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1527年)十月十六,代王朱俊杖因病薨逝。因没有嫡子,庶长子泰顺王朱充燿受命以本职暂理府事,主持丧事。他一接手府事,就面临一件棘手之事——代藩宗庙之中已经没有可供其父代懿王升祔的位置了。为此他不敢自专,于嘉靖八年(1529年)四月上疏朝廷,请求制定祧庙之制,以便本藩照章实施。
“乙亥……代府管府事泰顺王充燿奏称:‘臣考懿王当祔庙,而代自始封简王至思王,已盈五庙之数,请定祧庙之制。’”(《明世宗实录》)
位于安徽省绩溪县的龙川胡氏宗祠
看到这里估计文友们有话说了,南方的祠堂之中,就供奉着整个宗族成百上千个牌位,望过去密密麻麻一大片。对此阿越只能表示,祠堂乃是两宋以后才出现的低配版祭祀场所,“庙”才是正统的专用祭祀场所。每一个庙中主奉的神主,皆独占一庙或独居一室,那啥不是祠堂中的牌位所可以相比的。
明朝的藩王宗庙制度
提到“庙”字,首先闪现在人们脑海中概念,估计是佛教寺院。然而庙的本意为供祀祖宗的场所,比如太庙、家庙、历代帝王庙、文庙等。
这一概念早在夏朝就已形成。周王朝建立后通过周公制礼,形成了天子太庙(两周称明堂)、诸侯宗庙、卿大夫家庙三级庙制,广义上被统称为宗庙。为体现上下尊卑,按宗法制进行降杀,将各阶级所能建造的庙数分成五个等第。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 (《礼记·王制》)
也就是说,只有贵族才能建庙,平民百姓只能在家中追思先人。逢年过节及近世先人忌日,人们在家里祭祀先祖,就是这一传统的延续。
位于北京的明清两代太庙
两周以后的帝制时代,依然沿用了这一传统,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
明代分封宗室为王,封藩建国。洪武三年(1370年)四月,老朱进行第一次大分封,册封次子朱樉及以下八子为亲王,侄孙朱守谦为靖江王。大明建国以来的第一批次十大藩王就此出炉。有明一朝,藩王的地位等同于古之诸侯,分封的同时,自然也会引入诸侯宗庙制度。
此时大明王朝新立不久,各方面的制度都有待完善,藩王宗庙采用何种制度,也有待礼官破局,老朱拍板。洪武四年(1371年)正月,礼部受命制定了一套左庙右社,只立一庙,内分前殿后寝,两大建筑各有五间。这显然是以“室”代“庙”,属于“同堂异室”,五室即五庙,符合诸侯五庙之制。
“丙申,命中书省定王国宗庙及社稷坛壝之制。礼部尚书陶凯等议于王国宫垣内左立宗庙,右为社稷庙,为殿五间,东西为侧阶,后为寝殿五间,前为门三间。”(《明太祖实录》)
此时诸王年岁尚幼,离之国为时尚早,建立藩王宗庙并非当务之急,故只是将宗庙当作藩国宫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简略的论述了一下形制,属于草创阶段。
直到洪武九年(1376年)正月,诸王成年,之国被提上议事日程。作为藩国礼乐制度一部分的宗庙形制,才有了正式实施的需求,故再次被摆到台面上。
此时,位于都城南京的各项皇家设施已建设完备,因此制定藩国礼乐体系时,参考了皇家规格,在此基础上进行降杀,形成藩国礼乐体系。受此影响,原本位于藩国宫城之内的左宗右社两大建筑,被移出宫城。
