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喜马拉雅迎来了十周年生日,喜马讲书和喜马拉雅子公司“天喜文化”特别推出 “喜马读书会”系列文化大咖直播沙龙活动,涵盖人文、历史、哲学、文学等多个领域。
本期张远山老师和鲍鹏山老师带来了深度而有趣的观点分享,我们将主题归纳为“上班孔子,下班庄子”。
编辑:一条咸鱼
刘洪涛:欢迎各位收听本期的“喜马读书会”,带您一起读懂文字里的人生,我是官方店小二,洪涛。
今天是我们喜马拉雅十周年“喜马读书会”特别直播的第七场,喜马讲书联合天喜文化共同邀请了众多专家学者、作家、著名媒体人,与您一起谈古论今,敬请各位关注“喜马讲书”官方账号。
今天可以说是一场国风潮的对话,还带有一定的穿越感,我们将在主持人吴剑文老师的引导下,跟着张远山和鲍鹏山两位老师一起走近庄子与孔子的世界。
如何从中国先贤的文字中汲取人生智慧,上班做孔子,抗起社会责任;下班当庄子,逍遥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来听今天的“喜马读书会”。
首先我来介绍一下今天的三位嘉宾——
张远山,作家,学者,自由撰稿人。研究庄子、诸子、先秦史逾三十年,已出版多部作品,其中“庄学三书”《庄子奥义》《庄子复原本》《庄子传》,奠定新庄学宗师地位。
鲍鹏山,文学博士,作家,学者,百家讲坛著名讲师。中国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出版了多部关于先秦诸子的著作。
吴剑文,人文图书编辑,书评人。喜爱庄子,很早就是两位老师关于先秦诸子作品的忠实读者。曾为张远山老师编选文集《思想真的有用吗》。
下面有请主持人吴剑文老师为我们开启今天的话题。
吴剑文:我先问问鹏山老师。我知道您写了很多关于庄子的文章,甚至您的博士论文也是关于庄子,您写的是《唐诗与〈庄子〉》。
鲍鹏山:对,对。
吴剑文:很有意思的是,在大众心目中,您是个孔子研究专家,因为您不但很早的时候就写了《论语》导读,还写了孔子传,以及“孔子三来”系列(《孔子如来》《孔子原来》《孔子归来》),是关于孔子的思想随笔和专题研究。为什么您写了这么多关于孔子的书,这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鲍鹏山:可能这样,从个人的性情上讲,我觉得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包括我们今天的读书人,如果他是从中国文化典籍这个角度切入的话,不喜欢庄子是不可能的。
我曾经跟我的学生开玩笑,我说如果你真不喜欢庄子,那么你就太低了,你就是假装也要假装喜欢庄子,不喜欢至少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别人会觉得你的趣味不高。凡是有一点自由主义倾向的,都会喜欢庄子,这是肯定的。
至于我后来更多的是在写孔子呢,这个可能有一点偶然,但是仔细想一想吧,也可能还是有一些必然的因素在。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孔子可能有两个面具吧,或者说有两种特别具有吸引力的地方。
第一,孔子本身就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人。我们说庄子有魅力,但是我们可以这么想,假如在生活中,左边是孔子,右边是庄子,你觉得你跟谁去,你心里会更踏实一点?我想可能反而是跟着孔子去,心里更踏实一点。
你跟着庄子去吧,庄子确实非常有魅力,远远地看起来,简直是妩媚无比,但是如果你真跟他在一起,会怎么样?我在想,一个特别有个性的人,远远地看很美,但是如果你靠近他,说不定你会受伤。(远山笑)像远山这样的,不怕受伤,对吧?(远山笑)
有一种君子,叫“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我觉得这就是讲的孔子,就是你远远望去,可能会觉得孔子是一个很庄严的形象。对吧,普通的读者,如果不是非常认真地、深入地去读《论语》这些著作,你可能就觉得孔子是一个特别庄严的人。但如果你去深入地,比较细致地沉潜到《论语》中去,你就能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在一起时,真的是“即之也温”,特别温暖。
他整天跟他的弟子们在一起,有的时候他一点没有老师的样子,对吧,有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没大没小,跟弟子们斗斗嘴呀,骂骂人啊,甚至有时候还打打人啊,这样子真的是特别可爱的一个形象。所以鲁迅先生曾经讲过一句话,说如果孔子一直是板着面孔,道貌岸然,可能他的弟子们都跑光了。我觉得这些弟子们能够跟着他,实际上这是孔子特别有魅力的一个体现。这种魅力,至少我们是做不到的。
我有时候看到有人说,孔子是一个普通人,我就很生气,我说,你一个大学教授,动不动说孔子是普通人,你觉得你有孔子那么大的魅力吗?(远山笑)你可以跟他做一个比较。孔子死了以后,弟子们给他守丧三年,我就反复想,我死了以后,一个弟子都不会给我守丧,对吧?所以我就觉得我是普通人,孔子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这是我觉得孔子特别有魅力的一个地方。
另外,我还觉得,孔子之所以被选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进而变成一个核心人物,成为中国人精神中的信仰,他一定具有他不可替代的地方。我觉得,孔子是中国人精神中的最大公约数。很多人说,孔子是统治阶级扶持起来的,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至少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孔子是官方和民间的最大公约数,孔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最大公约数。所以,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我们把孔子变成一个圣人,这是一种文化建设的成果,也是文化建设必须要完成的一项工作。
为什么呢?
因为任何一个民族,在精神世界都必须要有一个绝对者。如果没有一个绝对者存在的话,那么每一个时代都会有野心家试图成为绝对者,那么这个民族就永远都不可能获得自由,他连获得自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所以,把孔子这样的人奉为绝对者,实际上是我们文化建设的一个必然的、一个必须的(成果)。
因此,我从这两个角度,一方面,我对孔子的个性和个人魅力很喜欢;另一方面,我觉得孔子是中国人文化建设、民族精神信仰世界的一个核心人物。
所以我想看一看,他到底有哪些庄严的、有价值的对我们今天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做学术研究吧,还不能仅仅凭个人的兴趣,还是要有一份责任感、使命感吧。
吴剑文:因为鹏山老师自己就是老师,相信您是从孔子身上感受到了做老师的魅力,就是一个老师可以做成什么样子。接下来我想问一下远山老师,您在先秦诸子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包括老子、公孙龙子,都是您所爱的思想家之一,但是关于先秦诸子,您最早写的是庄子,而且您自己也说,您很喜欢庄子,写了庄子三书系列(《庄子奥义》《庄子复原本》《庄子传》),这些书最近都在天喜文化出版了。我发现这三本书很厚,加起来可能有两百万字,所以我想问,庄子到底是如何吸引您的,他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您为他写下两百多万字?
