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第9期 总第784期
中国戏曲是最具综合美特质的艺术。舞台上的一切,有对真的礼赞,有对善的弘扬,而最终以美为归依。福建省莆仙戏剧院推出的莆仙戏《踏伞行》(周长赋编剧,徐春兰导演)就是一部集中国古典美之大成的力作。
当下的戏剧舞台,看多了现实扶贫、红色历史、好人好事的作品,在一片火热的声浪中出现这样一部清纯典雅的精美之作,就像从滔滔江海来到宁静的港湾,微波荡漾,清风徐来。一时间,世俗的尘嚣、生活的烦恼,尽皆远去,从眼底到心头,唯有美的流淌,使人沉醉其间,心境怡然。
《踏伞行》根据莆仙戏传统剧目《蒋世隆·走雨》等片段创作,没有刻意挖掘深刻的内涵,没有特别追求新颖的立意,也没有设置复杂的矛盾纠葛,更没有那种快意恩仇、生死搏斗的场面,而是在生活的常态中去咀嚼人生况味。戏的情节十分简单,一对经两家父母订婚而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妇,在逃难中偶然相遇,在不明身份的情况下风雨同行。因相互倾慕而产生爱的火花,瞬间又因陡起的风波几欲熄灭,最终风波过去,雾散云消,一对爱侣重新携手同行。简单的故事带来篇幅的简练和人物的简约。全剧共分“踏伞”“听雨”“又雨”和“共渡”四折。人物除两位男女主演外,还有店妈和艄翁一对中年夫妻,加上女方的母亲和男方的书童,总共6个角色。4个捡场人兼扮乱兵和捕鱼百姓,还操作风雨声响效果。就这样支撑着一出两小时的大戏,不仅丝毫不显单调,反倒是各司其职,兴味盎然。简单的情节、简练的篇幅、简约的人物加上简洁的舞台,全剧如同一幅淡墨点染的山水画,一首温馨吟诵的抒情诗,通篇散发着美的韵致。
首先是文学美,优美的语言文字自不待言。然而戏剧是结构第一,前面说过全剧没有复杂悬念、一波三折的结构,这就要在浅显中见高深,既无大江大海,便借勺水兴洪波。一对情侣风波的产生,没有歹人破坏、家庭阻挠、突发事件和第三者涉足等惯常的戏剧套路,合而分、分而合全出自人物本身,这显然很难,而作者却要难中取胜。最为突出的是第二折“听雨”。是夜,二人一路奔波后投住客店,偏偏住进一门两室的屋内。一对患难生情的青年男女,辗转无眠而对坐共饮,双方互通姓名,男方先报出自己名陈时中,家住兴州,父亲官授刑部主事。女方惊喜过望,没想到眼前意中人竟是已定亲的未婚夫婿。按照通常的故事发展应该是女方急报姓名,双方欢喜认亲喜度良宵。然而作者此处却剑走偏锋,让女方多了一个心眼,隐藏真名而报出自己的乳名,要试探一下男方是否信守定亲之约的真君子。这一试戏剧矛盾呼啸而来。男方因爱而隐下了定亲之事,并声称即便是定了亲也要退亲。此语一出,女方似惊雷轰顶,含怒正告对方,自己就是他要退亲的女子王慧兰。言罢扭头奔进里间,情绪如潮水决堤般掩泣不止。平心而论,男方袒露真爱并无大错,父母的定亲并不代表自己的意愿,何况从未谋面,算不上见异思迁。作者偏要从女方心里设置梗阻,使戏剧情境逆转,引出后面许多戏来。遵照戏曲立主脑、减头绪的要求,作者意在尽量剪除枝蔓,通过外部的简洁,透视人物内心的波澜,彰显人物性格,不失为高手。此外,作者笔下台词唱念,不仅地方语言特色鲜明,而且雅俗共赏,浓淡相宜。戏曲的台词是一次过的艺术,不像纯案头文学那样可以反复研读,故而务必明白畅达,但又不能是大白话,作者深谙其道。例如,陈时中对王慧兰的唱:“十里春风不如你,除却巫山不是云。”巧妙地将古诗词信手拈来,化为人物的语言,既准确地表达了人物此时的情感,又完全没有斧凿之痕。再如王慧兰的一句台词“带奴去”,惜墨如金的作者对此却毫不吝啬地多次重复,并前后呼应。前面数次“带奴去”都是央求对方携自己一同逃难。到了后面,女方心生隔膜,气愤难平,男方已是心中有真意,欲辩已无言,眼看二人将分道扬镳,当男方无奈转身离去之时,女方突然喊住男方,说出一句“带奴去”。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男方惊愕之余,激动无比,女方百感交集,泪盈眼眶。此时这三个字已从原先的同行请求升华为终身相许的深情表达,表示隔膜全消,重归于好,二人将在人生风雨路上,不离不弃,携手向前。同样是“带奴去”三个字,不同情景,意境迥然。作者安排最后高潮处一个突转,用这三个字省略了千言万语,起到以一当十之功。此情此景,情感之美充溢舞台,也浸润着观众之心。人常说戏要情景交融,更准确地说是情境交融。人可以离景而不能离境,情与境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对此,《踏伞行》为我们做了清晰的解读。
