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

杭州，向称“东南佛国”，佛事繁盛，湖山之间曾有禅寺三百六十多座。名山古刹中，以灵隐寺最负盛名。灵隐寺一溪之隔，即是飞来峰。

飞来峰上，洞穴、石窟遍布，四百七十多尊造像栖身于此。这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石窟造像群，自五代吴越国、北宋、南宋一直开凿到元代。

尤其是元初由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伽倡议雕凿的一批汉藏合璧造像群更是在全国元代佛教艺术中独树一帜，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元代佛教石刻造像宝库。

古寺为邻，冷泉为壑，奇石嶙峋之间，“西天梵相”皆隐身于青山幽林之中，清丽而独特。

多年来数次造访灵隐寺，匆匆来去，对飞来峰造像未曾过多留意，近来闲翻旧影，重做笔记，以为记录。

一塔压迴龙：理公之塔

游飞来峰，未见造像，先见理公之塔。

理公，即灵隐寺开山之祖慧理。《武林灵隐寺志》载，慧理为西天竺人。东晋咸和三年，慧理初来武林，见此山峰峦耸秀、林涧藏幽，叹曰：「此为天竺灵鹫峰小岭，不知何代飞来。」人咸不信。理公曰：「此峰向有黑白二猿在洞修行，必相随至此。」理公即于洞口呼之，二猿立出。有此因缘，连建五剎：灵鹫、灵山、灵峰等；或废或更，而灵隐独存，历代以来永为禅窟。

理公之塔，位于飞来峰龙泓洞口理公岩上，始建于唐，北宋开宝八年（975）重建，明万历十五年（1587）六月为山洪毁圮，十八年（1590）再建。

《灵隐寺志》卷二载：“理公塔在龙泓洞口，砌高三丈。万历丁亥六月为霖雨所圮，中获石刻云：开宝八年，募以重建释迦砖（塔）一座，在清绕桥灵山里（迴龙桥旧名清绕矣）。又有铁小塔一，铁盒一，内沉香四片，帛一方，触手如蝶翅。阅庚寅二月，僧如通重建。开其基，见一孔，甚坚，以手探得陶龛之底，遂复封瘞而藏之。”

▲来自《中国文化史迹》

此塔石构，高约九米，六面七层。全塔由下至上逐层收分，各层出檐短浅，层面下仅一条线脚，无斗拱辅作，无叠涩出跳，造型简洁，朴实无华。

底座为须弥座。第一层塔身素面无饰，每面中开拱顶洞门。

第二层一面题“理公之塔”，一面刻有明万历十八年杭人虞淳熙撰“慧理大师塔铭”一方，铭文所述塔圮及重建经过，与寺志同。

▲白下弟子程理书塔铭

第三层刻有《金刚经》及“光明净域”、“南无宝藏胜佛”等字，一面刻六字大明神咒。

第四至第七层的每面，或刻坐佛、菩萨，或作门窗式样。塔顶装有葫芦形塔刹。

▲1910年，弗利尔杭州行所摄

对比百年前旧照，知古塔之后略有修葺，整体保存完整，风格细节依旧。

▲1910年，弗利尔杭州行所摄

凿破苍崖石：金刚手菩萨

理公塔西侧，有一拱形龛，龛中一尊为金刚手菩萨。

《大日经疏义释》云：“金刚手秘密主者，梵云播尼，即是手掌。掌持金刚，与手执义同，故经中二名互出也。西方谓夜叉为秘密，以其身口意，速疾隐秘，难可了知故。旧翻或云密迹，若浅略明义，秘密主，即是夜叉王也。执金刚杵常侍卫佛，故曰金刚手。”

此尊像额际束发，头戴五叶宝冠，冠中现化佛，化佛已有风化。方颐圆润，三目圆睁，口微张露出犬牙。

装饰华丽，耳垂珥珰，耳后宝缯飘扬，颈上戴蛇形项圈和花环。双脚和双手的腕、臂间都戴有花钏。

赤身鼓腹，下着短裙，身形粗短壮实，双脚右弓左直，赤足露趾，呈右展立姿。从旧影可见，此菩萨原立于莲座之上，如今足下则是砂石，不知莲座何时失去。

▲来自《中国文化史迹》

右手上举持金钢杵，高举过肩，左手当胸期克印。这是金刚手菩萨常见的持物和结印。

但如果细看旧影，可以发现，1910年弗利尔杭州所摄此像，左手已残损。到关野贞、常盘大定所摄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影像中，此像左手已经过修补，但与原像极不和谐。