“壬午……定王国祭祀之制。凡王国宫城外,左立宗庙,右立社稷,社稷之西立风云雷雨、山川神坛,坛西立旗纛庙。其宗庙许立五庙,二昭、二穆与始祖之庙为五,以始封之王为始祖。”(《明太祖实录》)
代王府全貌
庙制上,以始封之君为始祖,宗庙之中供奉始祖和二昭、二穆,组成藩王五庙,这与两周时期的诸侯颇有不同。两周时期,诸侯是可以祭祀本支系生身之王的,比如《左传·文公二年》载:“宋祖帝乙,郑祖厉王,犹上祖也。”即宋国以开国之君微子之父帝乙为始祖,郑国以开国之君郑桓公之父周厉王为始祖,在本国之内专门设庙进行祭祀。
由于过于历史久远,两周时期的诸侯宗庙形制如何,以难以考证。估计这个始祖庙不在诸侯五庙的系列之中,因为《左传.襄公十二年》提到诸侯有宗庙、祖庙、祢庙三庙,始祖庙应当就是祖庙,诸侯五庙中的太祖庙供奉的神主当为始封君。
而明朝藩王宗庙的这一制度,应当是秉承了《礼记·王制》“支子不祭”的原则。即小宗不可祭祀大宗先祖。
此外还制定了藩王宗庙祭祀的礼乐,使用“舞生七十二,文舞三十六人,各执羽籥,武舞如文舞之数,各执干戚,中各以二人为引舞”,即用诸侯的六佾(音yi)典礼祭祀先王。
此次之所以会制定如此详尽的藩王宗庙制度,是因为虽然嫡脉诸王还用不着这一套东西,可有一家特殊的藩王之国后,宗庙立马就要投入使用了。它就是有明一朝唯一的旁系宗王——靖江王。靖江王出自明太祖老爹明仁祖淳皇帝朱世珍一脉,始封君是老朱大哥南昌王朱兴隆唯一在世的孙子朱守谦。
位于广西师大之内的靖江王府
按照古制,靖江王始祖有三个选择,分别是明仁祖朱世珍、南昌王朱兴隆、首封靖江王朱守谦。朱兴隆本是朱世珍的长子,让靖江王以明仁祖为始祖,老朱心里多少有些膈应,故最终折中选定了一朱兴隆为靖江王始祖,如此其余诸藩也只能“以始封之王为始祖”了。
也正因此,洪武九年正月的这次藩王宗庙制度创设,很多地方都是以靖江王为例来制定的。可以说靖江王是大明藩王宗庙制度的吃螃蟹者。
宗庙住满后怎么办
高等级宗庙之中,之所以会有太祖(始祖)、昭穆之分,是因为太祖属于肇基之祖,一族信仰所系,只要宗庙存续,他就一直可以待在里面,此所谓“万世不祧”。而昭穆属于与当代家主关系最近的亲庙,宗庙住满后必须按世系轮替,将远的请出,以上代家主的神主相代,此所谓祧庙。
顺便说一下什么是昭穆。
昭穆,是以神主在宗庙内的排位而言,始祖的左侧称“昭”,右侧为“穆”。故当宗庙处于初始状态时,始祖之下的二、四、六世为昭,三、五、七世为穆。古人有时也会据此以昭穆来衡量后世子孙的辈分。
“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左传·僖公五年》)
昭穆制度图解
明朝以始封君为始祖的做法,使得藩国需传承五代才能将宗庙填满,传承六代才能开启祧庙仪式。祧庙过程包括两个仪式,一是将位于昭位的第一代先祖的神主请出,此所谓祧;二是其余各代昭穆之主的神主按序抬升一位,腾出最后一个穆位,用以安放最新去世的先王神主,此所谓祔。
如此一来想要开启祧庙仪式,少说也要百来年。第一个正式提出祧庙问题的正是代藩,前后花了近150年。这么长时间内,代藩只经历了四代藩王,分别为代简王朱桂、代隐王朱仕壥、代惠王朱成鍊,和刚去世的代懿王朱俊杖。算上追封的第二代王代戾王朱逊煓和第五代王代思王朱聪沬,才凑齐六代,将将达到宗庙祧庙的要求。
