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徐奇渊 图/受访者供图

今年一季度,东南亚经济体快速复苏,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的出口表现亮眼。加上近年来,中国产业链不断向东南亚转移。这些现象引发了公众的焦虑和担忧——越南、印度是否会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围绕这一话题,新京报贝壳财经采访了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徐奇渊

在徐奇渊看来,从中国、越南的竞争压力指数看,中国仍然完全占据绝对优势,同时两国出口的互补关系仍然明显大于竞争关系。从当前越南、印度的制造业发展看,不论是越南还是印度,要取代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难度都很大。短期内越南对中国产业链替代的压力更突出,但从中长期来看,印度才是中国更大的挑战。

从中国制造业面临的外部竞争环境看,除了越南、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制造业在崛起,欧美发达国家呼吁制造业回流的声音高涨。对此,在徐奇渊看来,要求制造业回流的政策本身是逆全球化的非市场行为,当前制造业回流欧美国家遇到了很大障碍。“而在俄乌危机的爆发之后,能源、粮食等供应链的稳定遭受巨大挑战。中国如何增强外界对中国供应链的确定性预期,这是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徐奇渊提醒。

对于中国制造业未来的发展,徐奇渊表示,只要自己的科技创新、产业升级做好,中国在全球供应链当中的中心地位仍然是稳固的。应对产业链向东南亚的转移,应不断实现产业升级、推动全球竞争力的提升。同时,对于中西部地区如何更好承接产业转移,他给出了三个建议:实施普惠性减免+依区域、产业、用途、企业规模差别减免的税收优惠,降低企业税负成本;提升市场化水平和政府效率,补齐营商环境短板;在中西部边境省份积极与越南开展劳务合作。

“短期内越南对中国产业链替代压力大,但中长期看印度是更大挑战”

新京报贝壳财经:近年来中国制造业向越南等东南亚地区转移的现象引发关注。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如何看待中越制造业的关系?

徐奇渊:首先,产业链“外迁”是一个中性表述,即可能出现有利于中国的结果,当然也可能出现不利的结果。从不利的情形来看:产业过度外移可能导致中国的产业空心化。从有利的情形来看:合意的产业外移,是我国产业升级自然发生的过程,而且有助于形成以中国为关键节点的国际分工网络,扩大中国产业链的国际影响力。

我们同时看到这两方面的事情都在发生。一方面从竞争关系来看,2007年以来中越两国的出口竞争关系在明显上升,但以中国对越南仍然保持绝对优势。2020年越南对中国出口的竞争压力指数为9.3%,是2007年3.7倍。这意味着中国出口金额当中有9.3%的产品直接面临越南的竞争压力。但是与此同时,中国对越南的出口竞争压力指数为85.5%,这意味着越南出口金额当中有85.5%的产品直接面临着中国出口的竞争压力。显然中国、越南的竞争压力指数是完全不对称的,中国仍然完全占据绝对优势。

另一方面是从互补关系来看,中越之间的经贸互补性很强,越南对中国进口的依赖度也越来越大。2000年中国对越南出口金额约为8亿美元,2007年中国对越南出口也只有70亿美元左右,2021年已经上升到了约1260亿美元。2007年时,越南在中国的所有出口目的地中排名为第22位,其排位甚至在东盟国家中位于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和泰国之后。2021年越南已经成为中国第4大出口目的地,仅次于日本、美国和韩国。甚至在2020年疫情冲击之下,中国对越南出口一度还超过了韩国。越南是发展中国家,经济体量比广西还略小一些,能够成为中国的第四大出口目的地,可见中越经贸关系的互补性以及越南对中国进口的依赖度之高。2020年3月前后,中国疫情冲击对越南供应链产生了巨大冲击,越南许多行业的供应链面临停顿,也正是反映了这种互补型的依赖关系。

新京报贝壳财经:从历史来看,“世界工厂”的头衔多次易主。短期看和长期看越南以及印度是否会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和全球供应链核心?越南以及印度想要发展成“世界工厂”,面临哪些挑战?

徐奇渊:越南、印度各有优势,但也各有局限。越南的优势除了改革深化、开放力度大之外,其地理位置距离中国的大湾区较近、处于东亚生产网络内部。而印度远离全球三大生产网络(北美、欧洲、东亚),因此参与全球分工的成本较高。不过印度的人口、经济体量够大,远超越南。因此短期内越南对中国产业链替代的压力更突出更大,但从中长期来看,印度才是中国更大的挑战。当然,印度也面临一系列固有的问题,比如国内大市场相对割裂、社会体系中长期形成的种姓制度等等。因此不论是越南还是印度,要取代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难度都很大。

“制造业回流是逆全球化的非市场行为,遇到障碍在预料之中”

新京报贝壳财经:在2020年疫情刚发时,欧美等发达国家呼吁制造业回流的声音高涨。当时很多人在讨论疫情是否会加速产业链从中国的转移。如今来看,制造业回流欧美发达国家的情况如何?

