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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邓银铃电话的那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怎么可能生病了呢,怎么可能时日不多了呢,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凭什么这么轻易就让她离开,我还没恨够她,她就要离开了。

弥留之际恳求我见她一面,我不会去看她的,一眼也不会,我要她带着永远的遗憾和愧疚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我对她的报复。

可我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老公启明从背后轻轻搂住我,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如果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仍然压抑住自己,把声音禁锢在喉咙里,整个胸腔憋的生疼。

我怎么可能会为她伤心,我只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那个恨了二十多年的人时日不多了,她走了,我该去恨谁呢。

启明把我搂的更紧了,“明天我陪你去见她,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我彻底失控了,猛然起身,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凭什么,我死也不会去看她的,当初她抛弃我一次又一次,现在要见我,我不会让她得逞,我要她永远良心不安”

邓银铃是我的亲生母亲。

当年,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和邻村的一个青年私奔了,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不久后,就生下了我,爱情就像一场烟花,轰然炸裂,瞬间化成灰,一切归入灰暗。

父亲家里一贫如洗,连个囫囵碗都找不到。而且染上了赌博,整日泡在那间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做着一夜暴富的梦。

却时常输钱,偶尔赢一次,对比输掉的钱,赢一把就是毛毛雨,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酗酒,家暴。

越打越厉害,母亲身上的淤青从来没下去过,那时候,我已经有印象,母亲抱着我哭,“没法过了,这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了”

她哭,我也哭,一切都像我泪水中的世界一样,扭曲,摇晃。

母亲和父亲离婚了,父亲骂着摔着,我缩在角落里,小小的我察觉到了不同,我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隐隐的恐慌。

母亲很快的打包好东西,她蹲在我的面前,哭着,伸出手在我的脸上婆娑着。

然后迅速的抽回手,眼睛一闭,站起身,背起行李几乎跑了起来。

母亲的手离开我的脸的那一刻好像带走了世界上所有的温暖。

我开始哭,是那种婴儿离开妈妈乳头的哭,是本能的哭,以为哭了就会有奶吃。

我嗓子都要哭哑了,母亲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要追出去,我要找母亲。

父亲一把拽住我,把我推倒在地,“追啥追,你妈不要你了,你追有啥用,你就是累赘,带着你影响她以后的好日子”

那一天开始,我的世界,只剩下灰暗,无穷无尽的灰,源源不绝的暗。

日子像一张网,我在里面痛苦的挣扎,我时常在想,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要我了,难道我真的是累赘吗?

就那样过了五年,要感谢街坊四邻,看我可怜,这家那家的给我一些吃的,穿的,让我不至于饿死,冻死。

父亲因为常年酗酒,查出病没多久就死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痛苦的结束居然连接的是另一个痛苦。

父亲下葬后,村支书把我领到了我的大伯家。

大伯的脸像糊了一层腊月的风霜,“我没啥本事,家里几口人饭都吃不饱,再多张嘴,恐怕是养活不了啊,你看她这种情况是不是送孤儿院合适”

“你说啥呢,啊,自己的亲侄女你不管,你忍心吗,啥都不懂,孤儿院的是一个亲戚都没有才能进去,你以为想进都能进的,于公于私,这孩子,你都得管”村支书拂袖而去。

我留在了大伯家,大伯和伯母相继对着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我杵在那里,久久不敢动,几乎要站出一个坑来。

人生来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能够活着。

我眼里永远看得到活,不论是地里的还是家里的,总是抢着干,特别卖力。

饭桌上,我眼睛自动安了雷达,屏蔽掉一切肉,哪怕一个肉沫。

我满眼都是咸菜还有稀饭,我只能吃半饱,我的饭碗里总是稀稀拉拉的几粒米,如果我喊饿,换来的是伯母的一顿辱骂和毒打。

伯母最喜欢掐我的大腿根,轻轻一捏,一阵窒息的疼传入大脑。

睡觉的时候,我要一趟一趟的端水,倒水,伺候两个堂哥洗脚。

伯母经常拿一根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嗓门很大,“你说说啊,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给别人擦屁股,你妈指不定在哪里吃香的喝辣的,把你这倒霉孩子忘没影了,她享福了省事了,我可遭大罪了”

