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东邀请大伙周末去家里搅稀豆粉吃。

豆粉是腾冲的特色小吃,用豌豆加工制作。如果要在众多腾冲特色小吃当中,评出一款味美价廉、老幼皆宜的小吃,腾冲稀豆粉胜出的几率大概是最高的。客观公正地评判,稀豆粉真的是腾冲最有地域特色、最接地气、最受人们喜爱的一款小吃。不管是思乡的游子,还是远足的学生,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多半就是找家稀豆粉店,美美滋滋地来上一碗稀豆粉。一口下去,豆香浓郁,绵软滑糯,家乡的滋味顺着口腔,沿着食道,滑入身体的每一部分,将人们漫长的思乡之情,顿时熨贴得滋润柔和,终于消弭一空。

稀豆粉虽是小吃,但加工制作却颇费功夫。

主人家需提前一天将豌豆挑拣、洗净后冷水泡发,第二天用院子旁传了几代人的石磨磨出豆浆,现在多数人图省事,爱用机子打浆,但总不如石磨磨出来的传统、地道。

磨完浆后,为获得细腻绵软的口感,要用纱布反复过滤两三次,豆渣留作它用,将依次获得的头道生浆、二道生浆和三道生浆分别倒入另外的桶盆里静置半个时辰,使豌豆淀粉充分凝结。稍候片刻,厨房里便燃起了灶火,铁锅里香油润锅后倒入头道清浆,这时要用长长的搅棒,站在锅边不停地顺着一个方向搅动,使其受热均匀,大火烧至沸腾。清浆烧开后,将凝固了的淀粉重新化开,吊浆缓缓倒入沸腾的清浆中。

此刻,火候的控制非常讲究,既要火力旺盛,用恒温的高温持续推进浆水和淀粉的相互融合,促使淀粉充分糊化,变得粘稠起来;但又不能让火力过猛过烈,导致糊锅。这时气氛略显紧张,除了烧火的、吊浆的,特别是站在锅边负责搅稀豆粉的,从吊浆吊入铁锅的那一刹那起,就立马加快加大搅动的频率和力度,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绝不停顿。稍倾,当浆水和淀粉完美糊化,浓稠度刚刚恰好,豌豆的生腥味尽除,豆香氤氲时,往锅里放入适量的盐和草果面搅拌调味,一锅纯正的稀豆粉就搅好了。

稀豆粉可以做早餐,也可以当夜宵,吃法随意随性,百搭百变。不放任何调料、不加配其它食材,是素吃,品尝的是稀豆粉特有的豌豆清香和独特的质感;从琳琅满目的各种腾冲调料中,挑选自己喜欢的放入,再加配饵块粑粑或饵丝、米线、面条、油条甚至米饭,凭借稀豆粉浓郁地包裹和众多调料地加持,赋予食材更多层次、更加复杂的复合味道,吃的是包容共存、诸味共和,展现得是众口难调的鲜明个性;稀豆粉放凉凝固后,就变成了豌豆粉,豌豆粉打块切条,放入酸醋和各种调料,就是白日间寻常的开胃小吃,酸辣可口;豌豆粉大块裹面粉后油炸,是很好的佐酒小菜,外酥里嫩;豌豆粉切薄片晾干,就摇身变成了干豆片,俗称干啷片,高温油炸后迅速膨胀,吃进嘴里干啷作响,喷香酥脆。

我每次吃稀豆粉,都要钻进人家的厨房,在灶台间搜寻稀豆粉取锅后剩下的锅巴,那是稀豆粉的副产品,扎实香,扎实脆,扎实好吃。前些年稀豆粉锅巴不要钱,都是懂味的老饕向老板要了白吃,听说现在也收钱了。

守东家在和顺古镇最中间,从每天都赶早街的十字路街子中心往东走,十多米就来到小坡顶,不用刻意寻找就能看见醒目的“辟雍稀豆粉”招牌,拐进右边的小岔巷,进去的第二家便是。守东家虽然是新建的房子,但和顺传统民居的特点依然十分突出,占地不大,房子一正一厢,青砖黛瓦,收拾得清秀整洁,一楼和庭院连在一起,就是经营餐饮卖稀豆粉的场地。

好些年不见,守东依旧老模样,一点没变,只是当公了,头发已现花白,但精气神依然十足,用背腰背着孙女,忙里忙外,话语还是不多,地道的和顺腔说出来的都是实诚地欢喜和热情,见到我们只是忙不迭地招呼落座喝茶歇息。

和顺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过辉煌、显赫的家族历史。守东家也不例外,也有故事。

守东家悬挂着一块老匾,上题“声蜚辟雍”四字,是光绪乙亥年间的腾越同知杨均,题赠给守东的曾祖父寸品扬的。辟雍,本为周天子所设大学,校址圆形,围以水池,前门外有便桥。东汉以后,各地历代皆设辟雍,作为尊儒学、行典礼的场所,是专为行乡饮、大射或祭祀之礼的地方。寸品扬曾考取武秀才,后取得军功六品衔监生的功名。遥想当年,寸品扬英姿勃勃,武艺超群,在辟雍大射时,技压群雄,深得地方官员的褒奖,获题声蜚辟雍匾额,终于扬名乡里、青史流芳。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风云变幻,世道更替。到了守东这一代,守东们的身上再也找不到过去半点世家子弟的痕迹了,他们返璞归真,又变成了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守东家的家族兴替,仅仅是大时代及小和顺的一个缩影,走在和顺的条条巷道,每每见到一幢幢老宅,听到一件件轶事,都会让人感慨不已。多少家族曾经的显赫,已然成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过往,腾冲民谣也有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财主无三代,清官不到头地喟叹,这是谶语?还是宿命?人生阅尽,白云苍狗,一切都无所谓,世态无常才是常态。

