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古城堡,脚下是柔软的青草地。

我们十四个人,像十四位绅士一样,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规规矩矩地等待着小白的垂青。

小白一身洁白如玉,静立在前方不远处,轻风荡漾着她的裙角,已是美极。

音乐声起。

小白旋转着婀娜的舞姿向我们飘然而来,如一朵洁白的,半透明的,盛开的莲花。

芳香随风送进鼻孔,她已靠近,我的眼前掠过一团白色的光晕。

我们瞬时乱了方寸,各自使出浑身解数,翩翩起舞,以夸张的姿态充分释放着自己的荷尔蒙。

小白和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她会亲近我们每一个人,但稍触即分。

她把嫩葱般的四指搭在某人的掌心,掂起脚尖为轴,把那人带动着旋转起来。

正当那人得意之际,她蓦然甩开手,旋转而去,又投入到另一个人的怀抱。

这些人中,她似乎独对我缺乏热情,我像影子似的追随在她左右,乞求她宠幸,而她总躲着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不可沾染的东西似的。

是的,在这些人中,我最不起眼,他们五彩华丽,光鲜照人,只有我,一身黑黢黢的皮肤,黯然无光,我运行的轨迹,就是一道蕴含着不祥之兆的黑旋风。

她是公主,我是黑奴。

然而我确信,没人比我更爱她。

2

“好球!”男孩由衷地赞扬了一声,声音很低,没人听到。

男孩名叫亮子,二十来岁,干瘦的身材,黑皱的脸庞,像个仆人似的垂手站立在台球案一侧的灯影里,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穿在他身上似乎显得很不协调。

打球的不是他,是一个名叫百川的女孩,同样二十来岁,梳着参差不齐的短发头,一张脸柔嫩得像婴儿的屁股,一双大眼睛微微泛着蓝光,透着某种迷幻。

她刚打进一颗球,又伏在案上瞄准下一颗。

她玲珑浮凸的身体,被台球案支棱出一个饱含情欲意味的姿势。

她的对手也不是亮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风流倜傥,器宇轩昂,在百川伏案瞄准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缕淫邪的光,像扫描仪一样,把她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打球是门很有趣的学问,”他说,“你看,是不是暗含着某种意味?”

百川抬起头,蓝眼睛中闪烁着一丝桀骜不驯。

“摆姿势,瞄准,撞击,进洞,啪……”

啪——

没等他说完,百川的右手向前一推,球杆裹挟着一股飓风,激荡起草原上万马奔腾。

纯白的白球像一颗骚动的,充满欲望的心,在那些彩色球当中左冲右突,所有的球都运动了起来,以各自的轨迹,奔跑在球案上。

亮子垂下的一只手里,提着摆球用的三角框,他是这家台球馆的服务生。

事实上,他是一名大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打工。

美丽的,像童话里的公主似的百川,是他的同学。

他一直暗恋着她,而她对他熟视无睹。

她不太愿意和他亲近,连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

她在同学当中,在所有人当中,是焦点,是中心。

他默默守在她身旁,像仆人,像侍卫。

不,她不需要他的服务,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此时,百川和那个男人停止了打球,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喝着冷饮,聊着天。

男人在说,百川在听,不时地啜一口怀中的果汁,不时地翘翘嘴角,笑笑,含着一丝得意和挑衅。

她不会看亮子一眼,而亮子的目光却从没离开过她。

案上,台球四散在各处,白球和黑球紧挨着,相依相偎。

3

静止了。

不知是无意,还是蓄谋,小白坐在了我身旁,这让我激动万分。

她双腿伸平了,并排在草地上,裙子随意向上卷曲,露出一小段如玉般的小腿,双手微向后托着草地,支撑着身体以一定角度斜立,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前上方。

“你——”我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在她面前,我只有自惭形秽。

她听到了我没说完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追究我将要说什么,不知所谓地笑了笑,便又把目光转向前上方。

她对我没有一点好奇心,哪怕是我即将要出口的话,她也没兴趣听,她不关心我的任何。

事实上,所有人都不关心我的任何,我有名字,可没人愿意叫。

我的名字是“八”,可所有的人都叫我“黑蛋”,因为我有着区别于他们的特殊肤色和样貌,就像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只要提起“丑八怪”三字,别人就明白是在说我一样。

