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的老一辈人大部分都有喝早酒的习惯。这里的“老一辈人”是有水分的,喝早酒的习惯实则是从我父辈开始,后来反过来影响了祖父辈的老人。

为何会有如此现象出现呢?一个字,穷。

祖父辈的老人年轻时,酒是奢侈品,在肚子都吃不饱的年月,酒非但不是生活的调剂,反而被很多主妇看作是家庭的累赘,要是家里不备点酒吧,来个客人不给人家喝两口说不过去,家里有点酒吧,自家的男人总在惦记,且用尽了“坑蒙拐骗”的方法来偷摸地喝上一口,惹的女人们不厌其烦。这样一来,甭说早酒了,男人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不用沾原来亲友的光自己喝上一盅,辣嗓子的村酒,格外香甜。

到了我父亲这一辈人,大家的生活条件好了起来,酒不再是什么奢侈品,家里条件好的,瓶装酒总会摆在组合柜的显眼处,装饰着平凡的日子,家里条件一般的,床下也能塞上一桶散装酒,浸润着酸甜苦辣。逢年过节或客人来访,无论是谁都会拿出一两瓶好酒,贵酒贵点,日子有盼头,钱花了咱再挣,高兴就好。

喝早酒的习惯,首发地是小县城。虽说我儿时的县城和农村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区别,县城里最高的楼房是母亲工作的防疫站,也仅有三层。出了城门到了各种单位工厂的家属房区域,尽皆是平房,还和城郊种菜的农民混居一处,不管你住什么方位,出门一百步绝对能看到田地,若不是父母早出晚归的去上班,你根本分不清这里究竟是县城还是农村。

县城毕竟是县城,它有着早酒文化发生的天然土壤,饭馆。当时的小县城,正经的饭店不多,早餐铺子林立。说是铺子,其实大部分都是摊位,可在县城人们的眼里,只要这个摊位拉个帐篷顶,能遮风挡雨,那就是铺子,更何况很多摊位的后面都有一个低矮的小房,能够在早餐过后继续提供中餐和晚餐,乍一看,这些摊位连个招牌都没有,走近细瞧,呦呵,吃个饭还得排队。

早酒是在这一片看似杂乱的环境中开始了。那会小县城里的居民,大多出身农村,他们对农村老家有着天然的亲近,又有着莫名的优越感。为了凸显自己城里人的身份,他们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标榜着不同于农村的生活,早酒是最经济实惠的一种。

你想想,每天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后不在家吃早点,早餐摊或铺子里三五酒友一凑堆儿,美滋滋地喝上几杯,在农村哪敢这样?若是在村子里喝个早酒,那还不得被乡亲们视为败家的典型?瞅瞅,一杯早酒,就把自己剥离了农民的身份,似乎祖坟上都冒了青烟。

县城的男人们喝早酒也是要冒着被老婆们数落的风险的,可他们不怕。每个月开了工资,撒个小谎就能给自己兜里留下几张票子不用上交,下班后假装加班去干个私活赚点外快,这兜里有钱,心里不慌,早晨出门女人给个早点钱,心里想着:你要是喝早酒,就没钱吃饭。男人们佯装着无奈,看着得意洋洋的女人,心中暗喜:幸好昨天洗衣服我手快,要不早酒钱就被发现了。

到了早点铺,男人们一改出门时的怂样子,吆三喝四的凑桌,一个比一个牛气:“今天的早酒我请了啊,都别争,我兜里有钱。什么?哪来的钱?咱大老爷们喝个早酒,那婆娘们敢不给?她要是不给,这几天都不让她上床睡!”

牛皮这东西,要是大家都吹,那就破不了。一个个豪爽豪迈的男人聚到一起,存在店里的酒不用自己要老板就给拿了出来,亦不用点菜,一小碟子腌芥菜条,一小碟子青菜花生米先上了桌,免费赠送,童叟无欺。

喝早酒得有荤菜,就算没荤菜,也得有掺着荤油的热乎汤锅。大家最常吃的荤菜是羊杂汤。我们这里的羊杂汤,除了羊杂还有熬在里面的绵糊的土豆块。一大碗羊杂上来,男人先慢条斯理地夹着里面的羊杂下酒,脆生生的肚子、光溜溜的肺子、囊口的肝子,哪个都能来它一大口酒。