“你就是扫把星,亲妈不要你,还把亲爹克死了”

这些话听多了,恨也就扎根了,我在心底对记忆中的母亲怨恨,是她抛弃了我,是她亲手把我推入这无穷无尽的火坑里。

再次想起邓银铃的时候,我十六岁。

大伯家的大哥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因为身高矮,长的也不行,相的几个女孩都不愿意。

把伯母愁坏了,整日唉声叹气,我尽量躲着她,不往枪口上撞。

后来,亲事终于有些眉目了。女方有一个条件就是两家换亲,这样对两家都好,省了彩礼钱,而且关系更牢固。

换亲的意思就是这家的女儿嫁到那家,那家的女儿嫁到这家。

也就是大哥娶了那家女儿,我就要嫁给那家的儿子。

那家的儿子腿脚有毛病,得过小儿麻痹症。

在农村,换亲是比较普遍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儿子能娶到媳妇,就牺牲女儿。

这样的好事,伯母当然一口答应了,养我十几年,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坚决不愿意的,只是反抗都不知道怎么反抗,孤身一人拿什么去抗争。

除非逃跑,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压灭。可我能跑去哪里呢。

伯母再次向我施压,“你听话嫁过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娘家,好歹有个家,有个靠山,其他的人你是指望不上,亲妈才养活你几年,我可是养活你十几年的,你也该报答一下了”

她嘴里的亲妈像一根救命稻草蓦然在我面前摇摆,也许那是我最后的退路。

我心里虽然恨她,可眼下,只有她了。

这十几年,在村子里别人看到我,经常会议论几句,我从他们的话里拼凑出一些信息。

大概是邓银铃嫁到了县城,离我一百多里地,过的还不错,据说一个去县城办事的人看到过她。

这消息的真假,我不敢确定,但我决定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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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的时候,我跑出了村子。沿着去镇上的路,一直跑,一直跑,因为害怕,不敢停下,也不知道累,神经被麻痹了。

我害怕被伯母发现,也害怕四周的黑。

我攥着偷来的十几块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挨到了天亮,坐上了去县城的车。

坐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瘫了一样。

下了车,我才发现,偌大的县城,我想找个人真的如大海捞针,我站在街上,不知道从何找起。

我记得那个人说的是在一个很大的菜市场见过邓银铃。

我想拉人问问菜市场在哪里,但又怕遇到坏人,十六年来,我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初中毕业后也没继续上学了。

最后,我跟在一个老婆婆的身后,她挎着篮子,看着是要去买菜。

终于找到了菜市场,真的很大,有几个出口。

我站在人群里寻找,她离开的时候我五岁,十一年了,她样貌虽然会改变,但是多几个皱纹,几条白发,我仍然可以认的出来,她年轻时的照片一直被我贴身藏着。

只是人潮涌动,再加上四个出口,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出口等着的时候,她会不会在另一个出口,又或者她根本不会来。

我绝望了。眼前的人,耳边的声音,都像在很深很深的漩涡里。

眩晕的几乎站不住,可我不知道除了干等,还能怎么办,我对那个记性深处的母亲恨的更深了,却在恨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我希望她的出现把我从这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里拉出来。

见到邓银铃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我在菜市场做了卸菜工人,半夜两三点开始干活,五六点结束,菜场开始有客人。

菜场的负责人看我可怜,在仓库支一个木板,我有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所有的希望和寄托已经被消磨殆尽,那残存的一丝希望也变成了笑话无情的嘲讽我。

我居然对一个抛弃我的人生了希望,多么可笑,如果等着她来拯救我的话,我大概已经被饿死,渴死,冻死过多少回了。

可偏偏她却出现了。

我一眼看到了她,她多了几条皱纹,连白发都不曾有。

我怔怔的看着她,好像隔着遥远的时空一样看着她。

大概是我的目光和不争气的泪水吸引了她,她停下脚步,看着我。

不能否认,我和她之间,亲生母女之间,有一股神秘的联系无法切断,也许是因为我们曾血脉相连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哪怕我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从她抽搐的嘴角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我知道她认出了我。