如果说小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话,那么须把我抛开在外。

她仿佛有着消耗不尽的青春活力,可偏偏不肯恩泽于我。

每次舞会上,她周旋于各色男人之中,轻歌曼舞,无视我的献媚取宠和摇尾乞怜。

她会靠近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在他们耳畔窃窃私语,似乎和他们约定好了什么。

得到她许诺的男人,自豪且得意,满心欢喜地从四面八方的城门离开城堡。

她有时也会离开,我知道,她是和某个男人约会去了。

直到所有的男人都得到她的许诺而离开后,她才会靠近我,但她不会和我约定什么,更不会和我说情话,她只淡然地对我说一句:“黑蛋,你走吧!”

就不再理我了。

如果我不走,她就会生气,直到我黯然离去为止。

所以此刻,她坐在我身旁,尽管仍不理我,但足令我的内心如波涛汹涌。

我偷偷地观察着她,她的美丽是如此鲜明而确切,而又让我暗暗心惊。

她的身后,隐约可见一个恐怖恶魔的影子,狞笑着,双手张开,似要把她撕碎。

而她,浑然未觉,欢快地站起,寻她的舞伴去了。

4

百川和那个男人从座位上起来后,举止就显得暧昧,想是一席交谈,两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那个男人用手臂搂着百川的腰,嘴角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吐出的烟雾直直地,有力地喷在百川的脸上。

百川毫不介意,似乎还颇为享受地接受着熏陶。

亮子有些失魂地望着他俩,喉结耸动了一下,一颗坚硬的液态物滑过食管,咕噜一声。

百川的腰肢大幅度地扭动着,高跟鞋踩出清脆的鼓点,和着身体的摇摆,在有节奏地律动。

她没察觉到亮子的眼神,即使察觉到了,她也不在乎。

他只是个卑微的小跟班而已,他可以无条件地任她驱驰,比如替她向老师撒谎,向同学掩饰,却承载不了她的任何。

而在他眼里,她的整个人,似乎经历了两个时代,从曾经到现在,不停地变幻着。

她的身材由挺拔到妖娆,颜容从纯净到风尘,连同那双如冰川天池般的大眼睛,也需要借助美瞳的修饰才能重新焕发出光彩。

他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全部交给她,她不要,她甚至还可以倒给他一些,以让他明白,她和他,对金钱以及人生的理解有多大的区别,量的悬殊,足可衡量质的差距。

数字和数字,不只分大小,还可划分类别和等级。

两人又开始打球。

男人不再是百川的对手,而成了百川的帮手,伙伴,师傅,传道授业,水乳交融。

他几乎和百川合成了一个人,共同操作着一根球杆,一起瞄准,发力,撞击。

桌上的台球像是草原上一群受惊的小鹿一样乱作一团,四处逃窜。

所有的球先后都进了洞,桌上只剩下孤零零的黑球,与白球遥遥相望。

“亲爱的,最后来一下!”男人鼓励着。

啪——

白球飞速地滚动起来,显然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

黑球被撞到时,发出一声响亮的炸裂声,向一边滚开,撞在围帮上,折返回来,余势虽减,力量仍大,又撞向另一侧的围帮,又被弹开,在案上杂乱无章地转了几个圈,最后缓缓地停下来。

“靠,居然没进!”

百川沮丧地说,操起杆,重新打一次,仍是没进。

她把搭在背上的男人的手拨开,专心致志地打了一次,然而还是没成功。

又一连打了几回,都失败。

有时分明看着要进,可偏偏进不去,要么力度不当,要么角度偏离。

“我来!”

男人接过球杆,弯腰,将整个身体爬在案上,蓄力,瞒准,击球,白球推着黑球在案上移动了一截,最后在洞口边缘停住。

男人是台球高手,至少在他认识的人里面,没人是他的对手。

可这一球,原本闭着眼都能打进去的,然而却失了手。

“邪门了!”

