草,并非故意为之。时人就有不少持有这样的观点,而且在当时,兰花已有较长时间的栽培历史。陶谷(903-970)《清异录》已记载“兰花第一香”,“花无偶,称为第一”,“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以兰为‘香祖’。”这里的“兰花”可以确信就是兰科的春兰。此外,《清异录》在记载唐代罗虬《花九锡》时评论道:

然亦须兰、蕙、梅、莲辈,乃可披襟。若芙蓉、踯躅、望仙,山木野草,直惟阿耳,尚锡之云乎。[2]

罗虬的《花九锡》说的是插花的九个步骤。“九锡”是古代皇帝赏赐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器,包括车马、红漆大门等等,是一种极高的礼遇。《花九锡》借鉴这一礼制,称插花时九个步骤为“花九锡”,具体包括以重顶的双层帏帐挡风,以金剪刀剪折,以甘泉浸润,以玉缸贮存,以雕文台座安置,最后还需画图、翻曲、饮美酒而赏之、作新诗而咏之。这九个步骤,可以算作瓶中花卉能够享受的九种待遇。那么什么花才能配得上呢?陶谷认为是“兰、蕙、梅、莲”,兰竟然排在第一。

此外,在《清异录》所引五代人张羽所著《花经》中,“兰”位列“一品九命”,即排名第一;而同样是“一品九命”,在唐代即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只能屈居兰花之后,排在第二。“兰”何以能到如此高的地位?我怀疑,《花经》中的“兰”(即兰花),在时人看来,它就是屈原寄托品行高洁的国香兰草。既然是“国香”,且又有君子之德,排在第一当然无可厚非。

↑春兰,作者Alpsdake[2]

对于兰花与兰草这种对应关系,不久即有学者产生怀疑。最有代表性的是朱熹(1130-1200)《楚辞辨证》:

大扺古之所谓香草,必其花叶皆香,而燥湿不变,故可刈而为佩。若今之所谓兰蕙,则其花虽香,而叶乃无气,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皆非可刈而佩者也。

大意是兰花虽然花很香,但叶片不香,古人所佩之香草,一定是花叶皆香、燥湿不变。这话很有道理。

↑春兰的一个栽培品种,作者Eric in SF[3]

尽管朱熹注意到古之兰与今之兰的问题,但是毕竟凭借自身实力——无人不爱的香味,清新淡雅的气质,加上宋代士大夫托物言志的需要,兰花逐渐在宋代文人圈中流行开来。1233年,赵时庚写了我国历史上的第一部兰谱《金漳兰谱》,记载22个兰花品种;1247年,王贵学著《王氏兰谱》,对兰花的君子品格进一步阐发,将兰花与“岁寒三友”松、竹、梅类比,称兰花弥补了三者的缺憾,花、叶、香兼而有之:

世称三友,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君子也。餐霞饮露,孤竹之清标;劲柯端茎,汾阳之清节;清香淑质,灵均之洁操。韵而幽,妍而淡,曾不与西施同其等伍,以天地和气香之也。

南宋时,兰花成为水墨画的对象。到明代,兰花与梅、竹、菊并称四君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形象与地位完全确立。

↑郑板桥-兰竹图

古籍中经常与“兰”一同出现的还有“蕙”,原本也是一种香草,后也被认为是兰花的一个种类。黄庭坚在《书幽芳亭记》中提到“一干一花为兰,一干五七花为蕙”。在《中国植物志》中,蕙兰(Cymbidium faberi)是兰科兰属之下的一个物种,一根花葶上有5至11朵或更多的花。国兰中的建兰(Cymbidium ensifolium)、墨兰(Cymbidium sinense)、寒兰(Cymbidium kanran)等,也是一干多花。

在《花经》中,“蕙”列于“兰”下,为“二品八命”。前文陶谷论《花九锡》时论及能够享受九种礼遇的植物中,“蕙”也紧跟“兰”后;《书幽芳亭记》亦称“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明代张德谦《瓶花谱》也将“兰”列于“一品九命”,“蕙”为“二品八命”。如此排序,一以贯之。

↑郑板桥 《兰蕙争妍》(上图为蕙,下图为兰)

其实在五代时,“蕙”就已经用来指代一干多花的兰花品种了,而并非黄庭坚首创。只是黄庭坚写了那篇以花名志的小品文之后,“蕙”为兰花之一干多花品种的说法,几成定论。至《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连香菱也说:“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至于它原本是何种植物,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

中山公园以养殖兰花、展览兰花而著称,其中不少为张学良和朱德所赠,品种以春兰、蕙兰、墨兰为主,展览所在的园子就被命名为“蕙芳园”。

↑蕙兰

春节后慕名前去中山公园看兰花展,从此对兰花的香味念念不忘。不久在网上买了带花箭的蕙兰,以及养兰专用的高腰花盆和透气土壤。第一次养兰花,看着花箭一天天长高,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浇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两周之后,果然开花了,花葶上共有11朵,每朵花的花梗与花葶的连接处都有一滴小水珠,查了资料才知那叫“兰露”,是兰花养得健康壮硕的证明!而据说兰露的味道是甜的,我尝了尝,果然,像蜜一样。

