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灼热
一
8月1日,下午2点40分。
木屿广美购物回家途中,经过田沼家门口。
矮墙内白色的小型轿车正在倒车进入停车格,广美注意到开着的正式田沼美枝子,便停下脚步。
不一会儿引擎熄火,美枝子从车上下来,她穿着鲜红色T恤,搭配灰色马裤。膝盖以下露出来的部分,皮肤看起来又细又白。
美枝子似乎也注意到广美,抬起头来准备打招呼。
“前几天谢谢你。”广美却先开口。
“嗳……”美枝子有点吃惊,不知道对方要谢谢她什么。
“就是前几天垃圾袋的事情呀。”
但美枝子还是有点想不起来,几秒钟之后才“喔”地点头表示了解。
“这种小事情,干吗这么客气?”说着,美枝子笑了起来。
“不,真的是太麻烦你了。那些野猫,真是伤脑筋哦。”
原来,前几天早上广美拿垃圾袋出去放在街角,垃圾车还没来收之前,带子就被弄破了。刚好注意到,广美立刻回家拿新的垃圾袋,但回到街角时美枝子已经用胶带把破损的部分修补好了。
“你刚刚开车出去买东西吗?”广美换了话题。
“没有啦,开车出去一下而已。”
“有车子真方便呢。特别是这种大热天。”边说着,广美边用手掌往自己的脸上扇风。她家里也有车子,但平常老公开去上班,自己只好走路。
广美似乎还想再聊,但美枝子似乎有事急着要进门,广美只好说“那就再 啰”,挥挥手向美枝子告别。
经过田沼家,继续往前走,没几步路广美已经满头大汗。她左手提着念小学的儿子喜欢喝的1.5公升大瓶装乌龙茶,右手则是5公斤米袋,压得双肩往下垂。
下午3点十几分。
中井利子又开始她一个月一次的行程,在附近住宅区绕来绕去,准备收取报发费。艳阳灼热,柏油路上的反光强烈得让利子睁不开眼睛。虽然戴着宽边白帽,还是觉得头顶快要被烤焦了。
来到田沼家门口时,她停下脚踏车。这户只订早报。利子立刻按了门铃。她知道田沼家的男人白天上班,太太在家带小孩。看样子今天可以收到报费,因为太太的小车子在墙内。
但中井利子猜错了,连按了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等了一会儿再按,还是没有动静。
天气这么热,想到还得再跑一次就觉得全身无力。但没办法,看样子得明天再来一趟了。于是,她将折叠成录音带大小的旧报纸收藏卡片以及报社发行的免费健康手册丢进邮筒,便离开田沼家,前往下一个目标。
晚上7点5分。
田沼洋次快回到家时,途中停下来和坂上和子闲聊了两句。
“啊,田沼先生你下班啦?”先打招呼的是坂上和子。
两家住得不远,和子大约40岁左右,洋次本人跟她不是很熟,但妻子美枝子常在路上和和子聊天。
此时和子正用水泼洒自己的庭院与家门口。虽然是盛夏,但已经7点多,天色有点暗,并不是那么热。这似乎是和子的习惯,夏天炎热时不洒洒水就觉得不舒服。美枝子曾猜测,坂上和子大概非常怕热。
“晚安,坂上太太。”田沼回应对方,“今天还真热呢。”
“是啊,热得不像话。”坂上和子边浇盆栽边回答。
之后洋次立刻回到家里,途中没有再遇到任何熟人。虽然家住车站后方不远,但一走进巷子就非常安静,特别是像这种热到连柏油都要融化的天气,路上更没有行人。
走到家门前,外观和今天早上出门前并无两样。不到20坪的土地,前年用贷款买的。虽然也是独栋独院,但感觉什么都小,特别是走进简单的“大门”,狭窄的庭院只要摆几个盆栽就会很挤。
伸手掏出口袋中的钥匙总共有四支,除了大门之外,二门有两道锁,加上后门一道。不过,二门的两道锁平常只锁其中之一。玄关灯没亮,视线很暗,洋次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钥匙孔。
打开门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通常这时候美枝子会从厨房那边高声说“你回来啦”。然后很快地,即将周岁的儿子裕太也会从和室探出圆圆的头来。
但今天家里安安静静的,竟然没有任何人欢迎一家之主回来。洋次有点疑惑,便朝里头大喊:“喂,美枝子——”
但没有人回话,只有洋次的声音在屋内回响。洋次打开玄关的灯,再次朝黑暗中呼唤。
“美枝子,你不在吗?”洋次的声音大到几乎隔壁都听得到。
但即使如此,黑暗中还是没有任何回答。于是洋次脱掉鞋子,立刻走到饭厅打开电灯。桌上摆着一个玻璃杯与早报。面对狭窄庭院的玻璃窗上,有蕾丝花边的窗帘打开着。通常这种情况下,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家里的动静。