行文至此,已进入意境美的话题,该剧意境之美,美在和谐。一对青年男女路途巧遇,踏伞同舟,历经风雨,过后依然牵手同行。观众没有耳提面命地“被教育”,却各自从自身的人生经历中产生感悟:漫漫人生之舟,谁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难免会有风浪,会遇到礁石浅滩,甚至不慎偶入歧途。但只要慎终如始,怀着一颗坦荡包容的心,相互体谅,必然春风化雨,和衷共济,抵达和谐的彼岸。如果再进一步体味,人类社会本就存在各种矛盾,有人与自然的矛盾,人与社会的矛盾,人自身的矛盾。化矛盾为和谐,是我们中华文化的不懈追求,于国于家于己,莫不如是,这就是大美之境。
除了文学美和意境美,更值得一提的是呈现美。呈现之美,尽在形态,在导演统领下的舞台形态之美,使这部戏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其舞台样式古朴清新,没有堆砌繁重的实景和炫目的灯光。全台一桌二椅,一个木框居中,将观众视线前后推拉,左右摇移。是路、是店、是房、是舟,全由演员的表演带出场景,点染环境,让舞台时空十分灵动自由,导演将戏曲虚拟的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消除了舞美装置搬运笨重艰难之弊,也使舞台真正以表演为中心。剧中的中心道具一把雨伞,贯穿始终,时开时收,时共时分,时握时踏,演员手中的伞,已不再仅仅具备遮风挡雨的功能,而是情感联结的纽带,演员表演的依托,结合与分离的象征。试想,这台戏如果没有这把伞,戏可以照演不误,却失去了艺术的灵光。有了这把伞作为形象种子,在形式上增强了美的欣赏,更鲜明突出了戏曲写意与程式两大特征,写意借程式而显其美,程式借写意而显其真,相得益彰。
音乐是戏曲的灵魂,过去将看戏称为听戏,可见其分量之重。该剧的音乐同样没有庞大的乐队,基本上是民乐伴奏,婉转悠扬,风格鲜明,与表演浑然一体。不仅唱腔的旋律之美、节奏之美、声韵之美如行云流水,充盈耳际,而且音乐对戏剧气氛的烘托,尤其对人物心态情绪的渲染,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人物惊愕时一阵弹拨,感动时一段二胡,欣慰时一曲吹管,无不丝丝入扣,动人心弦。
导、表演的成功自然是全剧重中之重。这类戏如何使其不至于平与温,是对导演艺术修养和功力的考验。徐春兰导演不仅善于驾驭大开大合、气势雄浑的刚性场面,尤擅长处理情感细腻、深入内心的柔性表达。整台戏干净流畅,婀娜多姿,而且以高度的自信,一概不用歌舞队来活跃场面,全靠角色的表演去征服观众。斯坦尼曾说:“演员是舞台的皇帝。”徐导就信奉这“皇帝”,不给他们外部花哨的东西来藏拙或帮衬,让他们将自己“袒露”在观众面前,接受检验。可喜的是,演员不负厚望,在导演的精心指导下,6个角色表演生动,个性鲜明。男女主演的人物塑造极为成功。男主演潇洒儒雅,女主演婉转纤柔,那气质品位尽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一个回眸、一个凝视、一个转身、一声细语,乃至一个停顿都是那么细腻、准确、贴切。店妈与艄翁两位配演也毫不逊色,插科打诨,平添了许多情趣。一出戏,常常情感易得,意趣难求,如何求得戏中之趣,是对编、导、演更大的挑战。而该剧主创深谙张弛之法,在严肃过后每每妙趣横生,这对中年夫妻正充当着调味剂。他们用诙谐的语言,幽默的表演使戏增添了许多喜剧色彩。比如,店妈将两位男女住客带进一扇大门的两间房后,又闪身至门外来上一句:“老的见过的人多,下半夜都把两间变一间。”当即引起观众一阵哄笑。还有艄翁与店妈的相互调侃以及对两位情人的逗弄都无不时时引得观众会心一笑。连那4位检场人兼演的各种角色,也屡屡妙语连珠。如扮演甲乙喽啰时,乙对甲说:“你大我小,(抢来的东西)你分多,我分少。前头有几个妇女,岁数多的留给你,剩下岁数少的给我。”甲连连兴奋点头:“讲通,讲通,齐去逐!”正要追下又止步急喊:“等等!我方才越想越不合算,你分岁数少的,那是分小娘仔?!”这几句台词把小盗贼的贪婪嘴脸,活灵活现地撕破给人看,观众顿时忍俊不禁。
莆仙戏《踏伞行》编、导、演、音、美通力合作,共同将无限丰富的生活凝练成极其有限的精神,通过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艺术创造,出色地为当下戏曲舞台调制出一场精美盛宴,令品尝者齿舌留香,回味无穷。
(作者系国家一级编剧)
来源: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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