在此期间,很多藩国的传承代数远多于代藩,比如截止嘉靖八年秦藩以传承八代,在位的为第九代秦王朱惟焯;再比如晋藩在位的为第八代晋王朱知烊(音yang,算入两代追封晋王,不算晋庶人朱济熿),周藩在位的同样为第八代周王朱睦㰂(音shen),蜀藩更是夸张在位的已是第十代蜀王朱让栩。
之所以会由传承代数更少的代藩,提出制定祧庙之制的请求,在阿越看来有两方面因素:
一是明初由于藩王手握兵权,朝廷和皇帝对他们的关注度相对较高,随着削藩成功,藩王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圈禁在藩国小天地里,朝廷对藩王宗庙的关注度自然有所降低,这让藩王有了蒙混过关的便利条件。
秦王府城墙遗址
比如永乐六年(1408年)十二月,秦王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在祭祀父母时,将嫡母王氏的谥号“愍烈妃”按到了生母邓氏头上,并称呼两人为“皇考妣”,由此闹出了“秦藩祭祀僭越事件”。因此遭到明成祖的严厉斥责。
永乐八年(1410年)十月,首封周王朱橚公然在开封修建殿堂,安放老爹太祖高皇帝的神主,进行祭祀。此举违反了老朱亲自制定的“支子不祭”制定,同样遭到明成祖的严厉斥责。
“乙卯,上闻周王橚于国中作殿,奉祀太祖高皇帝。赐之书曰:‘礼,支子不祭。王国庙祀,则肇于始封之王。若太祖高皇帝之祀,朝廷自有宗庙。王今祀于国中,过矣。孔子曰:祭之以礼。若不得为而为之,不可为孝。王其审礼而行,毋贻物议。’”(《明太宗实录》)
可弘治年间,晋王朱知烊之前的七代晋藩先王,皆属于父子传承。因此当其祖父朱奇源、生父朱表荣父凭子贵,分别被朝廷追封为晋靖王、晋怀王,升祔晋藩宗庙之时,若不进行祧庙,意味着宗庙之中将出现七座先王神主,这明显有违诸侯五庙的规制。可以王朱充燿奏疏观之,晋藩并没有进行祧庙,应当是将七代先王的神主都供奉在了宗庙之中。
其二,秦、周、蜀三藩,经历了多次兄终弟及,这也为各藩在安置先王神主的过程中,提供了可操作空间。
亲亲、尊尊,是宗法制社会立法和司法的根本原则及指导思想,所谓亲亲指要亲近亲属,所谓尊尊指要尊重尊贵的人。宗庙制度上,同样有这方面的体现。当出现兄终弟及这种继承方式时,按照亲亲原则,升祔宗庙之时,应当兄弟同昭穆,即兄弟占据同一个昭穆之位;可兄弟之间又存在继承关系,那么按照尊尊原则,宗庙之中应当兄弟异昭穆,及兄弟分占不同昭穆之位。
太原皇庙——晋藩宗庙
通过兄终弟及两代先君之间,到底是该按兄弟同昭穆的原则,还是该按兄弟异昭穆原则,自两周制定礼制起,直到清代属于经久不衰的永恒话题,晋、唐、宋等朝都有过这方面的争论。最终结果,也是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压倒东风,甚至两晋时期围绕这一问题,有过多次反复,当真是够奇葩的。
大明王朝的太庙也不能免俗,“大礼议”的后半程,明世宗为了将自家老爹兴献皇帝弄进太庙,在兄弟同昭穆、兄弟异昭穆之间反复横跳,花样之繁多,简直是将群臣当猴耍。
比如周藩在位的朱睦㰂虽然是第八代周王,可在他之前周藩有过两次兄终弟及,故而乃是周定王朱橚的五世孙,若按照兄弟异昭穆,那周藩至此应当举行过两次祧庙仪式;可若是按兄弟同昭穆的规则,则此时周藩宗庙刚满员,等到他本人薨逝,才需进行祧庙。如此不就可以完美地避过祧庙难题了吗?
