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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新星出版社/ 2020

本期采访嘉宾:

傅国涌,1967年生,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著名知识分子。主要关注近代中国的社会转型、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的命运史、企业家的本土传统等,代表著作有《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追寻失去的传统》《偶像的黄昏》等。

民国商人,是个很有谈资的话题,但人们偏巧对此知之甚少。您可否谈一下,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对商人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呢?

傅国涌:我最初是对近代以来言论报国的传统产生强烈的兴趣,大约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发表这方面的文字,我自己造了一个说法叫“言论史”,主要是追溯文人论政的传统,结集成书的有《追寻失去的传统》《笔底波澜》《文人的底气》等,这个过程中也开始关注教育的传统、律师的传统,陆续出版过《过去的中学》《过去的小学》《新学记》《追寻律师的传统》等书。最早对实业报国的传统发生兴趣,是在2005年出版了《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和《主角与配角:辛亥革命的台前幕后》之后,当时正为一家杂志写专栏,注意到了几个实业家和金融家,由此转向对晚清以来实业家阶层的研究,从2006年起,走了很多地方,埋头读了很多史料,于2008年初春写成《大商人:近代中国的实业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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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商人:近代中国的实业家们》 新星出版社·读库

著书的确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好在这二十年硕果累累,非常值得了。《大商人》这个系列讲述了六位民国的优秀民营企业家,您能谈谈当时您是如何选出这六位代表人物的呢?您心中有最喜爱的一位民国企业家吗?

傅国涌:其实不是六位,是六家企业,七位企业家,荣氏兄弟放在一起。也并不限于民国,张謇和荣氏兄弟都是晚清创业的,我最初在整个近代以来的企业史上选人,也斟酌拿捏了很久,慢慢选定了这七个最具有代表性,各具个性,创业的故事也颇为不同,特别是横跨的领域、发展的路子不太一样的。在我心中第一位的实业家还是张謇,他是先驱,以状元而办实业,扭转了中国读书人轻商的传统,何况他有大关怀,“天地之大德曰生”,他的企业叫“大生”,三十年间对南通乃至整个中国 的影响巨大,为中国新兴的实业家阶层确立了一个有精神高度的典范,直接启发了荣氏兄弟、穆藕初、范旭东、卢作孚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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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悉,今年《大商人》通过读库重新出版,那么在初版多年后,您对这个话题是否有了新的认知——本次再版有什么重要的修改吗?

傅国涌:《大商人》在问世以来的十二年中一直在不断重版,这次的新版从一册变成了六册,修改不大,只是有些订正和调整。对于20世纪才出现的实业家阶层,我在十二年前以重建史实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收集材料,以真材实料说话,不是以论带史,而是让读者在史实中看见半个世纪间走向世界的那些实业家,和他们所代表的那个阶层。我依然和十二年前梳理这个传统时一样,抱着新鲜的激动。要说新的认知,就是我进一步体认到了低调理想主义的价值,我将它概括为得寸进寸,或好低骛高、好近骛远。他们不是为了一个完美的明天努力,而是为一个不完美的今天而努力。这是他们留下的不流一滴血的珍贵遗产。

学到了,低调理想主义听起来也非常适合当今的年轻人~另外,您在书中提到,近代企业家群像与您少年以来被动建立的图谱大相径庭,这种对近代企业家的新的认知是指?针对企业家和资本家的区别,您觉得现在还有这种企业家吗?

傅国涌:自我少年以来,在教科书和许多读物和传播物中他们的形象都是负面的,被动接受的信息,以为他们对文明进程没有什么正向的影响,更没有什么精神遗产可以继承。通过重新梳理史实,我发现他们不仅被脸谱化,也被矮化、小化了。他们是文明转型中的重要代表,他们对于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换贡献卓著。他们是办实业的,许多人本身不是资本家,资本是社会募集的,有的如荣德生、刘鸿生同时也是资本家,但荣德生说得很清楚,他是事业家,不是资本家,他的资本是用来做事业的,不是用在个人消费上的。这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造桥、办学、办图书馆、开放私家公园如此热心。当代中国的企业家我所知甚少,不敢轻下判断。历史都是后世才看清楚的。身在庐山未必能看得清。

有影响力的实业家确实都肩负一些社会责任,慈善活动也是回馈社会的一种~那么您认为一位民国企业家成功的标准与是否爱国,或志在建立民族企业/工业有关系吗?

