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吗,在2022年,还有孩子为了上学要起早贪黑、跋山涉水。
四川省万源市,支教老师+X和支教队友一起,在一个周末的早上八点四十分出发,从学校走到班级里大部分孩子居住的村子,她们花了近五个小时。“家里条件好的,父母会骑电瓶车或者三轮接他们,但是比较少。”大部分孩子还是要走路回家,抄近路走上两、三个小时,天黑才到家。
自己上学,自己学习,自己承担绝大部分问题——这群孩子的生活多需“自给自足”,他们来自于乡村,父母多为农民或是外出务工人员,很少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来抚育他们。
好在,物质和资源上的短缺,更容易被人们最先注意到,以及最先成为善意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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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期间,+X老师所在的支教团,给学校里安上了热水器,孩子们终于有充足的热水可以洗漱了,实现了“热水自由”;支教的第三个月,在云南边陲小镇担任数学和体育老师的小红帽也成功募捐,给支教学校的孩子们建了一个足球场,并组了村里的第一支女子足球队,孩子们得以在绿茵场上肆意奔跑。
在各大公益平台上搜索“农村儿童”,你也会发现很多关于儿童生理与生活的资助项目,种类极其丰富。
而孩子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的内在驱动——心理健康,很容易被忽略。
乡村儿童由于缺少父母的陪伴与守护,有些孩子会出现早恋、网恋等问题;也有孩子会因为父母监管不足,成绩一落千丈,自暴自弃地度过自己的童年生活;更有孩子在父母“非打即骂”的打压式教育下,愈发自卑与情绪化……
为什么乡村儿童的心理问题这么严重?他们的心理问题主要有哪些?要改善他们的心理状况,需要哪些必备条件与要素?
这一次,「后浪研究所」找了四位拥有乡村支教经验的年轻人,和我们分享了他们在教学过程中,对于乡村儿童的心理观察。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父母不在身边,小伙伴又少,
乡村的孩子往往比较缺爱
乡村里的娃娃很多都是留守儿童,平时的玩伴就那么几个。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这群大哥哥大姐姐的到来,可是全新的快乐源泉。
还在短期支教时,我们会给他们上一些课本之外的趣味课程,像数独、折纸,甚至是撕名牌。其他支教队友还会做一些科学实验,水火箭、电磁感应……孩子们没见过这些东西,每次都会特别感兴趣,特别积极。
看到孩子们的反应,就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有意义,想更多参与到支教这个活动上来。所以去年8月,我来到四川省万源市中坪学校,担任为期一年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我们学校是小学、初中每年级各一个班,加上一个涵盖了小、中、大班三个年龄段孩子的幼儿园班,一共200多人,30个老师。
现在,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家长都会把孩子们带出去上学,所以低年级的学生数量也越来越少。比如9年级一共还有35人,而1年级就只有9个孩子了。
这些孩子们的父母不在身边,小伙伴又少,也没什么玩的东西,所以他们往往会比较缺爱,容易把“师长的关心”与“同学的友情”错认为是爱情。
有一个现象是,在高年级学生里,很多学生开始对“爱情”感到好奇,甚至开始“谈恋爱”,以交过几个对象为傲。一个孩子曾经和我说,他已经谈过好几个了,还有的是在网上聊的。当时我就震惊了,告诉他“你还没有到那种谈恋爱的年纪,你们现在只是关系比较好的男女同学,要把这种感情转换为学习的动力。”
因为一些孩子从小到大受到的关心比较少,所以在感情上会有些极端,甚至会对哥哥姐姐对他们的友爱产生误解。我们也只能引导说,这只是关心和友爱,希望他们能更加健康快乐地成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家长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引导和陪伴。
乡下的孩子们很多都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要么就是只有父母一方在身边,另一方在外打工。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父母离异的。你知道吗,在当地,“妈妈跑了”这种话,孩子们说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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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们开展了一个“微心愿”的活动,让他们每个人写一个愿望,之后会有大学的哥哥姐姐一对一帮忙实现,大部分孩子写的都是想要水彩笔、书包、笔盒……