如今所见应该是之后再次修补的结果，但期克印一般为拇指扣中指和无名指，食指和小指竖立。最新的这次修补依然有所欠缺。

▲清乾隆铜鎏金金刚手菩萨

此龛左边有题记：“大元国功德主荣禄大夫行宣政院使脱脱夫人□氏，谨发诚心，愿舍净财，命工镌造金刚手菩萨圣像一尊。端为祝延圣寿万安，保佑院使大人福禄增荣，寿命延远，家眷安和，子孙昌龄。至元二十九年（1292）闰六月囗日建。”

▲至元二十九年题记

此行宣政院使脱脱并非人们熟知的元脱脱丞相。《至正金陵新志》卷六《官守志》中载：“行宣政院，从二品衙门，管理江南诸省地面僧寺功德词讼等事...至元二十八年于建康水西门赏心亭上开设，系托托大卿为头院使，三十年遣院杭州。”时间与职务和此题记相符，则此脱脱亦名托托。

现出黄金像：黄财神

理公塔旁，有坐南朝北纵长形佛龛一座，由三块石板围成，平顶。龛内有菩萨坐像一尊。

此造像为典型的梵式，头戴五叶宝冠，每瓣冠叶上刻有优钵罗花，双耳挂圆形优钵罗花，耳珰大而醒目，垂至肩头，耳后宝缯飘扬。身后有项光和身光，右侧有缠枝莲花一株，上托宝瓶。

额方颊圆，双眉细长，两眼圆睁。体态壮硕，腹部圆鼓，胸前和腹上各垂有璎珞和华蔓各一串，双脚和双手的腕、臂部都戴花钏。薄衣贴体，只在领口处纹饰衣纹，以示服饰的存在。

右手舒食指和小指，屈余指，持如意珠，一说为庵摩罗果，即闽粤所产余甘子。

左手持吐宝鼬，口中吐出小珠子五串，向下垂至仰莲座上。

左足屈，右足踩着海螺，以右舒坐安坐于莲花座之上。佛座莲瓣短肥，上沿饰有细密连珠纹。

依形象，此尊为藏传佛教中颇受崇拜，专司财宝的护法神——黄财神。从印度本土财神库贝拉开始，右手摩尼宝，左手吐宝鼬，右足踏海螺即成为标志物。

▲库贝拉，印度，9-10世纪

吐宝鼬，或称鼠鼬，经常作为财神的标志物，因为依传说，宝贝密藏在深山幽谷之中，有蟒蛇守卫，鼠鼬可以侦知哪里有财宝，且能降伏蟒蛇，所以鼠鼬嘴中总含有一颗宝珠或吐出一串宝贝。

在敦煌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一尊毗沙门天王像左手中同样持有吐宝鼬，这位北方毗沙门天王同样带有财神属性。

▲敦煌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一尊毗沙门天王像

从1910年旧照与如今所见相对照，可见此尊像的右手右足近代均经过比较大的修补。

▲1910年，弗利尔杭州行所摄

在黄财神像左上方，一块三角形石上雕一菩萨像，头戴宝冠，冠中有化佛，方颐大眼，珥珰垂肩。对襟衣敞开，胸前饰以缨络，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双手与右腿已残。标识牌称为元代菩萨像，因持物、手印均不得见，难辨其具体身份。

所谓“西天梵相”，正史中见载《元史》，在元人文集中见载于陶宗仪《辍耕录》和虞集《道园学古录》，三者皆为述及阿尼哥弟子刘元时出现的。《元史》云:“有刘元者，尝从阿尼哥学西天梵相，亦称绝艺。”

清乾隆七年（1742）西番学总管工布查布在《造像量度经》序中称为梵式，“所谓梵式者，元世祖混一海宇之初，你波罗国（尼泊尔）匠人阿尼哥，善为西域梵像，从帝师巴思八来，奉敕修明堂针灸铜像，以工巧称。而其门人刘正奉（即刘元），以塑艺驰名天下，因特设梵像提举司，专董绘画佛像，及土木刻削之工，故其艺绝于古今，遂称为梵像。”

皇家推崇，士民称赞，梵式造像热潮遍及两都，并逐渐风行全国。杭州号称佛国，元初在此兴造西天梵相，除弘传佛法外，更有厌胜南宋故都风水之意。

飞来峰元代造像据统计共六十七龛，大小合计一百一十六尊。今日描述三尊以为开端，其余诸像并其间故事，容有暇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