5

“你走吧!”小白说。

夕阳挂在城堡斑驳的墙头,只剩下半张酡红的脸,青草地因为阴影的笼罩而显得暗灰。

送走了所有的舞者,小白来到我面前,像往常一样地让我走。

她的话,简单,明确,礼貌又生硬,不容置疑。

若是往日,我便走了。

我深爱着小白,而且自信没人比我更爱。

爱她,就该为她做任何事,而不问理由,不管对错。

我知道,即使我为她做了任何事,她也未必就开心。

但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必会不开心。

我没能力让她开心,但可以不让她不开心。

然而今天,我不想走,那个恶魔越来越清晰地紧随在她身后。

“小白,”我双手扶住她的双肩,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放肆,“你不能再这样了,你的青春正在偷偷地消散,你的美丽正在悄悄地腐烂,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你的身后站着一个恶魔,他要撕碎你的皮囊,咀嚼你的灵魂……”

“你滚!”

小白生气了,怒吼道,猛地推开我,我跌跌撞撞地撞到坚硬的城墙上,又弹了回来。

我的额头和膝盖受了伤,但我顾不了这些,我冲过去,把她拥入怀中。

“小白,现在一切还不晚,还可以回头。你拥有完美的天资,这是自然的恩赐!你是天地的宠儿,你比任何人都容易得到幸福,也比任何人都容易得到恶魔的诅咒,所有完美,宁愿毁灭,也不要沉沦!小白……”

“你走,求你!”

“我不走!”

我又被小白推开,这回她用的力量更大。

力量中,除了愤怒,还有羞愤,还有仇恨。

我跌倒了,吃力地爬起。

“我不能走,我不能把你从欲望的沼泽中拯救出来,那我就陪你一同毁灭!”

6

男人几经周折,各种调整角度,都没能把最后一颗黑球打进洞,终于决定要放弃了。

“算了!”他随手把球杆往案上一扔,过去搂住百川的腰,“看来,今天不是所有的球都能进的。”

“不行,必须要进!”百川好胜的性子被激了起来。

男人耸耸肩,表示无奈,今天真是遇上了一件奇葩的事,眼睁睁地看着球,就是打不进洞去,仿佛球和洞之间安装了什么无形的排斥装置,仿佛同极的磁铁。

“走吧,下次让你打个够。”

“不,今天必须进,”百川耍着性子,“谁打进这颗球,我就跟谁走!”

男人又耸耸肩,苦笑一下。

“我来!”

侍立在一旁的亮子忽然说,前进两步。

做为服务生,分内之事就是服务好顾客,摆球,递杆,端茶倒水。

分内工作做不好是失职,做分外工作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算哪棵葱?滚一边去!”男人发了怒,推了亮子一把。

“让他来!”百川沉声说。

男人不便再说什么。

亮子掸掸西装,调整一下领结,咽了口口水,勇气便出来了。

他拾起案上的球杆,沉甸甸的手感,证明着它的出身不凡。

然而亮子没一点把握,他在这家台球馆打工半年多,了解台球的规则,但从没有时间练习,勇气不能代表技术。

但他今天必须要阻止百川,即使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一样要阻止她,不能让她被那个男人带走。

在这半年间,在他幽怨和痛苦的注视下,百川多次被不同的男人带走过。

他不敢预料自己能否把球打进去,就算打不进去,他也要带走她,带回校园,带回属于她的地方,哪怕她恨他一辈子,哪怕犯法,哪怕死!

一切美好,宁愿毁灭,也不要沉沦!

“打呀!”那个男人满脸的不屑,催促道。

亮子舒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弯腰,基本姿势他会。

球杆架了起来,却颤抖着,做支架的左手在颤抖,持杆的右手也在颤抖,仿佛捧着一把枪,要处决自己的心爱的女人。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铺展开一幕混乱的场景,远古的城堡,有音乐,有舞会,有荷尔蒙的气息,有喊杀声,有枪炮声,有烈焰,有洪水,死尸遍地……

啪——

白球撞到黑球,发出一声脆响。

没人看到黑球的运行轨迹,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黑球像炸弹一样地突然爆炸了,一声巨响,腾起一股烈焰和浓烟,台案被炸成一堆废墟,连地板也被炸出一个大坑。

附近的吧台,酒柜等设施均受到波及。

文/鄂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