把公事包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洋次走进隔壁的和室,打开灯,还是不见美枝子与裕太的身影,看得到的就只有摆在墙角的婴儿床,上面挂着一条围兜兜。此外,裕太的小熊娃娃倒在榻榻米上面。
接着,洋次来到浴室,打开门才发现——
美枝子倒在那里。
二
好几个警员在狭窄的房内穿梭。有的穿制服,有的没有;有的年轻,有的已经上了年纪。田沼洋次则无力地坐在饭厅椅子上,茫茫然地看着一群人在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到底在查什么,是否有什么发现,自己完全不懂,也无从帮忙。
打电话报警已经过了40分钟。感觉一切就像噩梦,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实在难以想象。
美枝子死了,而且断气很久,身体已经僵硬。但即使如此,洋次还是大声呼唤在地上的老婆,用力摇她的身体,一开始还想象着,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美枝子能重新活过来。但不一会儿,洋次面对事实,美枝子确实已经死了。
“田沼先生。”客厅方向传来警员的声音。
转过头去,是一个个子很高、五官轮廓相当深的警员,对方看起来很冷静,眼光非常锐利,年龄大概30出头。
“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到二楼看看?”
洋次点点头,站起身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全身重得像一块铅,有点举步维艰的感觉。
二楼共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三坪大和室,另外两间则是两坪大左右的西式卧房。和室是夫妇寝室,西式卧房则准备作为孩子们的房间。目前虽然只有裕太一个孩子,但夫妻俩计划再生一个。
刑警站在和室门口,然后向洋次招手。洋次立刻走过去,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
打电话报警之后,洋次才发现这个房间被 。很可能是小偷所为,所有橱柜的抽屉全被打开,里面摆的衣服裤子全被丢出来,洒落满地。美枝子的梳妆台也不例外,所有抽屉都被拉出来,不用看也知道被彻底翻过。家里的贵重物品几乎都放在这个梳妆台抽屉中,想必歹徒不会放过。
“存款簿也不见了。是吗?”刑警问道。
“嗯。而且,少了一些现金。”洋次回答。
“现金放在哪里?”
“镜台正中央的抽屉。我老婆的生活费通常放在那里。”
“金额呢?”
“大概10万吧……不,应该不到10万。上个月月底才从银行领10万出来。这九天应该有花掉一些吧。”
“其他还有丢掉什么贵重物品吗?”
“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
“不管值不值钱,是不是有什么对于你们家庭而言很重要,一旦被偷去会很困扰的东西?”
“这倒没有。”
洋次原本想回答,对于自己而言最贵重的物品就是老婆与孩子。但话讲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事到如今再讲这些也没有用了。
“那么,那个衣橱呢,”刑警用手指着屋内的另一衣橱,“平常都放些什么?”
“就是衣服和内裤之类的东西吧。现在东西都在地板上了。”
“就这样吗?”
“嗯。”
听完洋次的回答,刑警点点头,却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看样子,刑警可能发现有点疑点,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不讲洋次当然不了解。
过了一会儿,刑警又抬起头来,问道:“今天早上,你有见到孩子吗?”
“有啊。”
“记得当时孩子穿什么衣服吗?”
“这个嘛……好像是白色衣服吧。”
“好,你过来看看。”说着,刑警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隔壁房间摆着一个衣橱以及有小抽屉的家具。刑警伸手打开小家具最上面的抽屉,洋次知道,那是收藏裕太衣服的地方。
“孩子的衣服,全都收在这里吗?”高个儿的刑警问道。
“大概吧。”
“那,那你看看,这里面少了哪些衣服?这里少的衣服,或许现在就穿在孩子身上。”
原来如此,了解刑警的用意之后,洋次便认证地把抽屉中的衣服翻过来看过去。里面叠满衣服,有的好像还没穿过,有的是今天第一次看到。
“大概是,”洋次停止动作,“有蓝色大象图案的吧。”
“蓝色大象?”