而代藩的六代先王全部属于父子相继,且朱充燿只是代懿王朱俊杖的庶长子,而非嫡长子,更没有取得世子名分,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是以才不敢自专,将问题上交,使得藩王宗庙祧庙问题被摆在了明面上。
这个任务被交到专门负责礼仪及宗室事务的礼部手中。礼部尚书李时奏称,藩王始封君是本支系的始祖,应当居宗庙之中,且百世不祧,其余诸王按世系降杀,亲尽则祧,故代藩伦序当祧代戾王朱逊煓。不过如此一来,又冒出来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藩王宗庙与皇家太庙不同,只有寝殿,没有专门用以存放祧出神主的祧庙。对此礼部给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即将被祧的神主收入始封君殿中存放,待每年合祭之时再取出进行祭祀。
“今代府之庙,当以始封简王居中,百世不迁。次戾王、隐王、惠王、思王为五世。今懿王入祔,则戾王当以亲尽而祧。但诸侯无祧庙,戾王神主宜祧祔入简王之室,置襩藏之。隐王、惠王、思王以次上迁,而懿王神主并祔于第五庙。每岁暮,则出祧主行合祭之礼,庶于礼制隆杀得宜。诏如议。”(《明世宗实录》)
北京太庙祧庙
此后这一祧庙制度成为藩王宗庙的定制,比如万历六年(1578年)四月,淮恭王朱载坮的独子荣昌王朱翊镜上疏朝廷,称其父的神主升祔后,淮藩宗庙共存七庙,形似天子七庙之制于理不合。礼部就此提出依当年代藩宗庙祧庙原则,依昭穆定序进行祧庙,改正为五庙之数。
由此可见,嘉靖八年,在代藩的推动下藩王宗庙制度,经过150年的发展,终于形成可供实行的成熟体系。
顺便说一句,朱翊镜没有朱充燿幸运。朱充燿在为父亲服丧完毕之后成功上岸,顺利晋封代王。而朱翊镜却被熬死在了等待晋封的过程中,最终被二叔建昌王朱载坚捡了个大便宜。好在朱载坚晋封淮王之后,也没忘了侄子,在他的奏请下朱翊镜被追封为淮王,赐谥曰昭。
阿越说
除却天子太庙,藩王宗庙之外,郡王级辅国将军及以下的将军、中尉皆有自家的宗庙。
郡王的宗庙与藩王宗庙形制相同,同样为五庙制,以始封君为始祖居中就位,万世不祧,左右则是二昭二穆,祧庙制度等皆仿自藩王宗庙,最大的不同时祭祀时所用的礼乐。洪武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1402年)十二月,在礼部的奏请下,明成祖下旨将郡王祭祀时所用乐器及歌工,在亲王的基础上进行减配,这成为郡王宗庙的定制。
“丁丑……礼部言:‘造靖江王府祭祀乐器,视亲王宜有降杀。然舞佾诸侯六,不可减;其琴笙及歌工,请杀以两。’从之。”(《明太宗实录》)
曲阜孔庙
辅国将军及以下的将军、中尉的家庙,又与宗王不同,参照的是品官家庙,设四室,由左向右排列,居东者为本支系始封祖,其余三室为三亲庙。同时也要遵循“宗子设庙,支子从祀”的宗法原则,即辅国将军以镇国将军为始祖,支派奉国将军以本支辅国将军为始祖,其下以此类推。
在“宗子设庙,支子从祀”的原则指导下,天子太庙、宗王宗庙和将军家庙三者,组成了一个互不干扰,又环环相扣的宗室宗庙体系,成为大明分封体系的有机一环。
大明的这套宗庙体系,几乎被清朝这个后来者完全借鉴与吸收。
按照这一原则,宗室之中有一个等级成员是没有宗庙的,你能猜到是哪一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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