张远山:首先,是庄子达到的精神高度。我曾经把先秦诸子比喻为青藏高原,那么我觉得庄子达到的高度,就相当于是珠穆朗玛峰。《庄子》这本书,我用八个字来形容,叫“文哲合璧,汉语极品”。庄子的文字和思想所达到的高度,是任何人都无法跟他相提并论的,包括他的祖师老子,甚至于包括孔子。所以,从精神高度来讲,我认为庄子第一,这是庄子本人的魅力。
其次,我认为庄子不仅是道家的集大成者,也是整个先秦思想、先秦文化的集大成者。我们打个比方,古希腊群星璀璨,有无数大师,最后的集大成者是柏拉图。庄子就相当于中国文化中跟柏拉图相似的这样一个高度。所以西方人说,整个后来的西方文化都是在为柏拉图写注解。我觉得,整个中国文化后来就是在为庄子写注解——庄子达到的广度、高度、深度,任何其他人无法跟他比拟,包括孔子。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观点。
今天我们聊的题目是“上班孔子,下班庄子”,表面上看,好像讲的是庄子和孔子的区别,但是我们道家的想法与儒家不同,儒家有党同伐异的一面,但是道家主张吹万不同,求同存异,所以今天我们要多讲庄子和孔子的相同之处。刚才讲到的,鹏山也喜欢孔子,也喜欢庄子。我呢,也喜欢庄子,也喜欢孔子。孔子、庄子的相异之处,道家、儒家的相异之处,我们今天先存异,只求同。
同是什么呢?就是儒家也反对鹏山所批判的商鞅,道家也反对我所批判的韩非。所以“上班孔子,下班庄子”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理想,而且这一理想一直没有实现。我们现在上班的现实,主要不是按照孔子的理想,是在按照商鞅的逻辑在做,所以现实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上班商鞅”。下班以后的现实呢,也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下班庄子”,而是“下班韩非”。中国的现实是“上班商鞅,下班韩非”,这就是道家和儒家共同面对的一个困境。
我刚才把今天晚上这个直播的宣传链接发到朋友圈,有一位朋友加了八个字,转发了这个消息。他的前面四个字是“两山叠翠”,是说我和鹏山名字里都有一个“山”。他的后面四个字是“大江横渡”,这条“大江”就是孔子和庄子、道家和儒家共同面对的困境,就是“上班商鞅,下班韩非”的秦制中国。
这种儒道理想和法家现实的距离,可以用庄子的一个寓言来形容。
庄子作为中国第一个现代人,第一个自由人,我认为他是中国整个社会政治的最大先知。庄子的理想,也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理想,甚至是全人类的理想。关于儒家、道家的理想,与实际面临的法家现实的不同,《庄子·大宗师》有一个著名的寓言,这个寓言大家都很熟,叫“相忘江湖”。
这个寓言,庄子分为两段来讲,第一段是个铺垫。
第一句话他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这句话说的就是,每个人都有他的自然生命,有生有死,这是天道自然。
第二句话他说:“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这是说,人除了自然生命,还有社会生命。在社会生命中,我们有一些不得已要做的义务。
第三句,庄子说:“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这是庄子的道家理想,就是“以天为父”的下班庄子。
第四句讲的是儒家的理想:“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理想,也就是“以君为父”的上班孔子。
我们先不去批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是一个最高理想。孔子的理想是,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但是孔子的这个理想有没有实现呢?我觉得一直没有实现。正如南宋大儒朱熹说的,孔孟的理想一天也没有在世间行过。也就是说,“上班孔子”的理想一直没有实现,一直是“上班商鞅”;“下班庄子”的理想也一直没有实现,一直是“下班韩非”。
这是庄子这个相忘江湖寓言前面的一段,讲了人的自然生命、社会生命以及社会现实。这是前面一段,是讲道理。后面,庄子就开始讲故事了,这是庄子最有魅力之处——庄子最会讲故事,先秦诸子里面,他故事讲得最多,讲得最好。
第二段就是相忘江湖寓言。我先完整读一下,然后每一句再稍微做个点评。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
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这三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庄子认为,“以君为父”的儒家理想,是把鱼放在陆地上,天道的上善之水已经干涸了。大家想一想:鱼,为什么会弄到陆地上了呢?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鱼应该在水里,而不应该在陆地上。
庄子这个相忘江湖寓言的第二句话,他说:“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大家都很熟,却不知道什么意思,“相濡以沫”也已经成了一个成语,甚至于成了个褒义词。但是在《庄子》原文里面,它不是褒义词。我只要一讲,大家就明白为什么不是褒义词。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互相帮助,就相当于前一阵子很火的那个很励志的二舅,每个人都不愿意成为二舅,每个人其实都不愿意“相濡以沫”。所以,庄子认为,人不应该成为那个二舅,像鱼在陆地上那么相濡以沫,与其做很励志的二舅,还不如回到天道自然的上善之水中,回到自由的江湖中去逍遥游。
第三句话:“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是庄子对儒家理想的不认同。庄子认为,“上班孔子”的儒家理想不可能实现,最终一定会变成“上班商鞅”的法家理想。就是说,在庙堂之上,儒家理想最终一定行不通,最终实行的一定是法家理想:儒家理想是被尧舜那样的圣君统治,法家理想是被桀纣那样的暴君统治。所以庄子的结论是,与其赞扬尧舜那样的圣君,批判桀纣那样的暴君,不如放弃圣君理想,把鱼放到自由的江湖里,让人民生活在上善之水中。这是庄子的理想。
庄子这个理想,确实已经达到了古代思想的顶峰,珠穆朗玛峰那样的高度,以至于到现在,还是我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全世界的人都向往的一种自由。所以我认为,庄子是中国第一个自由人,是最深刻的先知。
庄子在两千年前就批判了秦制中国,也对儒家中国最终会变成法家中国,做出了先知式的预言。这样的思想高度,我认为在中国是最深刻的,最伟大的,没有之一。
所以呢,我们不仅下班要做庄子,上班也要争取回到自由状态中,首先要从商鞅的状态走到孔子的状态,但是孔子的状态还不够理想,更好的状态是道家理想的老子状态,我们的最终理想应该是“上班老子,下班庄子”。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我一直认为,“上班孔子,下班庄子”虽然成了一种普遍模式,但这一模式不是理想模式,它是一种无奈,是一种分裂。最终,这种无奈的较低理想也很难达到,最后变成了“上班商鞅,下班韩非”。或者顶多是“上班商鞅,下班庄子”。总之,它是一种不理想状态。
吴剑文:从两位老师的分享中,我发现,为什么我们现代人要去读孔子和庄子。如两位老师所说,可能他们身上的理想主义、自由主义,在我们的现实环境中恰恰是很难践行的,很难实现的,所以才值得我们去追求。这应该说不是我们社会的正常状态,我们社会的现实状态并不那么理想,那么自由,而孔子和庄子身上的理想主义、自由主义,给了我们一个方向,一个指引。