“嗯。白色底,然后胸前有一只大象。最近刚买的,我老婆很喜欢,常拿给小孩穿。”
刑警将洋次讲的话一一记录下来。洋次则默默地眺望着窗外。
“然后,平常孩子睡这个房间吗?”
“唉?”刑警的问题把正在发呆的洋次拉了回来。
“我是说,你们的孩子平常都睡这里吗?”
“嗯,偶尔。”回答完问题,洋次却忍不住疑惑起来。刑警在乎这个问题,难道和破案有关?
“这个小床上铺着一条浴巾,上面还有个小枕头,应该是给孩子睡觉用的。我们在上面采集到毛发,将会带回去处理。”
发现洋次露出疑惑表情,刑警便进一步作了说明。
“嗯……”洋次无意识地抚摸下颚,然后回应刑警的话:“看样子,今天有让孩子在这里睡午觉吧。”
“为什么会这样做?”刑警侧着头,表情相当疑惑。
“为什么?您的意思是?”
“一楼的和室有个婴儿床,白天为什么不让孩子在那里睡觉?”
“这个……”
洋次想不出适当答案。让他疑惑的是,刑警为何特别在乎这件事。
“有什么问题吗?”洋次直率地提出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刑警皱着眉头,四下张望,又看看窗子,视线才又回到洋次身上。“这个房间没有冷气,而且窗子关着。如果是今天白天,应该很热吧,怎么会让孩子在这里睡?”
“说的也是,”洋次回忆刑警的话,“不过,如果我老婆把孩子放在这里睡觉,应该会在冷气吧。而且,把窗子全部打开,通常会有凉风进来,为了怕孩子受风着凉,平常我们不太开窗。”
“可是,你太太既然在一楼做事,应该会让孩子在一楼睡觉。是吧?”
“也许她打算上二楼,先把孩子放在那里。”
“上二楼干什么?”
“晾衣服吧?……”
“照这么说,是在洗衣服之前,先把孩子移到二楼啰?嗯,有可能。洗衣机里面有还没洗的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只是,既然还没洗,为何急着让孩子到二楼睡觉?……算了,也许这个问题不是那么重要吧。”
刑警自己结束这个话题,但脸上还留着疑惑表情。至于洋次,这些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真正知道状况的,就只有美枝子了。
“对了,最近你们家停过电吗?”刑警询问另一个问题。
“停电?没有吧……”
“你们一楼的微波炉时钟和VCD上的时间,都好像曾经断电,还没重新设定?”
“喔,这是因为两三天前我们曾经关掉电源开关,时间却忘了调回来。”
“原来如此,了解了。”刑警点头说道。
“喂,加贺!”楼下传来另一名刑警的呼唤。
眼前这位高个儿刑警立刻“什么事”地回答。
“你过来。顺便请田沼先生也下来。”
“好。”加贺刑警于是转过头来看看洋次,“田沼先生,楼下……”
刑警话还没说完,洋次便点点头,朝楼梯走去。
楼下喊人的,是名为村越的满头白发的警部。他身旁站着两个刑警,可能是他的部下。其中一个把啤酒控管当作烟灰缸,正在吸烟。
“我们派人在附近详细搜过了,但都没有发现孩子的踪影。搜索工作还会继续下去,目前我们初步研判,孩子应该被犯人带走了。”村越警部站在饭厅中央,淡淡地说道。
事到如今洋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一下,他提出一个问题。
“是绑架吗?”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很有可能。我看今晚派人住进来,看看可不可以掌握什么线索。”
“好吧,那就拜托了。”
“对了,”警部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平常白天你们家大概有谁出入?”
“白天有谁出入?……我平常都在上班,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应该居酒屋的外送店员、干洗店的人回来吧。还有……”
“居酒屋和干洗店的人,”警部一面复诵,一面问道,“店名知道吗?”
“应该有,查电话簿应该找得到。”
“另外还有吗?”
“另外……”洋次不由得疑惑起来,“有可能是这些人作案的吗?”
“这还不清楚,”警部摇摇头,“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凶手是熟人的可能性不低。”
“这怎么说?”