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平时特别调皮,他问我,“老师,我什么愿望你都可以给我实现吗?”我说会尽量帮他,他就写“我想让妈妈回来”。我只感觉难过,因为没办法帮他实现这个内容。
还有一个学生,第一学期期末成绩在班内数一数二,但第二学期,外出打工的父母赶上疫情回不来,他的成绩就退步很大。我们和家长反馈了这一现象,等疫情缓和了,家长赶回家,孩子的成绩又非常快地回到了班级前列。
这样的孩子在村里很普遍,我猜他们是想通过这样的行为获取家长的重视吧,让爸爸妈妈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每当家长没什么时间、精力去督促孩子们的学习,他们就会丧失学习内驱力,一旦缺少监督,成绩就会下滑。
这样的孩子,想要真正走出去,简直是难上加难。按以往经验来看,学生们可以通过中考去市里读书,但哪怕是万源市最好的高中,也只有很少数的孩子可以考上一流高校。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在传递知识的同时,也能传递给他们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美好的生活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创造的,而不是维持现状,延续下去。
前两天,还有一个人来联系我,说他家也是我们市的,靠国家的助学贷款上了大学,希望现在可以捐助100个孩子。我希望自己的学生以后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得到了别人的帮助,以后也能帮助别人。
作为一年制的支教老师,我的力量确实比较小,不会给这群孩子带来质的变化。但我希望可以给它们埋下一颗种子,通过一个又一个支教老师的接力,让他们更加开朗、外向,成为更好的自己。
长期的打压式教育下,
我们学校的孩子普遍比较自卑
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孩子普遍都挺自卑的,乐观、外向、放得开的还是少数。
回答问题时,他们的眼神都怯生生的,遇到一些新的课堂小游戏或者一些课外活动时,他们也不敢尝试,不敢表现自己,想和他们有一些互动时 ,他们还表现得特别抗拒。
背后的原因,就是老师和父母的打压式教育。
农村的父母一般只在乎学习成果,不太注重教育方式,所以经常打骂自己的孩子。这也导致除了那些学习特好,老师也夸、家长也夸的孩子可能比较自信一点,其他都挺怕犯错误的。
记得第一次给这群孩子上信息课,我能看出他们的那种期待,因为当地老师很少用投影,所以全班都在帮我想办法去打开多媒体。但是他们课上就很安静,甚至有点压抑自己的那种期待。不像城里的孩子,会和老师互动获取展示自己的机会。
来甘肃之前,我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上林县支教过一学期,教初一英语。那批中学生和我认知里的学生完全不一样,非常狂野。怎么说呢,课堂纪律都已经不算什么了,老师主要防的是孩子们吸毒、去歌厅。
在广西,外出务工的父母特别多,孩子们平时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因为是壮族自治区嘛,爷爷奶奶也不会说普通话,所以家长会什么的一点用都没有,他们既听不懂也看不懂老师在群里发的作业要求,对孩子唯一的诉求就是平平安安、不磕了碰了就行。
因为缺少父母的教导,所以很多学生已经完全没有孩子的影子了,就是社会小混混的感觉,并且以做一个社会小混混为荣。而我,对他们的期望也变成:以后不要进监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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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如此艰苦的“磨练”,到甘肃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的满腔热血又回来了。
我们县是一个教育大县,每年都会出几个清北的苗子,所以县里还挺重视其他方面的教育。像我们学校的社团就是县里给的指令,要求学校每周要拿出多少时间来搞。所以在这里我可以申请很多项目,可以做社团,做心理方面的教育,想干什么学校都支持。
上学期,我就和一位学医的支教队友一起弄了个心理健康社团。
在社团上,我们会让小朋友用笔去写画他们的真实感受,意外发现这群孩子想的还是挺多的,尤其是5、6年级的,平时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到纸上就变得轻松了很多。
除了学习——他们最大的烦恼外,同龄人的人际关系也是一大烦心事儿,所以他们经常会在纸条上写一些“XXX不理我了”,“XXX跟别人玩了”之类的烦恼。
也有个五年级的孩子,写的是“我爸爸打我”,让我印象很深。因为在村里,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被打,所以我觉得他的情况应该不是普通的被打,而是家暴,有事没事就被打。
