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五月三日,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艾朗诺(Ronald Egan)教授应苏州大学文学院和海外汉学研究中心的邀请,来此访学一周。艾朗诺教授是海外研究中国文学的名家,选译过钱锺书的《管锥编》,主要著作有《欧阳修的文学作品》、《苏轼的文字、意象和功业》、《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钱锺书之古典解读方法》等。
艾朗诺(Ronald Egan)
艾朗诺在苏期间,我们除了有幸聆听他关于北宋笔记和李清照的两场演说,还近距离地作了一次集中而深入的访谈。访谈地点选在十全街临水的河岸咖啡馆。下午的阳光正好漏过那些刚刚崭露新芽的枝叶倾泻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屋内徐缓的音乐营造出轻松愉悦的氛围。但我们的话题却并不轻松,对一个传统、一个时代乃至一种文化的理解与误解、洞见与不察,始终贯穿于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历程。
面向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
艾朗诺访谈录
(本文有删减)
问:今年刚好是钱锺书诞辰一百周年,是学术界的一个热点。上半年你也参加了汪荣祖在台湾主持召开的学术研讨会, 那我们先谈一谈你的钱锺书研究吧。你的那本《管锥编》选译,即Limited Views: 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 ,一九九八年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后,钱先生有什么评价?本书出版以后,在欧美学术界的反应如何?
答:我的译本出版后,马上寄了一本给钱先生,那时他已经不能自己阅读,是杨绛先生念了一些片段给他听。据杨绛说,钱先生听了很高兴。至于西方的反应如何则很难说,我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此前已经注意钱锺书的人,可能会通过这本书更深入地理解他,但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却未必会因为这本书而去关注他。有好几个书评都对本书表示赞许,认为把钱锺书介绍给西方读者,意义重大。但这个目标达到没达到,很难说,在欧美的比较文学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义”,虽然这种偏见也在慢慢地改变,但要真正全面地理解、认识并接纳东方,我认为还需要等待。
问:现在国外研究钱锺书比较有名的,除了法国的郁白(Nicolas Chapuis)、德国的莫宜佳(Monika Motsch)、美国的你,还有胡志德(Theodore Huters),之后就好像很少有人再专门研究他了,而且这些大家都普遍关心作为文学家的钱锺书,而不是作为学者的钱锺书。但事实上,在我看来,作为学者的钱锺书绝对是超一流的,而作为作家的钱锺书只能说是一位优秀作家。换句话说,钱锺书真正的价值并没有得到大家充分的认知。
答:在英语世界,全面讨论钱锺书的著作到目前为止只有胡志德的那本Qian Zhongshu ,他写得很早。
问:一九八二年出版的。
答:对,他只在前言中提到了《管锥编》,认为它博大精深,但很可惜,《管锥编》于一九七九年才出版,所以作者没有办法对此有很深入的研究,后来胡志德的研究也转向了,去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思想文化了。
问:所以我觉得很遗憾,作为二十世纪少数几个能真正打通中西文化的学者,钱锺书努力融通中西文心,却不被西方所关注。虽然中国国内的情况比起国外要好很多,对他也非常关注,但总的来说,有分量、有深度的研究,还是太少。热闹背后仍是寂寞啊!
答:确实如此。国外研究钱锺书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著作,也包括我的那个选译本,影响也不算大,但我相信将来还 是会有新的变化的。比如,今年的十月份,Christopher Rea会在加拿大召开一个有关钱锺书的专题研讨会,这是海外首次举 办有关钱锺书的学术会议,会议之后会有论文集,到时候我们就会看到钱锺书研究的新成果。所以,我相信通过一点一点的努力,我们对钱锺书的理解会不断加深,不断扩展。
问:Chris啊,我们很熟悉,他的中文名叫雷勤风,我知道他研究中国现代讽刺文学,包括钱锺书的小说,可能他是从中国现代讽刺文学的传统来研究钱锺书的。我一直在想,钱锺书的海外影响力十分有限,是否跟他那种片断式、零散化的著述风格有关?西方人好像很在乎框架和体系?他们不太容易接受通过大量零散的材料来讨论问题的方法。
答:当然。我的选本就是现成的例子。我不可能按照《周易》、《诗经》、《左传》这样一路译下去,我必须给它换个样子,否则,西方的读者就根本弄不明白这本书在讲些什么。虽然我自己认为已经把它变得符合英语读者的要求了,但是作品本身那种鲜明的行文“性格”,还是会影响到西方读者对它内容丰富性和丰沛性的理解。
问:你的选译本从美学和批评,隐喻、意象和感知心理学,语义学和文学风格学,老子、道教与神秘主义,神与魔,还有社会与思想六个方面对这些材料进行分类,采用的基本上是西方的话语体系,目的就是要让英语世界的读者更好地接受它,而不是试图梳理《管锥编》的理论框架?