徐奇渊:制造业回流欧美国家遇到了很大障碍。尽管美国、日本、欧洲国家都出台了相应的政策,甚至提供了补贴和优惠措施,但是其政策空间有限。因为其遵循“竞争中性”的产业政策理念,这就决定了其政策补贴要么在很大范围内铺开、从而财政压力很大,要么就只能针对个别重点企业展开、但这又不符合“竞争中性”的政策理念。要求制造业回流的政策,本身就是逆全球化的非市场行为,因此其遇到障碍在预料之中。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在俄乌危机的爆发之后,能源、粮食等供应链的稳定遭受巨大挑战。在此背景下,西方国家越来越强调价值观贸易,越来越强调基于政治互信的经贸关系。在这种条件下,一些国家、跨国公司对现有供应链布局进行重大调整的动力明显增强。在此背景下,中国如何经营、改善外部环境,如何增强外界对中国供应链的确定性预期,这将成为一个非常迫切、重要的问题,这将影响到中国在全球产业链重塑中新的地位。

“只要科技创新、产业升级做好,中国在全球供应链当中的中心地位仍然是稳固的”

新京报贝壳财经:从当前国际形势看,中国制造业面临着前有猛虎、后有追兵的现实——一方面,越南、印度、墨西哥等新兴经济体的制造业在加速崛起。另一方面,欧美等国自08年金融危机之后开始了再工业化进程。面对这一现实,中国制造业如何应对?

徐奇渊:任何国家,能否在全球供应链当中维持其核心地位,主要不是靠单纯打压竞争对手做到的,而是靠做好自己的事情、增强自己的产业竞争力。就像特朗普政府打压中国的出口,事实上2018年以来中国出口在全球当中的份额不断上升、屡创历史新高。遭受美国打压的重点科技企业,其经营状况也总体平稳、业务转型也做得很有特色,甚至盈利还大幅上升。因此,我们要应对产业链向东南亚的转移,从积极应对的角度来说就应该继续做好自己、不断实现产业升级、推动全球竞争力的提升。事实上,就算越南、印度对中国的赶超失败,这对于中国实现产业升级、提高产业链的全球竞争力也没有直接的帮助。中国要从根本上巩固产业链地位,不能老是往后看,要多往前看,我们要着眼于产业升级、提升产业竞争力。

一直以来,中国企业家都特别善于面对新挑战、适应新环境、利用新技术。2021年全年我国新能源乘用车销量在全球市场份额占比达到53%,在全球纯电动车销量份额占比高达61%,光伏组件企业出货量占全球总需求的75%。在这些绿色新能源产业领域,中国企业已经展现出了很强的国际竞争力。只要自己的科技创新、产业升级做好,中国在全球供应链当中的中心地位仍然是稳固的。当然,要做到这些,我们一定要保持开放包容的心态、增强国际合作,进一步改善营商环境、保护企业家精神,同时通过扩大内需战略为产业升级提升良好的宏观经济环境。

“中西部地区要提升市场化水平和政府效率,补齐营商环境短板”

新京报贝壳财经:根据“十四五”规划纲要,我国将优化区域产业链布局,引导产业链关键环节留在国内,强化中西部和东北地区承接产业转移能力建设。今年4月,工信部等10部门联合印发《关于促进制造业有序转移的指导意见》。和越南、印度、墨西哥等新兴经济体相比,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吸引力和竞争力如何?对于中西部地区更好承接产业链转移,的建议是什么?

徐奇渊:中西部地区与东南亚国家相比,缺乏区位优势和贸易便利度,应继续加大基础设施改善力度。完善包括航空、铁路、公路、内河运输等综合运输大通道、综合交通枢纽和物流网络,加快城市群和都市圈轨道交通网络化,加大信息化基础设施投资,推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同各产业深度融合。

中西部地区如何承接好产业链转移?我认为,有三个方面可以着手:

首先,实施普惠性减免+依区域、产业、用途、企业规模差别减免的税收优惠,降低企业税负成本。我国税收执行梯度优惠,随改革开放由沿海向内陆推进。中西部地区可以试点对标东南亚国家,加大减税降费力度,以税收政策工具引导和支持产业有序转移,加强省级协调,减少横向税收竞争。

其次,提升市场化水平和政府效率,改善政企关系,补齐短板。中西部省份市场化程度低,以10分计的市场化指标中,北京和上海分别为9.1和9.9分,东部省份平均为8.5分,中西部平均为5.8分,提升空间很大。北京、上海率先对标国际标准开展了营商环境优化。以开办企业耗时天数为例,国际最优成绩是新西兰0.5天,经合组织国家平均9天。泰国6天,越南16天,均显著低于东亚及太平洋地区平均的26天。北京和上海分别为8天和9天,已处于国际先进水平。中西部省份可以借鉴北京、上海经验,补齐营商环境短板。

第三,在中西部边境省份积极与越南开展劳务合作。越南劳动力成本低,年轻劳动力资源充裕,可在我广西、云南等与越南接壤省份,布局中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尝试我国产业链+越南劳动力的经济一体化模式,通过提供语言培训、学历教育等方式吸引越南年轻劳动力入境学习、工作,缓解我国当前和未来一段时期的年轻劳动力短缺状况,通过引入境外优势劳动力要素把产业留在国内。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侯润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