孔子可能离我们更近一点,所以我们就比较容易走近孔子,孔子确实也非常照顾每个人现有的水平,因为他能因材施教,所以孔子能有三千弟子。庄子,根据远山老师的考证,他的弟子都是高水准的,很厉害,但好像不太多。更多的是后世那些天才们,他们在心中仰慕庄子,希望能模仿庄子、成为庄子。但是要真正成为庄子的学生可能比较难,因为普通的根器,可能庄子是想教也教不了的。
再问一个问题。孔子和庄子,在先秦诸子里应该是读者最多的两位了。其他诸子,他们的思想可能很深奥,但是他们很难进入日常生活。我们会发现,我们日常生活中无论是成语还是典故,在先秦诸子的创造里,用得最多的还是孔子和庄子,他们的思想已经融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既可以通过阅读去抵达他们,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文化环境去感受他们。
所以,孔子和庄子对我们的影响也是最大的。但是,我们也知道,影响越大,可能误解也就越大。所以,孔子和庄子也受到了我们很多的误解。首先我想问一下鹏山老师,您这么多年读孔子,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真精神,却是被我们误解的,有没有这种新鲜的发现?
鲍鹏山:刚才远山用喜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来比喻(诸子和)庄子,我觉得他这个比喻确实很新鲜,非常新鲜。我呢,有一年到泰山去,晚上住在泰山顶上,第二天早晨去看泰山日出。那天倒是真的没看到日出,可能机缘不好。但是呢,我到了泰山我就发现,为什么泰山被中国人不仅仅视为一个自然中的五岳,它最后变成五岳之尊,它有一种伦理学上的意义。
我后来就想到了八个字来形容泰山:“高而不危,雄而不奇。”有的山,它高它也危,它很雄也很奇,比如说黄山就很奇,华山就很危。但是呢,泰山,它很高,但是并不让我们感觉到那样的一种很高危的状态,比如说很恐惧,对吧。它很雄,很雄伟,很雄浑,很雄壮。但是呢,它并不是很奇,它不是以一种很奇特、很奇谲的面貌来呈现的。我就想,这就是为什么泰山会成为我们中国人心目中最伟大的山。帝王要祭祀山川的话,那一定要祭泰山。
我觉得孔子呢,可能,如果像远山讲那样,庄子在精神的高度上可以像珠穆朗玛峰一样,我觉得孔子可能就是人间的泰山。这种高而不危,雄而不奇,我觉得,就是孔子的人格形象,以及他代表的这样一种文化和伦理学上的这样一个重要的象征。我觉得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进入孔子(的精神世界)。
张远山:鹏山这个比喻,也挺妙。
鲍鹏山:远山刚才讲到了庄子,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对自由思想表达得最充分的,我觉得确实,我跟远山的看法是一样的,就是庄子啊。我还曾经有过一个观点,就是道家原来叫道德家,道德家里,老子更多的是讲道的,庄子是更侧重于讲德的。那么德呢,实际上就是一个个体的东西。
庄子是极力维护个体自由的,他的“齐物论”,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在讲“万物等齐”,而是在讲“不同的万物有相同的权利”,所以我一直在讲,庄子的“齐物论”实际上是“齐权论”,就是一种权利的平等。所以这一点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我们再看看《论语》的话,你会发现两点。第一个呢,孔子本人的气质里有非常明显的道家的一面。
我们在《论语》里面看看孔子讲的话,包括孔子的很多行为,比如说平常他在家:“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你看《论语》里面这个第七篇,讲到孔子平常的这样一种风范、做派,他个人是非常有自由特征的。他跟颜回说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他为什么跟颜回讲这样的话,并且说,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做得到?因为颜回也是孔门弟子里面最具有道家风范的一个,最具有个人自由精神的一个,对吧?我们还可以看到,在《论语》里面,孔子反复讲到他的不固执,“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等等,他讲到古代的那些贤人,各有各的优点,个性上各有各的突出特点,但是孔子讲:“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意思是:我呢,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无可无不可。那么,这实际上就是,孔子本人他的个性里面,一方面他有巨大的担当精神,另一方面呢,他又有一种放下自我、放下责任的(自由精神)。
所以我觉得,孔子,有的时候是“一丝不苟”的,但是有的时候呢,他又是“一丝不挂”的。我们经常看到他“一丝不苟”的一面,但是我们可能要读《论语》读得多了,读进去以后,才会看到他还有“一丝不挂”的另一面。在“一丝不苟”的时候,孔子就是一个仁人的典范;但是他“一丝不挂”的时候呢,他就是一个自由的典范。这就是一个人到了最后的一个境界。
孔子他一辈子,他修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觉得孔子最厉害的就是,他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把伦理、道德和自由高度融为一体的这样一种境界。
这个境界,我想可能是孔子在他自己的那个时代,他没有看到有别人能跟他同时坐在这样的一个台阶上。所以他有一句话:“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也就是说,一起学习的人很多,一起达到道的境界的人很少;一起达到道的境界的人还有,但是一起能够立在道的境界中,居住在道的境界中,居心于仁的人就少了。
居心于仁的人还会有,但是同时又能够有权变,能够不影响个人的自由,能够让自我的个性达到充分的自主和独立,在这样的境界上,我想,孔子放眼四望,可能只是他一个人了。所以,孔子说:“莫我知也夫!”他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何为“知我者,其天乎”?就是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了,他已经到了最高境界了。
所以我觉得,孔子他这一辈子的修养,他所达到的境界,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这个启示就是:一个人真的是可以达到圣灵的境界的。孔子就给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孔子一直不承认,他首先不愿意别人把他封神。但同时呢,别人在称赞他的时候,他就是连圣人的称号也不敢(接受),他谦虚,表示不敢当。但是我觉得,孔子真的达到了这个境界。
所以我前不久写了一篇文章,我就说,孔子本人所达到的境界,和他自己的谦虚之间,是有一个很大的一个张力的。孔子应该获得的文化的地位,和他自己给自己的社会定位,是有着巨大差距的。这样的差距会造成一个困惑。
我们看看耶稣,看看释迦牟尼,他们在生前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唯我独尊的。释迦牟尼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耶稣就是“上帝的独子”。什么叫独子?那就是,我就是唯一的,而且我是代表神来到世界上的。但是,孔子一直不愿意把自己拔离普通人(的地位)。
