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仄仄的水泥路,曲曲弯弯地通向旺福村的深处。

思源井就静静地守候在这条村间小路的一个拐角处,藏在村子的鸡鸣犬吠中,藏在香樟树的浓荫翠盖间,藏在村民们匆匆来去的脚步里。心形的井盖下面,青翠的苍苔爬满井壁,澄净的井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暮雨晨风。春秋冉冉,岁月悠悠。这口水井,冬暖夏凉,从不枯竭。井的名字,是村里的一位乡土秀才起的,意思是饮水思源,既是为了感恩这口井对村里的奉献,更是为了铭记那些可爱的人、有趣的事、淳朴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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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

风雨萧萧,芦荻飘飘。

老党员陈历芦带领一群新化白溪老乡,扶老挈幼,随着柘溪库区三万人的移民大军,来到西湖,在西湖镇的东北角安家落户,重建家园——这就是今天旺福村的雏形。村前是曾经波光粼粼的浪拔湖,从东向西迤逦而过。村后是澧水尾闾,一脉长堤,蜿蜒千里;垸外河汊交错,杨柳依依,蒹葭苍苍,宛如一座天然氧吧。某天,一位须发苍苍的风水先生来到旺福村,一番瞭望、巡视、测算之后,老先生念念有词:“这村子前有碧水,平直如弦;后有长堤,曲张若弓;中间一道近乎笔直的河港,俨然是弓臂上的利箭,蓄势待发;箭头直指村子的中心,这莫不是天造地设的一把将军箭么?村子将来必有将军以上贵人降世,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然而,那个年代的西湖农场生产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喝水,成了困扰西湖人民的大问题。旺福村的村民们即使生活在那样的一块风水宝地,也只能在浪拔湖里拔开杂草枯叶挑水喝,水质浑浊不堪,腥臭难闻。村支书陈历芦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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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冬天,他便联系农场有关领导,从沅江市请来了一支专业的打井队,几经勘探和尝试,选定了最佳水源地。在一个寒霜满地的清晨,老支书带领村里的几个丁壮劳力,和打井队员们开始打井。没有任何的现代化工具,他们只能搭好工字架,挂好辘轳,系好吊绳,操起铁铲、锄头、簸箕……泥沙一点点运出来,井口一天天钻下去……水,给了村民们湿润的希望,甘甜的等待。

从早晨到晚上,从寒天到酷暑,所有打井人不管日晒雨淋,一身汗水一身泥,倔强地把自己的身影向纵深挺进。几乎历时一年,当井底的深度接近24米时,一股沁凉的井水从井眼里喷薄而出……打井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井水,像品尝玉液琼浆般深情地吮吸着,激动的泪水在粗犷的笑容里缓缓流淌。望着汩汩流出的井水,想着乡亲们不再为水所困的日子,老支书在心里动情地说,我们的打井故事也许不会被载入史册,但会凝固在全村人的心里。

从此,这井便成为村里一个诗意的地方。炊烟升腾的早晨,或夕阳洒地的傍晚,村民们挑着满桶的井水,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向家门。姑娘们三五成群拎了衣服或蔬菜,来到井旁,很快捣衣声、嬉笑声、打闹声就会响成一片,犹如一曲没有主题的合奏。夏天的夜晚,总有村民手摇蒲扇,带着凳子,相聚在井旁的樟树下纳凉,谈些南腔北调,说些家长里短;此时星光满天、月光满地,微风轻拂,萤虫闪烁,简直如梦如幻……

闲聊中,乡亲们往往会提到与井有关的两个“名人”,一个是“齐眼镜”,一个是“摸子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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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还记得,打井队共有七八人。他们原是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被打成了所谓的“臭老九”,错划为右派,安排到打井队接受改造。但淳朴的村民对他们不但没有丝毫歧视,而且把他们接到家里,同吃同住,像亲人一样招待。

打井队的队长姓齐,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相貌斯斯文文,身板瘦瘦弱弱,村民们都亲切地叫他“齐眼镜”。他就住在老支书家里。别看齐眼镜样子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可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加之他既有经验,又有文化,所以深得乡亲们喜爱,和村里的男女老少相处十分融洽。工作之余,总有一些大大咧咧的姨姨婶婶,过来和他说说笑笑,毫无顾忌。开始时他还害羞、腼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有天晚上,他悄悄地对老支书的老婆说:“我看中了村里的某个姑娘,您可以给我牵个线么?”支书老婆问他看上了谁?他迟疑良久,才怯怯地说出了那个姑娘的名字。支书老婆深感意外,说:“这姑娘是我们村的一朵金花,可她才十七八岁呀!”齐眼镜眼含泪花:“我也知道,是我异想天开。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就被打成右派,也因此耽误了个人婚姻,年近半百还是光棍一条。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不论年龄还是阶级成分,都配不上她。可我就是心里有她,想她,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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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支书老婆为他的一片真情所感动,还是登上了那个姑娘家的门。结果可想而知,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谁也逃不出那个劫,躲不开那张网,何况一个小小的寻常百姓家?这是个人的不幸,更是时代的悲哀啊!

水井打好了,打井队也要走了。齐眼镜走上柳林大堤,朝着村口深情作揖,一步一回头。初冬的寒风吹打着他孤独的影子。而他曾经暗恋的那个姑娘,也只能躲在那颗香樟树下,默送他独自远去。

说到“摸子满满”,则是尽人皆知了。

他叫刘元席,是村里的孤身汉。因为双目失明,又因为年龄较大,号称长辈,所以孩子们都按照新化方言,戏称他“摸子满满”,就是瞎子叔叔的意思。一间简单的平房,一张老旧的木床,一个桌,几把凳,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他非常喜爱村里的小孩,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总要招呼几个“小兄弟”前来共享,特有人缘。可是,村里的井打好之后,村民们却发现了他的另一个“绝技”——捞水桶。

那时候,很多村民来井里打水,一不小心,或是没抓好绳子,或是绳子断了,水桶就沉进了井底,再捞上来非常费劲。每当这个时候,摸子满满就会点着那根竹子拐杖,一摇一晃的过来,慢条斯理的说:“还是我来吧。”于是,他就掏出一条麻绳子,绳上挂一个自制的小铁钩,慢慢地放到井底,两手拉着绳子,左右一晃动,钩子便咬住水桶,嗖嗖地拉了上来。

因此,村民们对摸子满满也是格外的尊敬。每逢过年过节,都要拿点小礼物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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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摸子满满家却不幸燃起了大火……当村民们赶到的时候,已看不清他那张一直和蔼可亲的脸庞。

那年,他还不到八十岁。村民们猜测说,也许是他一时失误,引发了火灾,也许是他看透了人生,逍遥而去。其实,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谁又能知道摸子满满临终的想法?

今天,我走在村间小路上,徜徉在思源井旁。

村还是那个村。

井还是那口井。

回望岁月的烟尘,逝去的是风雨,不尽的是乡愁。夕阳西下,追寻过往,我的耳边不禁响起了一位西湖本土诗人的悠远乐章:

凿破灵泉若镜开,年年石壁印苍苔。

淘金客子从兹去,汲水村民带笑回。

静谧依然悬日月,清澄绝不惹尘埃。

香樟树下乡愁涌,烟火人间近井台。

作者:刘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