“一直到刚刚为止,我们的猜测是,犯人应当是从后门侵入的,因为后门的锁被从外面打开。因此,有可能犯人从后门进来之后,发现太太在浴室,才——”警部停顿两秒,继续说道,“犯人才掐住太太的脖子,把她杀害了。当然,目前还无法判断,凶嫌是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冲动犯案。不过,从没有使用凶器这件事看,歹徒侵入时应该没有杀人意图。不过,我想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凶嫌掐太太脖子的方法有点奇怪,竟然是从正面……”
“从正面?”
“我想田沼先生大概也想得到吧。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从后门闯入,太太发现时一定会抵抗,甚至大声求救。但窗子打开着,邻居却没有听到任何求救声音。”
“那就是凶嫌闯入时,我太太一定没有注意到。也许,当时她正在忙着洗衣服……”
“如果是这样,太太应该是被歹徒从背后掐住脖子才对,但凶嫌不仅正面掐住太太脖子,现场也没有激烈打斗或抵抗的迹象。所以有可能是太太并不觉得对方可以,也就是对方……”
“是熟人?”
“有可能。”警部点点头。
既然如此,今天是哪个熟人进来的?平常白天家里又有哪些人走动?洋次拼命想着这些问题,但除了居酒屋与干洗店之外,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清洁用具宅配送服务公司与收报费的人了。
三
整个晚上恍恍惚惚几乎没睡。隔天天亮,两个进驻田沼家的刑警警戒了一晚,却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凶嫌今天会打电话来吧?”其中一个刑警说道。洋次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这件事,他还没通知任何人。带走孩子的嫌犯动机不明,村越警部建议保持低调,避免打草惊蛇。田沼同意这样做,而警部也下令进行媒体管制,避免报纸或电视报道此事。
但事情总会曝光,自己的家人以及美枝子娘家那边,到时候该如何说明?一想到这个问题,洋次就觉得头痛不已。
中午过后,昨天留下来过夜的两个刑警告辞回去,换班的是昨天见过面的加贺刑警。昨天晚上回去之前,加贺说想了解孩子的长相,便向洋次要了一张照片。但今天他又把照片带来,说拍得太模糊,看看有没有其他比较清楚的。
“好,等一下。家里应该有相簿。”说着,洋次才想起自己也不清楚家里是否有相簿。但再想想,好像是有一半红色封面相本,是裕太满月时朋友送的。这几个月来,美枝子拍了一些照片夹上去,亲戚朋友来时常拿出来给对方看。
但是,那本相本到底放在哪里?
于是,他走进一楼和室,打开墙柜。印象中,美枝子把许多东西都塞到墙柜中去了。打开一看,里面都缝衣箱子、烫衣斗以及里头不知道装什么的一大截纸箱与纸袋,整个墙柜塞得满满的,几乎找不到任何空隙。洋次吓了一跳,塞这么慢,只要那个东西就会全部崩塌下来,要再收回去就更困难了。他呆住了,完全没想到家里的墙柜是这种状况。而大略瞄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相簿的踪影。
“没有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的加贺问道。
“奇怪了。应该是收在哪里吧?”洋次自言自语,边把墙柜的门关上去。
于是,他转往饭厅,视线在调理台与吊柜上绕了一圈。前几天好像看过,美枝子把相簿拿到餐桌上翻阅。所以有可能还放在这个房间的那个角落。
结果却还是没有发现。一时想不起东西放在哪里的洋次,不由得站在饭厅中发起呆来。
“是怎样的相簿?”加贺问道。
“这么大小吧。”洋次在空间中画个四角形,“红色封面。孩子的照片应该都放在里面才对。”
“厚度大概这么高吧?”加贺用拇指与食指比出3厘米的距离。
“嗯。”
“喔,那应该放在昨天的房间吧?”
“昨天的房间?”
“就是,二楼的和室。”
“是吗?”
“有可能。”加贺点点头。
于是,两人立刻上二楼。走进和室,加贺便指着橱窗上方说道:
“是这个吧?”
一看,家庭用医药书籍旁确实有一本红色相本。
“对,没错。”洋次伸手去取相本,“怎会放在这里?”
“你不知道东西放在这里吗?”