那么,这样的问题就在于什么呢?从孔子个人的角度来讲,我们可以说,这是孔子的谦虚。但是,从文化建设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孔子必须要站到绝对者的高度,然后才能够完成一个民族精神的顶层设计。那么,这个顶层设计后来由谁来完成的呢?就是孔子去世以后,由他的弟子,如子贡、宰予这些人,然后到孟子,我觉得就完成了。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觉得孔子就是一个中国的、民族的文化建设中一个绝对者的形象,因为有一个绝对者,那么他就成为我们信仰的一个最高的典范,因为有这么一个信仰的最高典范,就杜绝了后世野心家们去占据这个位置的可能性。所以我们说,孔子虽然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去世了,但实际上他仍然在保护着我们。
吴剑文:鹏山老师把孔子比作泰山,这个比喻确实很新奇。泰山不是最高的,但很有可能,它是最重要的。您为他所做的这一篇赞歌,我觉得可能找到了孔子身上一个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很重要的点,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我们今天还要读孔子的缘故。
我想问一下远山老师,我们发现,孔子曾经向老子问过礼,也就是说,他可以算是老子的学生。而庄子可以说得上是老子的精神传人。而且,在庄子的作品里面,可能出场最多的人恰恰是孔子。他们简直有着难舍难分的因缘。远山老师这么多年读庄子,您在庄子身上有什么特别新鲜和独到的发现,超出了我们平时对他的认知呢?
张远山:我先补充一下,赞成刚才鹏山所说的对孔子的那些赞扬,这些赞扬我大部分都赞成,包括他认为,绝对者对野心家是一种遏制,一种文化的解毒剂。确实把孔子视为这样一个庙堂和江湖的最大公约数,这些观点,包括把他比做泰山的比喻,我觉得都很好。他刚才讲到孔子的自由精神,举了很多例子,我可以再补充一下。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就是孔子,他所说的“乐之”就是他所向往的东西。他其实是很孤独的。确实,我觉得孔子在孔门弟子以至孔门后学中,孔子确实是在最高的位置。我也曾经说过,在两千年里,真正的儒家可能就是孔子一个人。后来的很多人都变了。
孔子曾经对他的晚年弟子子夏说过:“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他讲到一个问题,就是说有很多人是小人儒,甚至子夏也有这种倾向。韩非有一个说法,就是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孔子死后,有子贡之儒,曾参之儒……等等。
说到曾参,有的人读成曾sheng,我不太赞成,应该读曾can,因为曾参他字子舆,舆是车的意思,参是“参乘”的意思。古代人乘车,驾车的御者坐在中间,最尊贵的人座位在车左,右边有一个陪坐的称为“参乘”或“车右”。所以,曾参的“参”,同“参乘”的“参”,应该读成can。如果读成sheng,那就变成人参的“参”了,古人以字释名,就不对了。
荀子也曾经说:“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正好是孔门弟子、孔学光大,天下遍布孔门之徒。但是这些孔门之徒,大部分不是孔子之徒,而是子夏之徒。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在《庄子传》里面曾经把战国诸子百家进行了描述,孔子死后,子夏作为他的晚年弟子,首先做了魏文侯的老师,魏文侯在战国时代是最先实行变法的,他拜子夏为师,然后子夏的弟子李悝写了《法经》,就在魏国最先实行变法。然后,李悝的弟子带着李悝的《法经》跑到秦国,又搞了商鞅变法。这个商鞅就是鹏山老师反对的。
商鞅,现在有人说他是法家,但实际上从他的师承来说,他也是儒家的一个分支。所以说,儒家和法家,其实有理不清的纠葛。后来中国一直是“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既然“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为什么朱熹还说孔孟之道两千年没有实行过呢?就说明所谓儒,在庙堂之上掌权的那些所谓的孔孟之徒,是以孔孟之徒的名义,行的是申韩法家之术、商鞅之道。
也就是说,理论上我们需要君子儒,但是君子儒太少,小人儒太多,真正的大儒、真儒很少,而小人儒很多,像商鞅、韩非,他们其实也是儒门的旁支。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就是儒家为什么在孔子死后会裂变成子夏之徒、法家,这条道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以后,最终儒家的理想却没有实现,中国一直是秦制中国?这个问题我们大家都要思考。
另外,我顺着刚才鹏山老师所说的,孔子是江湖和庙堂的最大公约数,我也想补充一下。我觉得庄子才是中国人身上的最大公约数,因为这个公约数也可以公约到孔子身上。甚至可以说,庄子也是孔子的理想。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举一个例子。
在《论语·先进》“公西华侍坐”一章里面,孔子让四个弟子“各言其志”,描述自己的理想。
子路、冉有、公西华他们三个人的理想,都是如何治理国家,也就是如何让国家变成一个儒家理想中的国家。
子路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子路的理想,是在儒家社会中做一个将军。
冉有说:“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冉有的理想,是在儒家社会中做一个宰相。
公西华说:“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公西华的理想,是在儒家社会中做一个礼仪官、司礼官。
这三个人的理想,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节目中所说的,如何上班做孔子。
后面第四个人曾皙,他第一句话说:“异乎三子者之撰。”他说,我的理想跟他们三个人不一样。孔子说:“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说,没关系,你也可以说说跟他们三个人不同的理想。曾皙就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的理想,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下班庄子”。他不是在儒家社会中做将军、宰相、司仪,而是在沂水河里游游泳,看看风景,唱唱歌,跳跳舞,然后回家。
整个这段故事的结尾,孔子做了最终的点评。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点,就是曾点。曾皙,名点,字皙。“吾与点”,就是孔子说,我赞成曾点。可见,在“上班孔子”和“下班庄子”这两个选项中,孔子本人也并不喜欢做“上班孔子”,他更喜欢做“下班庄子”。
所以我觉得,从社会理想的角度来讲,我同意鹏山老师所说的,孔子是中国江湖和庙堂的最大公约数。但是从个人的理想,个人的人生真德、天道自然的角度来讲,庄子是人性中的最大公约数,庄子也是孔子向往的理想。
吴剑文:(笑)我觉得两位老师好像说到一块儿去了,就是鹏山老师在孔子身上发现了庄子气质,然后远山老师说如果孔子下班了,他可能想成为庄子。
鲍鹏山:谁不想成为庄子?(众笑)我也天天想,我很快,年底就要退休了。
张远山:老鲍,等你退休了,我俩喝酒。
鲍鹏山:我俩经常喝酒,好吧?