我将蕙兰摆在书桌上,那香味不似栀子、茉莉那样浓烈扑鼻,只是幽幽的,淡淡的,时有时无,总在起身离开或重新回到桌前的时候能够闻到,如果一直伏案写作,反而感觉不到。我的这种体会,在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找到了共鸣。李渔在书中传授“消受兰香之诀”,即要想闻到兰花之香,不应久坐于兰室之内,而是当时进时出,则“刻刻有香”,尤其做完他事再入兰室,“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相信养过兰花的人,看到李渔的这份秘诀会深有同感。[3] 在家里养一盆春兰或者蕙兰,就能领略到古人养兰的乐趣。不过听说兰花并不好养,养至开花尤其难。不知我的这盆能不能熬到第二年开花。

↑蕙兰

3.野生兰花

几年前,我开始读汪劲武《植物的识别》,那时才知原来兰科植物竟有20000种之多,是仅次于菊科(25000-30000种)的第二大植物家族,也是单子叶植物中最大的科,在我国主要分布于西南、海南和台湾。汪老师对兰科植物的评价是:“其花型奇特,花色艳丽,气味芳香,多为名贵观赏花卉,常身价不菲。”

此前我只知道传统古典之中国兰、近世流行之蝴蝶兰,待我近些年见到各种兜兰和杓兰之后,才知道为何汪老师会说“花型奇特,花色艳丽”。这些兰科种类生活在野外,它们大多有着惊世骇俗的外表。我还记得在北京百花山的草甸初见大花杓兰时的惊喜。

↑大花杓兰

↑紫毛兜兰

它们美丽的外表和造型本是为了吸引昆虫来传粉,结果却遭至人类的滥采而面临种群灭绝的危险。春兰、蕙兰等传统国兰虽然已经实现大量人工栽培,但仍有许多人追捧“下山兰”,野生种群濒临绝迹。

在2021年颁布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中,约293种兰科植物列入。其中所有野生国兰均为二级重点保护,另有7个物种和兜兰属整属为一级重点保护。这为野生兰花保护提供了明确的执法依据,今后采挖、贩卖受保护野生兰花的家伙,最高可获七年有期徒刑。

↑潮湿岩壁上的小沼兰

在我认识的植物爱好者中,大概没有不喜欢野生兰花的。在深山老林中探访野生兰花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有点像古人于“空谷”而遇“幽兰”。一年夏天,我与几个植物爱好者驱车大半天去河北茶山,目的就是寻找山西杓兰。找是找到了,可惜没开花。正失望时,大家在路边发现了正开花的鸟巢兰、沼兰和盔花兰,植株都非常矮小,论颜值,与兜兰、杓兰等根本没法比。尽管如此,队友们依旧欣喜若狂,趴在地上连拍了半个多小时照片。这可能就是兰科植物的魅力吧。

↑尤其喜爱城市草坪的绶草

说到此,至今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兰科的绶草(Spiranthes sinensis)。《诗·陈风·防有鹊巢》“邛有旨鹝”,“邛”[qióng] 是小丘,“旨”是甘美,“鹝”[yì] 就是绶草,粉红色花朵在花经上呈螺旋状盘旋上升,因而又被名为盘龙参、红龙盘柱和一线香。在这样一株精巧的兰科植物面前,你会不由得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如果我见到它,也要趴在地上,仔细端详。

[1] 此诗大致作于860-880年之间。见:陈心启《中国兰史考辨——春秋至宋朝》,《武汉植物学研究》,1988年第1期,第82页。

[2] “直惟阿耳”,“惟”“阿”皆应答语,只有迟速之别。“四个字放在一起就是一个成语,就是说两个事物之前的区别微乎其微。所以回到这句话里面就是说木芙蓉、踯躅、望仙,它们不管是草本的还是木本的,不管开什么样的话,它们中间的区别太小了,它们就是‘山木野草’,‘尚锡之云乎?’意思是它们还能享受‘花九锡’的待遇吗?”见:徐文治《瓶花六讲——中国传统插花史略谈》,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9页。

[3]〔清〕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兰》:“‘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以其知入耳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则后来之香,倍乎前矣。故有兰之室不应久坐,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虽坐无兰之室,若依倩女之魂。是法也,而情在其中矣。若止有此室,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兰香之诀,秘之终身,而泄于一旦,殊可惜也。”

图片

[1] 春兰 Qwert1234, CC BY-SA 3.0, via Wikimedia Commons

[2] 春兰 Alpsdake, CC BY-SA 4.0 , via Wikimedia Commons

[3] 春兰的一个栽培品种 Eric in SF, CC BY-SA 3.0, via Wikimedia Commons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植物文化普及者,著有《古典植物园》(商务印书馆,2021.4)。个人微信公众号【古典植物园】。

摄影、图文编辑:蒋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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