和顺还流传着另一首民谣:和顺乡,乡顺河,河往乡前过。好多民谣,似乎都隐藏着玄幻的真相,一旦解码,人们才会顿悟,就如同桥倒碑修、碑倒自修的民谣一样。和顺乡、乡顺河,河往乡前过,这首简简单单的和顺民谣,似乎就隐藏着和顺保持鲜活、富足的终极密码。和顺四围火山,形成抱合之势,想要发展,需山行水势,像河水一样,要么流出去走向远方;要么流进来,等待巨量的人群像水一样流进和顺;滇西方言里,河、活同音,都念huo,有河才能活。

当守东以及守东们这一代人,再也无法用祖祖辈辈走夷方的方式,来致敬自己的青春成人礼,去远方寻求远大梦想时,那么,破译、获取和顺永葆富足的另一把钥匙,就是造势等待人流像河水一样流进来,坐等人流带来的消费流、现金流——当旅游大潮涌来时,守东们抓住了机会,在家里纷纷开起了民宿、餐饮,渐渐又过上了祖辈亦耕亦读、亦农亦商的日子了。

谈笑间,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出锅了。

辟雍稀豆粉盛在马站碗窑古法烧制的厚重的土陶缸里,热气腾腾,颤颤巍巍,明亮浓稠,豆香袭人。陶缸放在一个装有热水的木盆里,陶缸口用木质锅盖包裹着纱布覆盖着,便于保温,不会让辟雍稀豆粉很快冷却凝固。调料桌上,满满当当的都是颜色极其艳丽、极富腾冲特色的各种调料:红的辣子油、灰的卤腐水、白的蒜泥、黄的姜米、绿的芫荽、黑的酱油,还有喷香的花生碎、苤菜根油、花椒油及芝麻油,林林总总十余种,和盐巴、鸡精一起,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装放在土陶碗里。

守东家辟雍稀豆粉的另一特色,就是舀盛辟雍稀豆粉的盆碗全是碗窑烧制的土陶,不用金属制品,也不用塑料制品,就连筷子,也是竹筷,真正的土巴碗、大竹筷。土得到位,土得到家,才能土出个性,土出传统,越土越古,越土越香。大味至简,也许只有用土碗竹筷搭配吃辟雍稀豆粉,才能使辟雍稀豆粉所蕴含的自然的味道彻底释放出来,才会使人们更加感恩土地对人类的馈赠。

我舀了一碗辟雍稀豆粉,什么调料都不放,原汁原味素吃。入口细抿,豆香浓郁、甘甜回味、浓稠适度、细腻绵柔,是老腾冲人称之为正宗的稀豆粉,是好些年都没有吃到过的极品稀豆粉。这种感受,绝非是那些弄虚作假、偷工减料的水货稀豆粉所不能比拟的。腾冲人吃稀豆粉,如同腾冲人识翡翠一样,都是从小练就的本事,嘴里都有着自己的稀豆粉标准,相互之间都会交流推荐大家认可的稀豆粉小吃店的信息。一尝知味,大伙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赞叹,称赞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原料真酌,手艺传统,口味地道,卫生干净,都拿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和其他家的进行对比,对比的结果,都是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香甜,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好吃。那一天,每一个人都大快朵颐,非常尽兴、开心,都说吃到了腾冲稀豆粉的至味。

我在想,守东家的稀豆粉之所以取名叫辟雍稀豆粉,首先肯定是为了纪念家族的荣耀,从声蜚辟雍匾中得到了启示,希望自己家的稀豆粉质量、声誉都能成为腾冲、和顺最好的稀豆粉,得到顾客的认可;再有就是守东家的稀豆粉出锅后,盛在土陶缸内,放在有热水的木盆里,这是取辟雍原义中的“校址圆形,围以水池”之型之意,用于保温,二者之间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最后嘛,辟雍俩字分开解读,辟有排除躲避之意,雍有和谐和顺之意,辟雍稀豆粉带着上古的神秘气息,赋予稀豆粉祥瑞的含义,暗合了人们躲避疫病、期盼和谐和顺的潜意识,有着积极的心理暗示作用。

明朝刘伯温曾预言道,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进入后疫情时代,人们会明白许多怎么和自然万物共存共荣的道理,会更青睐关注生态良好的地方。腾冲的生态气候优势会更具吸引力,会有更多的新腾冲人选择来腾冲旅居康养。那时,你如果到和顺去游玩,有机会一定要尝尝守东家的辟雍稀豆粉,那真的是一碗有故事、有味道,能趋吉避凶,给人带来好运的稀豆粉。

文:鱼凫先生

图:刘成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