他的行为习惯一直不太好,经常被老师说,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很闹腾的孩子。在社团里,我才发现他想的东西挺多的,内心很细腻,比如有时候他会观察老师——一次社团课,我没怎么说话,他就跑过来搭话,问我怎么了,还挺细心的。
所以后来我们社团有一个对接高校心理咨询社团的活动,我就想让他去试试一对一的心理咨询,但他最后也没主动和老师说被打这件事,我也觉得不好直接提出来,所以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可能他的戒备心比较强吧,不是特别想跟其他人分享。
乡村小孩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者是树立一个不好的形象,然后去排挤他。
在我看来,就是因为这群孩子并没有得到很多的关爱,很少被温柔地对待,所以总是怕犯错误。当他们站到“敌人”的对立面,就能抓住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形象,也就安全了。
父母不关注的小孩,
喜欢靠异常行为吸引他人注意
去年8月,我来到粤西湛江,担任为期一年的一年级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谁成想,刚一上阵,就被“将了一军”。
可能家长并没有告诉这些一年级小朋友小学和幼儿园有哪些不同,所以他们也没有一个很好的适应期。
一方面,他们根本就坐不住,或是站起来,或是走出教室,反正就是不能很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另一方面,他们注意力很难集中,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弄的分心,然后就开始吵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时我们班里有一个小孩,在老师讲话的时候突然尖叫,绕着全班跑动,同学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那里去了。
那时候,我们老师对学生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了解,也不知道他是生理问题还是心理问题,所以诧异之余,我连忙让数学老师把他带去办公室沟通,让其他同学的状态不要受影响。
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个早产儿,身体发育不是特别完善,所以他会有不能控制自己的表达和行为的情况出现。加上他们家庭环境的原因——他妈妈是一个幼儿园老师,特别忙,爸爸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平时就奶奶带他,还有一个很聪明的哥哥。
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家里人对他的耐心肯定会更低一点,甚至稍微有点冷暴力,只要求他健康,不受到伤害,平安地度过学生时代就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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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共同点是,这种父母不太关注的小孩,都特别希望自己有存在感,包括但不限于去办公室和老师聊天,在课堂下主动交友,以及做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就像这个早产的孩子,会在课上故意撞别的同学,会把同学的东西丢到楼下去,会在班上持续大叫,再跑到别的班窜来窜去。
每次同学们告老师后,我都会把他叫到办公室来。一般学生都是很害怕见到老师的,因为害怕被批评,但他不是。
他见到我就特别开心,是那种“我又可以见到老师了,又可以和老师说话了”的开心。还会笑呵呵地问你,“老师,怎么了?”甚至你告诉他这样子不可以,他会说“好,知道了。”但下次还会继续用这种方式去吸引其他同学的注意,然后再次来到办公室,再次很开心地和老师聊天。
还有一个女孩子,也是我们班的,有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家里人也因此忽视了对她的关注。所以她经常在课上哭,撕破喉咙的那种。
我记得有一节数学课,她哭得特别大声,我在办公室都听到了。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呢?她说因为自己的数学成绩不好,也不喜欢写作业。前一天难得地把作业写完了,希望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肯定,但可能举手的同学太多,老师没关注到她,她就急了,不知道怎么表达,就通过哭闹表达自己的情绪。
后来我和她妈妈沟通这件事,妈妈说孩子在家也是这样子,但是没空管她,等自己哭完就好了。
这难道不是冷暴力的一种吗?既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又没有教她怎样正确表达情绪,都一年级了,还是会以哭闹来表达自己。
我觉得乡村教育真正出问题的不是学生,而是背后的家庭,因为成为父母并不需要考试,他们都不知道怎样去带小孩,就任由小孩“野蛮生长”。