答:对,我没有别的目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让西方读者接受它,理解它。钱锺书用古奥的文言和片断的形式来写《管锥编》,这是由他的秉性、爱好决定的。这种秉性使他对一般的文学史或知识史建构的那种体系、框架不感兴趣,而是格外看重具体的原创性的东西。虽然我从几个方面来归纳他,但我还是反复提醒西方读者钱锺书著作片段的价值和意义。
问:《 管锥编》 总共有一千四百多则,你选了其中的六十五则,比例上不足百分之五,但篇幅上却占到了四分之 一,或五分之一?
答:可能是五分之一,虽然数量不多,但我选的篇幅都是比较长的。我编选这本书有一个小小的初衷,就是为读者提供一部博大精深的《管锥编》的简明读本,所以翻译的时候我竭力保持原作风格,以便使专业和非专业的读者都对它产生极大的兴趣。虽然这些条目只占原书的一小部分,但应该说最有价值的部分都在里面了。还有好多内容,比如说文词考订之类,这些东西对专家有用,但翻译成英文就没有必要了。
问:如果现在让你对《管锥编》选本进行重新修订,你会补充新的材料吗?还会从原来的六个方面来分类归纳吗?
答:当然,肯定会补充,我知道我遗漏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当初我只选了六十几则,但是翻译成英语后就有五百多页了,要知道,在西方很少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超过五百页以上的著作,所以没办法,我只能忍痛割爱了。现在要能重新修订, 当然是多多益善。至于分类,每个人都会有不同见解,有自己的编选角度,也许有人分成七个,有人分成八个,我觉得只要合理,make sense就行了。我说过,我这么做主要是让英语世界的读者一见即明,知道这本书在谈什么,说什么。如果重编,我想我会补入新的方面。当初我做六个方面的划分,有一部分是基于我对他跨学科论述的理解,比如说,第一部分,美学和批评概论;也有一部分是大家公认的,例如第二部分的“比喻”。
问:这是一项非常难做的工作,你能把它做完,真的很了不起。不仅翻译得十分流畅,而且还通过翻译发现了一些问题,诸如引文、注释、版本上的讹误。不过除了那篇总序,我们能读到的材料很少,你还有其他的文字吗?总序里提出的好些观点都还可以继续深发,做出来也会很精彩,但为什么没有做下去?
答:可以继续写,但我目前没有这个精力,也许有待来者吧。不过可能因为开会,偶尔还是会写一两篇相关文章。当初做这个选本,我是专门抽了时间出来的,断断续续做了五年,从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八年,但现在不可能了,我还有其他一些计划要完成。
问:今年是钱锺书诞辰一百周年,如果说,现在让你回过头来重新评价一下,你的意见是什么?无论是他对古典文学的贡献,还是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努力,甚至是他著作本身的成就,你认为他的意义在哪儿,有哪些独特的价值?