张远山:好啊好啊。
鲍鹏山:我俩我说《孔子传》,你说《庄子传》,好吧?
张远山:可以可以。
鲍鹏山:我代孔子喝,你代庄子喝,好吧。你看人家喝酒多么潇洒:“惟酒无量,不及乱。”是不是庄子啊?简直比庄子还庄子,对不对?一点没有规矩,一点没有要求,只要不及乱,对吧,完全自然。
张远山:所以呢,庄子是个人理想,孔子是社会理想,个人离不开社会,社会离不开个人。
鲍鹏山:还有一点我补充一下,远山你前面讲到,子夏传到李悝,然后再传到商鞅,这一点,从《法经》的角度来讲,当然是没问题的。但是呢,孔子实际上是后来所有诸子的源头,就是庄子,你往前面追,因为我们现在对庄子的学术渊源不是很明白,但是你还是可以能看得出来,孔子以后,他的弟子们,大多数也都是像子夏、曾参一样,都是做老师的。所以呢,实际上孔子是中国后来诸子百家的源头。我觉得不仅仅是法家的源头,也是道家的源头,后来墨家的源头。
张远山:鹏山鹏山,我倒不是要争正统啊。我要说,老子才是百家的源头。
鲍鹏山:(笑)你这样讲当然也可以啊(远山笑),因为老子比孔子更早一点。然后,司马迁还讲,孔子向老子讨教过嘛,这个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呢,我们讲,因为老子的学生毕竟是有限的,而孔子毕竟是第一个开创私学的。
而且呢,我觉得,老子毕竟还是朝廷的,到最后,诸子散而至江湖,《庄子》讲的“道术将为天下裂”,这个过程追到最后,他的渊源一定是孔子,因为孔子是江湖的,老子实际上是朝廷的。(远山笑)好,我们交给主持人。
张远山:这就是孔子说的“各言其志”。没关系,在一些小问题上,我们可以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总体而言,我们要吸取精华,吸收先秦中国文化,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无论是老子、孔子、庄子、孟子,每一个人的营养我们都要吸收。总体而言,我们不希望中国文化从先秦的青藏高原,“人生长恨水长东”地一直往下走,我们希望它再次进入一个上升期。
鲍鹏山:我这个暑假结束以后,我下面要写的一本书就是《〈庄子〉导读》了,我把你(的书)都收集齐了。
张远山:我前两天跟你说,你在写《孔子传》的时候,我写《庄子传》;然后我在写《老子奥义》的时候,你在写《孟子》,这是“神同步”。现在发现,我的饭你都抢着吃啊(鹏山笑)!昨天你在朋友圈发了骆玉明给你《〈道德经〉导读》写的序,我又发现我的《老子奥义》还没出版,你已经先导读了《道德经》(笑)。
鲍鹏山:(笑)我也有我的写作计划呀。我看你的人生著书有几十年的计划,按部就班,我太佩服你了。
张远山:(笑)我的三十年写作计划就要接近完成了,就是九五年到二五年,还有两三年时间。现在就接近我这个三十年写作计划的尾声阶段了(笑)。
鲍鹏山:对呀,我准备把《〈庄子〉导读》在今年下半年到明年上半年吧,一年的时间,我准备把它搞完。
张远山:你先送一本《〈道德经〉导读》给我,我参考一下。
鲍鹏山:哎呀不是,你不是参考,请你指教,然后我全都按照你的意见来。
张远山:我看你讲《道德经》的路数,跟我讲的还是不一样。因为你是按照传世本王弼的路子讲。
鲍鹏山:对的。
张远山:我讲的是《老子》初始本,我讲的是王弼以前,西汉晚期以前的,就是马王堆帛书、郭店老子,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再按老子原初的思路,我来把它讲一下。
鲍鹏山:好的呀,好的呀,那很好。
张远山:所以,你的路数和我的路数不一样,蛮好,从不同的角度对老子进行阐释和挖掘。
鲍鹏山:好好好,行。
吴剑文:我发现,现在鹏山老师是不是因为马上要退休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庄子了?