我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可怜的决定,我愿意给个机会去原谅她。

她带我去了她的家。

她说,她又有了个儿子,十三岁了。我微微攥紧了拳头。

她说,无论如何都要弥补我。

她说,离开我以后,她日夜的哭。

可她自始至终都没说要留下我。

我踏入她的家门,以一种孤傲的天外来客的姿势杵着,空气里弥漫的幸福的味道,像针扎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自己的到来就是自寻羞辱。

她的家,连空气都不属于我。

她的儿子,用防备的,敌对的,冷漠的,嫌恶的眼神射向我。

她的丈夫在卧室里大发雷霆,“那孩子什么情况,你怎么带回了家,我告诉你,你必须送走”

“她爸已经没了,怎么说,我也是她的亲妈”她压低的声音。

“我没多余钱养别人的孩子,无论如何,你必须送走她,我可以出路费,你自己掂量,你现在的生活是我给的,你要留下她,日子不用过了,你自己看着办”她的丈夫摔门而出。

她红了眼眶,那一刻,我幻想过她会选择我,为什么不会选择我呢,她当初抛下过我,如今也可以抛下她的儿子。

她选择我,这十一年来的恨和痛都可以烟消云散。

她拉起我的手,我的笑容几乎要奔涌而出,却在下一刻被丢在地上。

她塞给我几百块钱,几百块钱确实不少了,起码没有像打发要饭的那样。

“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我没办法做主,是我对不起你”她的眼泪多么薄情和廉价。

我的心倏忽被穿透一般,灌满了冷风。

怎么离开的她家,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绵绵不绝的恨迫使我不要哀求,如果我哭着恳求她留下我,会显得我更加廉价。

我刚踩上云端,又被狼狈的摔下,我刚以为找到了港湾,又被无情的推开。

我的亲生母亲又一次抛弃了我。纵使我置身在黑暗里,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我。为了自己的美满生活,再一次牺牲了我。

从此,我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只有恨。

时隔十二年,我已经28岁了,她又一次进入我的生命里,只是换成了她主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联系我,在她的丈夫去世后,她给我打过电话,也坐车几个小时来找我,都被我拒之门外了。

我要让她尝尝这种像被丢抹布一样的滋味。

她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哪有那么容易,我不会让她心里好过的,我要让她愧疚,让她寝食难安,让她午夜梦回都在忏悔。

我要让她体会我的痛苦。

十六岁那年,我拿着她打发我的几百块钱和一颗破碎的心,站在街上,无处可去。

甚至想过一了百了。

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吞了多少心酸,孤身一人,没有父母没有家,受了无数的委屈,靠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成长,学了一个养活自己的手艺,遇到了现在的老公,相伴过日子。

本想着就这样过一辈子了,她将是我永远的禁忌,提不得说不得,永远藏在我心里最深处,那份对母爱的渴望和对她的恨无处发泄,只能折磨自己,多少个睡不着的晚上,对着记忆中的她,流了一枕头的泪。

我要恨她一辈子。

可是现在,她却连恨也不给我机会了,连唯一的联系也要切断了。

失眠了一夜,丈夫启明一早拉着我出门,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我的身体应该反抗的,可我的心却不想反抗。

她很瘦,瘦的像一片树叶落在床上,大概病了一段日子了,折磨的没了人样。

她看到我,只是哭,泪水沿着她脸上的沟沟壑壑流下来。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瞬间轰然倒塌。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流泪,用泪水交流着,她诉说她的愧欠和无奈,我诉说我的委屈,痛苦和恨。

时间好像倒流到我的小时候,我躺在她的怀里,身体挨着身体,心挨着心,中间的二十多年只是一场梦。

第二天,邓银铃走了。

我哭的站不起来,靠在丈夫启明的身上,她真的永远离开了,带走我二十多年的爱和恨。

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一切都清零。

临终前的那一面,我放下了,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渺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过往,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离开了。

母女一场,我终是不忍她带着愧疚离开,我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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