杂碎吃得差不多了,让老板给盛一勺子汤,再放一把绿生生的香菜,白亮亮的葱白,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闷掉,端起碗把香菜和葱白搅和进汤中,唏哩呼噜地吃着土豆,不一会,满头的汗溢出,浑身通透舒坦,据说,就连刚刚下肚的酒,也被汗水带了出来,终究是把快乐洋溢到了脸上身上。

羊杂就是酒,是上班族常见的早酒吃法。要是遇到休息日或者兜里钱多的时候,那羊杂就变成了锅仔。锅子就比较丰富了,有牛肉锅,有羊肉锅,有拿鸡汤骨头汤熬的白菜粉条锅,更有甚者,大早晨的让老板给炒几个菜,直接把早酒午酒并到了一起,生生地快活半天。

县城人喝早酒最初是被村里人瞧不起的。乡亲们觉得,这群假城里人真是忘本,不就是上个班拿个工资嘛,瞧那一个个的嘚瑟样子。当然,这是在村里的说法。当村里人进城办事,最期待的便是他们嘴里瞧不起的早酒。

县城里谁家来了亲戚串门、办事,一顿早酒是必需的礼数,一向不主张男人喝早酒的主妇,这时也会给男人兜里塞张大团结:“你们出去吃顿硬早点。”

硬早点这个词发明的好,一个“硬”字,表达出了酒劲。

有了女人的支持,有了跟在身旁的农村亲戚,男人们的早酒何其硬气:酒,要新开的;菜,必须两个以上;锅仔的小火苗,必须旺旺的。

早餐店的老板有眼色,一看常客后面跟着衣着朴素的农村亲友,其热情程度瞬间高涨,一通胡吹乱夸先把常客的身价无限拔高,酒还没喝,这位爷就已经是县城里的头号人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哪怕他只是一个工厂里的普通工人,见了厂长都得绕着走的主。免费赠送的小菜,立刻变成了无限续盘状态,您跟我客气?别价,您的亲友不就是我的亲友?咱老家来人,我这点破菜还不得敞开了供应?

在老板的热情下,在老家亲友羡慕的眼神里,这顿早酒虽说超出了预算,可男人们高兴啊,看看,咱有出息了,咱是城里人了。

父辈的早酒习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祖父辈的人。老爷子们原本是看不惯父辈人这不勤俭节约的习惯的,无奈酒太香,没用了多长时间,祖父辈的早酒也喝了起来。他们很少出去喝早酒,家里儿媳妇给准备好小菜,自斟自饮地咂摸着喝,图个乐。

儿媳妇们平时敢说自己家男人,可不敢忤逆老爷子。老爷子好不容易从村里来住几天,想喝个早酒你还不给,那还不得被老家人戳断脊梁骨?于是乎,老爷子的早酒相比父辈的早酒,显得从容精致: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淋着香油的咸口豆腐皮,炖得烂糊的羊肉,开水里热好的小酒壶,砂锅里小火煨着的小米粥……

给老爷子准备好一切,儿媳妇们自己吃上一口,该上班的上班,该送孩子的送孩子,该干活的干活,临走还要嘱咐一句:“爹,你慢慢喝,喝完了把碗筷子放着,等我回来收拾。”老爷子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好。”

等老爷子们喝完了早酒,谁也不会真的等儿媳妇回来收拾。孩子们上班忙累,当父母咋能不心疼?碗筷子洗好放好,家里的地板家具擦擦干净,中午要吃的饭菜提前洗净切好……一辈子没干过家务活的老爷子,此刻是干的心甘情愿,热乎乎的早酒,在家里弥漫一整天。

时至今日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已经很少有人喝早酒了。生活节奏快,家家户户都有车,限制了喝早酒的条件。祖父辈的人,回归了大地,父亲辈儿的人,渐渐老去。他们依然保持着喝早酒的习惯,时不常地去早餐店喝上一盅。早酒在他们心中已然脱离了“酒”,他们为的是和老伙计们聚一聚,和相熟的老板们聊一聊。也有一些人,看着来相聚的酒友们渐次离世,不喜欢那空落落的酒桌,就此戒了喝了半辈子的早酒,是心酸,亦是无奈。

又或许,他们喝的早酒,从来都不是为了那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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