鲍鹏山:对了,终于回归道家,终于握着远山的手,“从公已觉十年晚(迟)”。
吴剑文:鹏山老师因为一直是大学教授,所以您很长一段时间是上班族,我相信您是一位非常有责任心的人,您上班的时候要为上班的人想,我们有什么样的(文化)资源可以利用,所以您就为大家写了那么多关于孔子的书。然后,现在等到您要下班了(站完最后一班岗了),您又要为大家考虑考虑下班后我们可以读点什么书,可以做点什么事,这时您开始考虑庄子了。
张远山:是“退休庄子”。
鲍鹏山:对。
吴剑文:我们今天的主题是“上班孔子”,我想问一下鹏山老师,我们现代上班的人,通过阅读孔子,可以在他身上学到什么好的关于上班的建议吗?就是,孔子对我们现代的上班族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吗?
鲍鹏山:这个讲起来,可能远山和庄子就有点不高兴了,因为上班总是要有一些规矩的,对吧。
张远山:我不会不高兴的,你随便讲(笑)。
鲍鹏山:因为上班,就要有规矩。上班的规矩,不是说它要有一整套的原则、守则等等,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它涉及和同事之间的配合,你讲规矩了,别人就知道怎么配合你,你不讲规矩,别人就不知道怎么配合你。所以,规矩最重要的一点,实际上是对一起做事的人的尊重、理解和协调。
孔子为什么特别强调人伦关系?他讲的核心概念“仁者二人”,这些东西,有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人在人群中生活,可能你真的还得要顾及他人的感受,然后才能够配合。我不是说你配合别人,至少你要让别人很好地配合你自己。就像一个盲人在夜里面行走,他要拿着一个灯笼。为什么盲人行走在路上,他本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为什么晚上他要打灯笼呢?他打灯笼不是给自己照明,他是要提醒别人配合他,不要撞着他。那么我们上班也是这个样子。
我们说周公制礼作乐,孔子一再强调礼,他讲仁讲义,但是礼特别重要。实际上礼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规矩。孔子解释礼的本质是什么呢?本质是“自卑而尊人”,就是把自己放低一点,把别人放高一点。然后呢,“小心而畏义”,就是做事情小心一点,义是什么呢?义,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适宜,一种正常的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正常的工作规范。因为毕竟是上班,你不是一个人在自己家里。
如果是退休的状态,我在家养养花,浇浇水,我晚半个小时浇也没问题。鱼嘛,喂喂食,我早一点喂,喂多一点,喂少一点,问题也不大。但是你不能说,上班,我早一点去、晚一点去,那别人怎么配合你呀?上班的礼,时间节点有要求,你上班就要遵守。那么,礼的本质“自卑而尊人”,把自己放低一点,把别人放高一点,就是给对方更多的方便,给对方更多的尊重,然后呢,你在这个群体里面才可能真正地获得自由。所以,自由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礼,为什么这样规定?因为,你在下班的时候,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你上班的时候,如果你要拿这份工资,那你就不能随便地说,我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因为你毕竟要受行为的约束,这像一个协议一样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孔子可能更多地强调了(礼)。我前面讲的一句孔子的话:“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这话讲得好在哪里呢?就是他讲的是“子之燕居”,是孔子一个人双休日在家的时候,他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但是,你看看在《论语》的第十篇,就是“孔子于乡党”那个《乡党》篇,在那一篇里看到孔子在朝廷上,那是非常非常讲规矩的,进门的时候不踩门槛,送客人走的时候,一定要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对方,一定要等到客人不回头了,他才往回走。
这时的孔子,和他双休日在家里面“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孔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今天的题目叫“上班孔子,下班庄子”,我们可以这么讲,上班的孔子和下班的孔子是不一样的,孔子,上班的时候是个上班的样子,下班的时候是个下班的样子,上班的时候他是一个上班的状态,下班的时候他又是一个自由的状态。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吴剑文:鹏山老师这个分析,我觉得特别在理,他从配合的角度来谈我们如何去吸收孔子的思想。确实,我发现我们后人可能只学了一半的孔子,因为他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我们只强调那些对在下位者提的要求,可忘了,其实在上位者也一样要配合在下位者来一起完成,所以配合很重要。我接下来想问一下远山老师,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您是自由作家,也就是说,您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上班的,您其实是用实践去践行了庄子的(理想)。
鲍鹏山:他一直是燕居的状态。
张远山:从九五年开始。
吴剑文:从九五年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我想问一下,您在家里是如何向庄子学习的?庄子的思想看上去特别深奥,我们现代人下班了,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去学习庄子?
张远山:《庄子》的“内七篇”,是庄子自己写的,一共大概有一万多字。我从这一万多字里面,摘了十个字作为我的座右铭,我觉得这就是《庄子》的精髓。这十个字,分为前四字和后六字,前四字叫“自适其适”,就是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来做。如何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来做呢?庄子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方法,比如“乘物游心”“因循内德”“外化而内不化”等等。“外化”,指的是要因应外境,因为社会不是你一个人,有很多人,就类似于刚才鹏山所说的,大家要相互尊重。庄子的“齐物论”,要尊重万物,尊重所有的人。所以庄子说,仁和义都是人对自己自我道德的一个约束和要求,就是“自适其适”的时候,不能妨碍他人的自由,别人的自由也是你自由的前提。
“自适其适”就是要发展自己的天性,那发展自己的天性要达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后面六个字,叫“尽其所受乎天”。“尽其所受乎天”,就是把上天赋予你的、你最喜欢的、你最有天赋的方向,你要发展到最好。
我看到有一个现象蛮有意思,就是很多人说“木桶理论”,说你最短的短板决定了你的水位的高度,所以你要去补你的短板。你这个人在文学方面有天赋,但是你的理科不行,那么你要怎么来发展你的天赋呢?你就要去补你的理科,就是补你的短板,使你的水位达到更高的高度。
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反转,这个毒鸡汤我觉得更好。他说,你去补你的短板,你数学没天赋,你往那个方向拼命去补课,补半天,你的数学还是很“渣”,还是“学渣”。但是你的文学天赋、音乐天赋、艺术天赋你不去发展,你的长板不发展,你去补自己的短板,你最后是个很平庸的人。
