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真正爱上阿朱,是从小镜湖畔,他一掌打死阿朱那一刻才开始的。

萧峰这个人,太英雄主义了。他前三十年的人生非常圆满,有肝胆相照的兄弟,有声势浩大帮派,有威震四海的名头,义气干云,快意江湖,他的人生正顺风顺水。

他不缺追求,天下纷争,武林恩怨,帮派纠葛,都是他能摆布的事情,他不需要情感慰藉,除了喝酒,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爱情在他眼里,可能连点缀也算不上,儿女情长在他人生的这个阶段里是不值一提的。所以洛阳百花会上,马夫人为了博得他的瞩目,一通搔首弄姿,结果人家萧峰后来只记得了那天的酒很不错。

可是,杏子林事发,让萧峰的命运急转直下,前一刻还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北乔峰的名头跺一跺脚,中原武林都得跟着震三震。后一秒,马上变成了契丹孽子,一句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就不由分说地裁撤了他的帮主头衔,将他前三十年的功绩与光环一笔勾掉,瞬间中原武林对他人人喊打。

这对萧峰来讲,不仅仅是事业上的滑铁卢,更让他品味到了人心的凉薄善变,分明前一天大家还是热血衷肠的生死兄弟,他还是受尽人们拥护和爱戴的群伦领袖,结果说翻脸就翻脸,整个武林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排挤和孤立他萧峰一人。

这种巨大的落差,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

他一个人抗衡的是整个族群的力量,悠悠众口,一口唾沫都能淹了他。他悲愤交加,却欲辩无门,因为谁都抱着固有的偏见,压根没人肯听他。

这个时候,阿朱听见了他。

那是他身边唯一的耳朵,也是唯一的反馈,哪怕声音很微弱,但是萧峰还是听到了那一声遍寻不到“我相信你。”

这对一个被世界抛弃了的人来说,是非常珍贵的惊喜。萧峰这个时候抓住阿朱,是抓到了他迷茫的灰暗世界中的一线天光。就算这个人不是阿朱,是少林寺的那个小沙弥,是路边酒馆里随便一个酒保,要是能说出跟阿朱同样的一番话,萧峰也能立即将其视为知己。这未必是爱情。

后来,他带着阿朱闯聚贤庄,大杀四方,本质上是因为听到了中原群豪居然专门搞出个英雄大会来对付他,是这个事情本身令他气愤难当,把我萧峰当成什么人了!所以成心要跑去跟人家掰扯掰扯。让你们看看我萧峰立于天地之间,磊落坦荡,会怕你们吗!

这个时候的萧峰是人生低谷,失意灰心到了极点,自感蒙冤不白,满腹郁结。人在这种处境中,通常会满脑子思绪,理不出头绪,对自我的各种质疑声音纷至沓来,非常容易胡思乱想,这时独处很容易发疯。

幸好有阿朱在,千里探寻的路上,阿朱一直陪着他。

有过精神内耗的人应该能懂,如果你陷入了某种负面情绪难以自拔时,别人和你就事论事的讲道理,你是听不进去的。对你说:别理会外界的评说,遵从自己的内心吧,你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他们说什么不重要等等等等。这些话基本都是废话。因为当事人心里对这些大道理,比谁都清楚,只是情绪到了那个点上,死活出不来。

相反,如果这时有个人拽起你,走!咱俩打球去,爬山去,或者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逗笑了你,分散了你的注意力,那么你的情绪压力瞬间能得到很大缓解。

千里茫茫若梦的章节中,阿朱对萧峰,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萧峰不需要有人给他出谋划策,也不需要有人帮他捉拿谭公谭婆,这些事情他自己有能力处理,但是他的内心的空洞需要有人来弥补,精神的创伤,需要被人疗愈。

阿朱江南女孩特有的灵气和柔和,恰到好处地安慰到了他,治愈到了他。那是萧峰在前半段人生中不曾体会到的春风和煦,再冷硬的心也很难不被捂热吧!

所以他决定,最后再去问问马夫人,她说也好,不说也好,他都决定和阿朱远走塞外,这个游戏我不玩了!

结果,就是受到马夫人的误导,酿成了那个世界中最大的一场悲剧。

小镜湖畔,当萧峰认出眼前的段正淳是阿朱假扮的,自己那一掌已经要了她性命的时候,他弄不明白命运怎么会跟他开这个玩笑。

直到阿朱说: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他猛得明白了过来,阿朱的死不单是为了那薄如朝露的父女之情,阿朱的死更多是为了他。

为了不让他的人生被复仇吞噬,为了不使他深陷仇恨的泥沼。人在江湖,哪怕强大如萧峰,也终有双拳招架不住的七手八脚,有再小心也防不住地暗算袭击。你杀了大理段氏的继承人,他们的部属,亲朋好友,乃至少林、丐帮……众多武林人士,就会把你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杀之而后快。

阿朱不怕跟着萧峰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但她害怕萧峰要面对这样不堪的余生,要一辈子与人争斗,活得那样狰狞。她心目中的萧大哥,应该秉着盖世豪情,去过更加意气风发的生活,他值得拥有那些美好和幸福。

但她不能劝他,她不能劝萧峰别去追查身世,别去给自己的义父义母、师父报仇,那是萧峰的生死结,不解开他就没办法获得平静。

所以阿朱思来想去,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死谏。

我不是说萧峰在此之前不爱阿朱,我只是说,此前的萧峰,不懂爱情。

他小看了阿朱对他的深情厚谊。可能在他心里,和阿朱两情相悦,也早把阿朱当成了妻看待。但他本身是个对情爱不甚了了的人,想象不出爱情该是个什么模样。还以为阿朱爱慕自己,就像小女孩情窦初开,像对偶像的崇拜,像一种初恋般追随和欢喜,他们之间就与这世间万千夫妻一样。他没懂,阿朱对待他的真挚,哪里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和付与的?

但在小镜湖畔的这一刻,他终于懂了。

他才明白阿朱交付给他的这一腔感情有多么厚重,厚重到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度化他的厄运,厚重到把他那铁骨铮铮的脊梁一瞬间给压垮了。他到了此时方醒悟,自己收获到的,是远比他认为的更加珍贵的东西。

这时的萧峰真正体会到爱情为何物了,却为时已晚。

自此,萧峰放下了对身世的执着。

许多年后,当辽主向萧峰提出,要送他几千个汉人女子的时候。

萧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有一个阿朱。

那是他毕生背负的一份恩典,活下去就是对阿朱仅有的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