答:他最重要的方面,在我看来,就是让人们认识到中国 古代的典籍,无论是文学的、哲学的,还是美学的,都同国外的传统一样丰富,一样有意义。它们堪与比肩。而且,他极善于发掘不同传统之间的相似之处,不论比喻、象征,还是文学主题,这些相似之处常常被我们所忽略。他把中国的古典传统同西方最优美、最值得尊敬的文化传统打通了,为我们打开了 一个全新的世界。
问:现在有些人会认为,钱锺书的这种工作可以用计算机来取代,电脑程序会很便捷地帮我们查找到那些不同传统、文本、文类之间的相似之处,而且还比钱锺书做得更细致更精确。但我觉得这是对钱锺书一个极大的误解,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钱锺书著作背后的用心,将其简单地认为只是机械的比附。要知道,计算机永远都无法发掘中西文学共同的诗心与文心,所以有的人说钱锺书的东西缺乏思想,我无法认同。
答:对,我也听说过这种说法,认为钱锺书只有知识,没有思想。我非常反对,因为钱锺书的工作不只是指出了这种相似,他也对这种相似性作了很详细的阐述和论证。比如他会针对某一个具体概念,仔细地追查它的生产语境,流变历程,以及不同时代对它的塑造,这是一项费时耗力的工作,需要很深入的探究,所以说他没有思想,我不同意。而且,钱锺书的优点恰恰在于既能收集材料,又能超越材料。
问:我觉得这是挺大的一个反讽,钱锺书努力要沟通中西文化,但结果西方学界却没有很大的反应。或许除了著作形式的差异,西方学界的西方中心主义可能也是重要原因吧?
答:我完全同意,这是西方学界的一个“污点”。除了强调结构框架、自我中心,在西方,尤其是在汉学界,还有另一种偏见,就是比较重视中国的原典,却很少关心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的发展。中国现代学术成果不受西方学界重视。钱锺书在国外不受欢迎,没能被好好接受,就是这种偏见的表现之一。
问:我明白你的意思,王德威也说过这个问题。近代以来,王国维、章太炎这些大家,也包括钱锺书、陈寅恪等人,他们在中国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向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尤其是对中西文化的对接与沟通,实在功不可没。但是西方学者却没能好好地对待这些成果,也许是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就足够博大精深了,他们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答:这个偏见张隆溪以前也提过,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问:因为张隆溪本人也深受钱锺书的影响。他的那本《道与逻各斯》,就是在钱锺书研究的基础上生发提炼出来的。这足见片断化的论述可以启发、演绎一本很有分量、有深度的著作。而类似的话题,在《管锥编》等著作中还非常多,我觉得,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人们没能充分意识到钱锺书著作的丰富性,这是一种缺憾。
答:无论是他征引的,还是思考的,内容之丰富都令人惊骇。像他这样的天才,在西方却不受重视、不被理解,实在可惜。我可以举一个比较幽默的例子来说明他在西方的接受情况。在很早之前,也许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著名的PMLA(美国现代语言学协会会刊)就把他列为唯一的一位中文顾问。他的名字出现在编辑委员栏目里,以拼音的形式 出现,但有好多年,一直没有拼对,他们把“钱”拼成“q-u-i- a-n”,因为在英语中“q”后面一定会跟一个“u”。张隆溪也知道这个事情,我们常常谈起,觉得很无奈。
问:除了钱锺书,你还研究过欧阳修、苏轼等人,出版过 相关的著作,这些人都是才高八斗的顶尖文人,为什么你会不 约而同地选择这些深具才气、个性,丰富且多面的人物?当初 选择研究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答: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兴趣所致。我一直有个看法,那就是通过研究这些天才一般的人物,我所能学到的东西会更多更丰富。我不太赞成把学术研究的对象、范围定得太过窄小, 所以我通常会选择文学史、文化史上的大家来考察。
问:但是越是大家就越难研究,不是吗?包括你目前研究 的李清照,有那么多的人讨论她,难度会很大,你怎么保证你 的研究和别人的不一样?