所以,你要“自适其适”,要去发展自己的长板,不是去补你的短板。不要补成,每个人把自己的短板都补得跟自己的长板差不多,然后其他人也这么补,大家都是很平庸的。应该每一个人都发展自己的天性,去发展自己的长板,去“自适其适,尽其所受乎天”,然后“吹万不同”,天下万物,人人都有个性,但是个性又都不同,长处又不同,这个社会就丰富了。有的人适合做科学家,就去做科学家;有的人适合做艺术家,就去做艺术家。
庄子在这方面,给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个人发展,给了一个最好的示范,“自适其适,尽其所受乎天”,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最擅长、上天也赋予他最高使命的这样一个人。
那我呢,就是不太适合上班,去接受一些规矩的约束,更像庄子一样,比较散漫,比较懒散。像嵇康,人家要他去做官,他就不想去做,还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像苏东坡、陶渊明,一开始也都勉强自己要去庙堂里面,要去为天下造福。
陶渊明勉强自己,勉强了半天,结果发现去做“上班孔子”做得很不舒服,因为他做“上班孔子”做不了,发现现实比理想更残酷,不是“上班孔子”,而是“上班商鞅”“上班韩非”,所以他就觉得,我不要“为五斗米折腰”,所以陶渊明就退回家里。最后,在家里躬耕垅亩,然后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从此,陶渊明成就了他最伟大的中国隐逸诗人之宗,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巨人。陶渊明如果去补自己的短板,不喜欢做官,却硬把自己调整成适合做的一个官吏,它就是一个很平庸的官吏,那我们就失去了一个伟大的隐逸诗人。
苏东坡也是这样。苏东坡晚年,他一开始,中了举以后也去做官。他的弟弟苏辙,更能够约束自己,做到了宰相。苏东坡呢,他的天性其实是更接近于陶渊明,更接近庄子。他是去做“上班孔子”做得也不怎么样,到处受到排挤。他的个性、他的天性就是不适合在庙堂里面。所以他到了晚年就很后悔,没有像陶渊明一样,早一点挂冠而去。
但是苏东坡身上也有“最大公约数庄子”,我刚才讲的陶渊明、苏东坡,还有李白,他们这些人都像孔子一样,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庄子的灵魂。正是这些人,他们不去补自己的短板,而是去发展自己的长板,发展自己的天性,“自适其适,尽其所受乎天”,他们成了中国文化最大的巨人,也成为中国两千年文化、在秦制中国最大的亮点。这些人才是中国文化的瑰宝。
那么我们每一个人,所谓要去做“下班庄子”,就是说,也要去发展孔子身上那个庄子的灵魂,像陶渊明、苏东坡、李白那样去发展自己的长处,我们每一个人去往自己的长处上发展,中国文化就会很丰富,每一个人都有了个性。
我之所以喜欢庄子,就是向往庄子的生活方式,也向往他的生活理想。所以,我给自己书斋起的斋号叫做“道在家里”。为什么这么起呢?因为本来从老子的理想来讲,道应该在庙堂。但是后来庄子发现,道不在庙堂,在哪里呢?在江湖。后来庄子所向往的“道在江湖”,也随着秦制的不断加码、专制的不断加强,连“道在江湖”都有可能不行了。所以呢,最后我就退回到家里,变成了“道在家里”。这是我不上班的一个主要原因。
鲍鹏山:我跟你讲,远山在家里面,道就在家里面。(笑)
张远山:(笑)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是用这四个字解释什么是“道家”,是开玩笑。道家的“家”,本来是“学派”的意思,不是“家里”的意思。
鲍鹏山:庄子讲道“无所不在”。哦,你道家,道在家里,那“道在屎溺”呢,咋办啊?(笑)
张远山:(笑)对,道在屎溺。道是遍在永在,在一切。
鲍鹏山:对对,道是自由泳。
吴剑文:很有意思。远山老师说的,如果大家还想成为一个不上班的人,应该如何发展自己的天赋,找到自己能够不用上班、不用跟人配合,也能生存,也能成长的道路。
我们说人无完人,刚才两位老师对孔子、对庄子极尽赞美,发自肺腑地去赞美圣贤身上的伟大,我想我们也不能讳言他们的一些错误和缺点,人无完人嘛。我想请两位老师给你们的偶像找找茬。我先问鹏山老师,您觉得孔子身上有哪一点是应该批评的?(笑)
鲍鹏山:我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我在某一个场合给一些从海外来的学者们讲中国文化。因为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想那我就讲讲孔子吧。讲完以后呢,有一个澳大利亚来的学者就举手问我一个问题。他可不像你今天问得这么客气,他问得非常不客气,意思是跟你一样的。他的语气是这样:“难道孔子没缺点吗?”(远山笑)我当时真的有点(生气),因为我讲一个小时,我讲孔子,不至于要讲他的缺点,对吧?我当时也没有必要给他这么理性的分析,因为他已经很不理性了,所以我就很生气。
我知道他是一个基督徒,我就反问了一句,我说:“难道耶稣没缺点吗?”(远山笑)他一下就愣住了。然后我就跟他讲,我说孔子和耶稣,我觉得都是最伟大的人物,他们也都是人,只不过耶稣神化了,孔子圣化了。当然,你从基督角度来讲,你说他是神,那我也没办法跟你说。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只能从我的角度来谈问题,如果我们同时都承认,他们都是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们都是天赋一流的人物的话,那么他们自己能够达到的境界,可能就要考虑到他们的寿命了。孔子活了七十三岁,耶稣三十多岁。我觉得,如果要谈缺点的话,是谁缺点有可能更多一点呢?孔子到七十三岁死的时候,寿终正寝;耶稣呢,是被钉到十字架上。如果要谈缺点,哪一个人缺点可能会更多一点呢?
我讲了这话以后,他就哑口无言。然后我告诉他,我说,实际上我非常非常尊重耶稣,就像尊重中国的孔子一样,但是我之所以今天有这样的口气跟你说话,是因为我用你的逻辑让你来知道你的逻辑是错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身上,在这样一个绝对者的人物身上,我们需要的不是找他的缺点,我们需要在他身上找一种文化的、伦理的、信仰的一个源头。
所以,你要是把孔子历史化,没问题啊。我们有一次在北大开会,当时我们准备做一个孔子的电视剧,有人就提出来,不能够过分地把孔子生活化。然后我就讲了一句话,我说这样的人不仅不能够把他太生活化,甚至也不能够把它历史化。我这话,可能包括远山都不一定赞成。因为严格意义上讲,我不是从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我是一个人文学者(远山笑),我觉得人文学者的最大使命,就是建立人文的价值,就是增进人们的信仰,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
所以呢,我们谈到任何一个人物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像主持人讲的,可以谈谈他的不足、缺点,都没问题。但是谈到像孔子、像耶稣、像释迦牟尼这样的人物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去找他的缺点。我们见到过谁去找释迦牟尼的缺点吗?我们见到过谁去找耶稣的缺点吗?那么同样的,孔子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地位,他也是一个绝对者。
所以我觉得,如果从历史学的角度,当然可以讲,但是我今天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我是一个人文学者,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我不适宜回答这个问题。谢谢!