傅国涌:关于爱国与否既有较为恒久、跨时间性的内涵,也带有时代性。我笔下的这些实业家,从晚清到民国,在动荡不安的大时代,不仅以投身实业,埋头苦干,开创一个领域的新天地,显示出他们对国族的热爱。在大是大非面前,更是卷入,并不惜牺牲企业的利益,比如范旭东面对日本入侵,将天津、南京、青岛的“永久黄”体系全部西迁,损失惨重;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为了抗日也同样付出了重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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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他们都拥有伟大的、令人敬佩的人格,是所有中国人的榜样。另外,您在《总序:追寻企业家的本土传统》中提到,盛宣怀、唐廷枢等人仍是旧式商人,张謇、穆藕初等才代表了近代的方向,您能展开讲一讲旧式商人和近代商人的区别吗?

傅国涌:农耕文明时代的商人是旧式的,缺乏创造性,主要是从事货物交换,或以手工业为基础的。由此形成的商业思维也是旧的。盛宣怀是官商的代表,唐廷枢是买办的代表,都缺乏独立性,所以还不能算是新兴的实业家,只有在资本和体制上都具有独立性,以新机器、新制度创办企业,不是以盈利为唯一或压倒性追求的实业家,在我看来,他们才真正代表了近代的方向。

您多年以来有阅读名家日记的习惯,并整理了不少人物小传,《大商人》系列也是这种写作的产物,关于人物传记这类写作,如何搜集资料,挖掘人物背后隐藏的故事,您可以分享一些您的经验吗?

傅国涌:我更喜欢读普通的无名者的日记,但是他们的日记流传的概率低,看到也少。对于中国史书的书写传统,无非是编年体或纪传体,我早期写了不少有纪传体意味的作品,包括《大商人》。但也写过《民国商人1912—1949》《笔底波澜:百年中国言论简史1874—1949》这样的编年体作品。我没有经验可以分享,读书是很私人的事,尤其在这个不读书的时代,首先得热爱,才会千方百计去寻找,人生短暂,寻找的过程就是生命的过程。我能读到的包括日记在内的史料还是太有限了。

的确,读书百遍,其意自现。您似乎一直很关心知识分子的命运,在《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历史深处的误会》等书中,您表现出了大量对学者的关怀,提出了从屈原人格到蔡锷人格的说法,您能给读者们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两种人格吗?您认为当代的知识分子是否还具有这些人格?

傅国涌:“屈原人格”就是屈原在《离骚》等作品中表达出来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司马迁语),“不得帮忙的不平”(鲁迅语),他所上下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就是自己的忠能得到肯定,哪怕被迫害、被抛弃也改变不了。这是所谓的“第二种忠诚”。“蔡锷人格”是他“为四万万国民争人格”这一句表达出来的,袁世凯于他也算有恩,但他不能接受袁世凯开倒车,恢复帝制,毅然决然,起兵反对。这不是为他自己争地位。

近年来学界一直有关于日记、口述与自传之类史料的讨论,有学者对该类史料的真实性和可用性抱有疑虑,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合理运用这类史料呢?另外,这些材料不免会具有一些“文学性”,您认为历史传记写作应回避这样的“虚构历史”,以免误导读者,还是广泛运用以增强可读性,吸引读者呢?

傅国涌:所有的史料都要经过甄别,不能轻信。对于日记、口述和自传而言,日记的可信度更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一般而言,日记并非为了发表而写的,而且是当天或当时的记录,不像口述或自传都是多年后的回忆,而人的记忆往往是不大可靠的。作为史料,当然更看重日记、书信这类私人材料。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材料都需要互相参证,一家之言未必可信。这需要史家有辨别的眼光,也需要跟多元的史料的发掘。在历史写作中,虚构是要不得的,但这不是说历史作品就不追求可读性。可读性是以更好的角度、更饱满的细节去恢复历史真相,最大限度地重现史实。

相信您的忠实读者正在盼望着您下一部著作的面世,您能否透露一下目前的写作计划呢?

傅国涌:自2011年完成《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以来,我已有九年没有写出大部头的新作了。如果一切正常,2021年下半年,也许能完成我写了十四年的一部书,是关于北大、商务印书馆和大公报的,以这三个机构的视角讲述中国在20世纪第一个五十年间发生的文明变迁。断断续续写了十几万字了,大约还要写二十万字。如果完工了,离《百年新辛亥》正好十年。而这本书开始动笔还在《百年辛亥》之前好几年。著书是一个消磨岁月的事业,也是考验一个人耐心、信心的事业。其实比著书耗费更多时间的是读书。所以,我常说:“毕生事业是读书”,著书还在其次。

希望我们的读者朋友们也有这种终身学习的精神~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祝您身体健康,一切顺利,也期待您新作的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