答: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你刚才问我为什么选择苏轼、欧阳修,也许对这个问题的另一个回答是,像他们这种样样精通、多才多艺的天才,在西方文学界也很少出现,所以我比较好奇,因而急切地想了解他们。
问:事实上,在西方的哲学界、思想界,这样的天才也不乏其人,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后来的歌德,都有类似的特点,不过纯文学领域真的很难举出这样的多面手。
答:在欧美,诗人、小说家都是比较专业化的,写诗的不大写小说,能写小说的写不来诗歌。很少有人像苏轼、欧阳修、钱锺书那样,诗歌、散文、学术样样精通。
问:但有时候这种复杂、多面的形象也会带来另外一些问题。比如说钱锺书,他的身份很多元,既是古典文学者,也是比较文学者,而且还搞文学创作。但做古典文学的人,只是把他当作一般的学者,因为他的研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他们很不习惯把中国文学放在一个人类文学、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来谈论;至于做比较文学的,努力想要从他身上发掘出有关比较文学论述方面的东西,但他却从不承认自己是比较文学者,所以说不只是国外,就连国内对他接受起来也很尴尬。因此,借他诞辰一百周年这个契机来深入地探讨一下他的地位、意义、学术贡献,是很有必要,也极具意义的。
答:因为他的突出、多面,使得国内也好,国外也好,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对待他。事实上,我们现在做的大多只是取其一端,不及其余。比如大家都没有好好地探讨一下《管锥编》和清代登峰造极的学者笔记、札记之间的联系。一方面,《管锥编》既是这一传统的部分,受它的启示;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这传统很不满意,对清代的训诂学者和古文家极为苛刻。他挑剔他们拘泥字句,反对考证派把文学当作历史,并暗示他们无力鉴赏文学的独立存在。钱锺书的优势就在于他懂很多门外语,通晓很多西方术语和批评方法,他的研究为传统的笔记式考察注入新的视角和观点。这就是钱锺书所 说的“打通”的一面。
问:也许接受钱锺书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读他的书,去看他的《管锥编》、《谈艺录》,而不只是读他的《围城》、《人·兽·鬼》。说到《谈艺录》,好像还没有英译本,是因为 用文言写的,很不好翻译?
答:对,太难翻译了,纯粹的中国诗学、诗论,也许根本就是不可译的。他引经据典来表达观点,很少用自己的声音讲话,而且常常是将不同书证放在一起,从而引发争议。另外,他的风格就是突然改变论题,兴之所至而头头是道,所以很不好翻译。不过,对这部艰深的著作,胡志德在他的《钱锺书》 中有精彩评述。
问:郁白倒是把《七缀集》中几篇用白话写的文章翻译成法文了,叫《诗学五论》。
答:白话处理起来就相对简单得多。
问:我觉得德国的莫宜佳, 她研究的钱锺书, 太过简单化了。
答:她的东西有点生硬,我读过她的《管锥编》研究,Mit Bambusrohr und Ahle,尤其是她用所谓钱锺书的方法来分析杜甫诗歌,那部分表现得最为明显。不过,她也提出了许多重要的理念。比如说,她认为钱锺书的著作是中国文学研究第一次反映现代人的感受。钱锺书对片断思想的重视和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较,反映了对文字、意义的不稳定性的深信,代表了现代思想。他的著作将精神上的不安定性具体化了。
问: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也是影响因素之一。《管锥编》是在“文革”后期写成的,政治生态还比较复杂,前景还不确定。表面上钱锺书只是引经据典,不轻易吐露心声,但是他其实早已把这意见内化为文字,表现在他的写作形式上了。你会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钱锺书吗?
答:会, 我要让他们知道钱锺书的著作, 包括中国来的学生。
问:我现在也给研究生开了一门《管锥编》选读的课程,我不要求他们能全部看懂、深入理解,只要能在其中发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并进而有所阐发就很好了。
答:有一个小小的exercise(试验)你可以尝试,就是让学生把某一则里面的引文原文找出来,无论是文言文、英文,还是德文。通过重返原著,重构context(文本),他们会对钱锺书有更大的敬意。因为钱锺书所引的每句话,有时候通常只有短短的几个字,都是一般读者最容易忽略的,最不为他们重视的。the most affairs(最常见的)很难遇到,遇到的都是the least affairs(最稀罕的)。真是妙,真的很独特。
问:那我知道这个学期的期末作业怎么要求了。
*受篇幅限制本文内容有删减,全文请见《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增订版)》一书
本书是季进教授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家的访谈录结集,访谈对象包括宇文所安、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葛浩文、顾彬等学者。访谈内容既涉及学术,又时而穿插闲话,机警回答与琐碎闲话的背后,往往渗透着学者们深厚的学养,颇能予人以启发。
作者以一种比较理性的立场来审视评价海外汉学,而不是一味地肯定或否定;既尊重文化差异和汉学家独有的文化视角,又以自觉的文化意识依托本土资源与之展开平等对话。这样的访谈以及相应的海外汉学研究,对于我们考察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思考中国文化的输出战略、建构中国文学的世界性维度都是极有意义和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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