吴剑文:我觉得鹏山老师这个回答还是能够说服人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是有必要,也是有道理的。远生老师怎么看?
张远山:我是没有被鹏山说服。首先我觉得,孔子这个绝对者在子贡时代、战国时期,子贡等孔门弟子已经想把他立为圣,也就是把他立为绝对者。而到了汉武帝时代,“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孔子成了绝对者。从孔子成为绝对者,已经有两千年了,而这两千年,孔子被视为绝对者,对中国是有弊无利。
所以,我虽然认为庄子是中国的最大先知,但是我从不讳言庄子的缺点,而且我从来不愿意“神道设教”,把某人立为绝对者。因为立为绝对者,对某些人来说,就像鹏山,我也同意他讲的某一部分,说绝对者可能阻止野心家篡党夺权啊等等之类的,可能有它的某种作用,是正面作用,好作用。但是我觉得,有一个绝对者树在那里,可能他的毒副作用更大。所以,中国把孔子树为绝对者已经有两千年之久,而这两千年对中国,我觉得是利小弊大。那么庄子从来没有被树为绝对者,老子曾经被道教作为绝对者,我觉得老子被作为道教绝对者,对道家、对中国社会也是弊大于利。我认为庄子达到这样一个珠穆朗玛峰式的思想高度,只是从历史角度而言,但是我没有想把他立为空前绝后的绝对者。
所以,我们一方面吸收,无论是从老子、庄子,包括孔子身上吸收他们好的、优秀的一面,但是我们还是要把他们还原为人,不要把他们树为神,不要树为绝对者,因为树为绝对者,会阻止后人的进步。如果我把庄子树为绝对者,那么中国只有这样一个自由的灵魂,只是一个象征,我们只能向往他,但是我们做不到他,我们就不可能以庄子为基础再进一步地发展未来更了不起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要讲庄子的好处,我也要讲庄子的缺点。
庄子虽然在某个历史阶段中成为很多人的理想,但是庄子有他的优点也有他的缺点。
也就是说,中国历史,一方面是由孔子、老子这样被视为绝对者的人最终阻止了中国的进步,使中国成为一个停滞的帝国;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包括庄子,以及老子、孔子都有的缺点——他们都不讲逻辑,造成了这样的停滞。
所以,世界上存在两种逻辑,一种叫普世的逻辑,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另一种叫中国逻辑。中国逻辑的缺点就在于,它由绝对者说了算。普通的说法说,世界上有两种逻辑,其实世界上除了普适逻辑和中国逻辑,还有印度逻辑。
印度逻辑跟希腊逻辑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第一位的权威叫“圣言量”,就是说,释迦牟尼这么说过,它就永远是对的,你是不能反驳的,事实也不能反驳,因为圣人、绝对者这么说过。那么你想,亚里士多德曾经成为绝对者,他阻止了科学的发展。
再比如说,在地心说和日心说之间,托勒密的地心说成为绝对的思想,那么这种绝对思想被绝对化,就不可能有哥白尼的日心说;当牛顿学说成为绝对学说的时候,就不可能有爱因斯坦。所以树立绝对者,对进步是一个不利的事情。所以我现在要说,庄子虽然伟大,但是他是有缺点的。儒家和道家,他们共同的缺点就是,共同扼杀了中国有可能产生的逻辑,就是公孙龙和惠施他们的名家思想。庄子的最大缺点,他就是批判公孙龙和批判惠施,不讲逻辑。
希腊有三大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国也有三大哲人:老子,庄子,公孙龙。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老子、庄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公孙龙在历史上是一个被丑化的人——诡辩家,为什么我把他称为三大哲人之一?恰恰因为公孙龙被丑化,中国就不可能发展逻辑,不可能发展科学,不可能有普世逻辑,讲理也讲不了。你要讲理,就会被掌嘴,因为权力说了算,不允许讲理。
所以,西方近代科学有一个李约瑟之谜,说为什么科学没有在中国发展起来?因为中国的逻辑被儒家和道家共同扼杀掉了,中国的名家被扼杀掉了。没有逻辑,是发展不了科学的。没有逻辑,孔子的理想也实现不了,庄子的理想也实现不了,中国就永远都是秦制中国。我们向往上班的时候做孔子,做不了,做成了商鞅;我们向往下班的时候做庄子,也做不了,做成了韩非。
所以,这是我不把庄子树为绝对者的理由。别人是不是认为庄子有缺点,孔子是不是反公孙龙、反名家、不讲逻辑,我先不管。我研究庄子,我就有责任发现庄子的缺点,也就是中国的缺点,他反对名家,反对逻辑。
所以我觉得,我们要发现孔子、老子、庄子身上的优点,但是也要发现他们的缺点,使中国从停滞的中国、停滞的帝国,变成一个可以走向未来、走出中世纪、走出历史三峡的中国,横渡儒家、道家共同面临的那条永远渡不过去的“大江”,找到一条新的出路。这是我的个人观点。
吴剑文:谢谢远山老师。因为我们这次是讲孔子和庄子,如果他们太过于相同,可能我们就只需要其中一位就可以了,恰恰是因为他们有不同,就像鹏山老师和远山老师,有很多相同的观点,同时也有不同,可以形成一种张力。
张远山:所以我跟鹏山的共同地方还是很多的。先要求同,将来有机会,我们可以再来讲异。这些是我的想法,也不一定是对的,提出来供大家参考。所以我建议大家,既要读孔子,也要读庄子;既要读我的书,也要读鹏山老师的书。谢谢大家!
编辑:一条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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