其实当成绩不好或者无法控制情绪时,孩子们自己也很苦恼。但他们太小了,根本无法自己解决问题,所以需要老师和家长的引导。虽然我们支教老师很难通过自己一、两年的努力去改变一个小孩,但也有使命和责任去帮助他们,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务农家庭的孩子比留守儿童更内向
作为一名既教过数学、英语,又教过科学、体育,学生囊括各个年级的支教老师,我要来反一下对农村小孩的刻板印象。
据我观察,农村孩子的心理问题其实比城市的小孩子要少得多。因为他们没什么攀比心,有什么小问题稍微指一下,他们就会意识到错误。
而且在我支教的学校里,务农家庭的孩子,反倒比留守家庭的孩子更内向一些。
原因很简单,因为留守儿童的家长有出去打工的意识,他们在外面见识到的东西和村里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所以也愿意花钱支持孩子。
但是务农的家长没有精力关注孩子们的成绩,也没有督促学习的概念。他们本来读书就不好,身边也没有通过学习找到好工作、创造好生活的例子,干脆就“放养式养娃”,等孩子义务教育结束,就去读职高,然后读大专,但是大专出来也不知道要干嘛。
往往每个周末,被放养的孩子们就会在家看电视、玩手机,基本不做作业,两天全都搭在网络上,社交活动非常局限,也没什么可以展示自己的平台。
加上乡村的父母很少会鼓励自己的小孩,跟他们说“你做的事情非常厉害,非常牛”,所以孩子们往往不敢尝试去表达,甚至一看到陌生人或者老师就会害怕。比如你让他一个人在班级里单独唱一首歌,基本没一个人敢唱。
但是反过来,一旦有人鼓励他们,说“你这件事做得很好”,他们就会再做一次。如果你又鼓励了一次,他们就会找回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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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去支教的时候,我发现班里的男孩子经常在课外活动的时候打乒乓球、打篮球,非常活跃。但女生就在那边坐一排,无所事事地看着他们。
当时正好有一个球迷想支持一下我的支教事业,问能不能提供什么帮助。我说既然这样可以搞一下女子足球啊,就申请了一些资金,拉了一些赞助,做了球门、换了球场,拉着几个运动能力比较好的,也热衷于踢足球的女学生开始训练。
令人欣慰的是,踢球后,这群孩子发生了很多变化。
首先是成绩上,非常离谱,因为我教他们数学,所以他们的数学平均分提了能有二、三十分。其次很多孩子在足球这项运动上找回了自信,慢慢走上了学生的正轨,展现出来了学生该有的活力。
最重要的,因为我花了很长时间和精力和他们接触,他们感受到我的陪伴,所以也愿意释放自己的天性了。
慢慢,我就会和她们打成一片。比如在球场上踢球的时候,我进了一个球,就会“嘲讽”门将,“这球都守不住?太菜了!”门将就会很不服气,也会和我开玩笑说是故意让我的。
训练一年后,我开始带着孩子们和隔壁乡的球队踢球赛。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是第一批接触足球的学生,水平也比较突出,甚至球探都给了她很高的评价。后来有个江苏的学校看中这个苗子,我带着她去试训了一个月,最终成功被留在了球队。
对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如果球踢不出来,也可以到在江苏继续升学,参加高考。如果能踢出来,那就更不一定了,要知道,她刚去的时候,基本功很差,20人的队伍只能排在末尾。但现在,基本是无锡市队的主力,还是队内前8。如果上限高,她就会有无限可能。
对于乡村的小孩子来说,自信心的建立、胆量的磨练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搞不好,他们真的很难走到大城市,即使走到大城市,也很难很好地生存。
但说实话,两年支教生涯,我对孩子们的改变并没有特别大。
直到现在,他们每次考试的时候,我都会比当地的老师还要关注他们的成绩。可当时那些成绩提高的孩子们,除了个别还保持优秀,大部分的成绩还是回到了原位,又掉了二三十分。
我也会觉得可惜吧,虽然希望孩子们可以保持住好的行为和习惯,但也不能强求。就算没有改变,能给他的童年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也够了。
这些涌入乡村的新鲜血液,给孩子们的内心带去了滋养。
在这些年轻支教老师的陪伴与疏导下,改变也在慢慢发生。那些足球队的孩子们,更懂规则和自律了,当同学们在课上吵闹,他们还会主动维持秩序;那个因为数学老师无心的“忽视”而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在一点点习得对情绪的管理,哭的频率有所降低,学习态度也愈发积极……
可孩子们的成长,终归需要家长、学校与社会三方的共同塑造。
远离城市、资源匮乏的地方,家长和学校对孩子们的关注和支持也往往乏力,他们容易厌学、自卑、甚至自暴自弃,但越是在这些地方,恰恰越需要为孩子们浇筑走出去、开视野的信心与底气。
正如小红帽所言,“孩子们的问题就出现在心理,而行为又是由心理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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