“整理照片一向是我老婆的工作。”
洋次当场打开相簿,迎面而来的便是裕太光溜溜的照片,有的在洗澡,有的躺在床上安稳地睡觉。
忍不住一阵鼻酸,洋次有点想哭的感觉。但他拼命忍住,现在不能哭泣。虽然生死未卜,但即便只有一丝丝希望,洋次也不会放弃。于是,他在相本中挑出三张照片,交给加贺警官。
“这些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加贺向洋次道谢。
“倒是,你们后来茶道什么了吗?”
洋次问道。加贺头却摇了两下。
“还在手机相关的目击情报,并没有太大进展。”
“唔。”
“不过我们相信,应该很快会有线索。”
加贺边从上衣口袋掏出烟盒,是一包还没拆开过的香烟。
“请问,你们家有烟灰缸吗?”
“抱歉。我们夫妻都不抽烟。”
“那就算了,不要抽好了。”加贺把香烟放回口袋,又说,“我想凶嫌还是会很快出面,带走孩子总有目的。是吗?相信很快就会抓到。”
“希望如此。”
送走加贺警官后,洋次再回到二楼,打开刚刚那本相簿。上面贴着许多美枝子拍的照片,但绝大多数自己之前并没有认真看过。
整本都是孩子的独照,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洗澡,有的哈哈大笑,也有的正在哭泣。虽然照片中都只有裕太的身影,但洋次似乎也看到了正在帮孩子拍照的美枝子的笑容。
越看反而有种难过的感觉。
和美枝子是在公司认识的。虽然不同部门,有一次公司举办健行,彼此认识后常相邀出游。旅行是两人的共同嗜好,志同道合,爱情认识急速上升。
回想起来,结婚前那段时间,是两人甜美的回忆。
但结婚之后就不曾出去旅行。因为美枝子马上怀孕,反应非常严重。然后等到裕太出生,就更不容易出去游玩了。
原本两人打算优哉一阵,不打算那么早生小孩。所以,有了裕太之后,曾几次打算堕胎。但后来并没有这么做,主要原因是,两人都已经不年轻,这次不生,以后不一定生得出来。
孩子出生后,初为人父人母的洋次与美枝子非常兴奋。但相对的,许多事情必须因此牺牲,外出旅行便是其中一项。
不过想想,孩子出生以后,虽然并不富裕,但至少收入稳定,洋此并没有不满或抱怨。
回过神来,视线还是在相簿上面。刚好已经翻到空白的部分。这整本相簿按理说很快会装满裕太照片的,但洋次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搞不好这些空白以后没有机会添满了。
注意看最后几张照片,上面的日期大约是两个月之前。洋次突然听到美枝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也希望快乐一点啊——
四
葬仪按照一般做法,在美枝子过世三天后举行。在此之前必须进行解剖,所以时间相当赶。
当然,葬仪只有美枝子的部分,但洋次收到的白包,绝大多数却都放了母子两份葬仪。所有的人神情都很哀伤,特别是琦玉老家的母亲连夜赶来,哭了整个晚上都没睡觉。当然了,除了哀伤媳妇过世之外,老人一定更伤心痛失金孙。
但连续三天,凶手都没有联络。刑警虽然没有明讲,但已经对孩子活着回来越来越不抱希望,进驻田沼家的警员也已撤回警局。
田沼洋次办完丧礼,回到家时差不多6点刚过。虽然太阳已经逐渐西沉,但地面还是很热。他把脱掉的丧服放在肩上,抱着骨灰箱的手掌全是汗水,连包着箱子的布都沾湿了。
门前站着一个男子,是加贺刑警。加贺也脱掉外套,右手拿着短袖衬衫,露出来的手臂肌肉因为流汗而闪闪发亮。洋次心想,这位刑警大概平日勤于运动,身体才能如此健壮。
“辛苦啦。”加贺见面,马上打招呼。
“你等很久了吗?”
“不,刚到。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田沼先生。”
“喔?好。”说着,洋次拿出钥匙打开门。
进门后他立刻走到厨房打开冷气。田沼家有两台冷气,一台装在厨房兼饭厅,一台装在二楼寝室。
牌位与骨灰箱暂时放在一楼的和室。这间房子购买时候并没有设置佛坛,洋次曾想到这个问题,但因为自己没有信仰,也就一直没有处理。但看样子这次不做不行了。
“关于孩子,很可惜没有情报进来。”在饭厅椅子上坐下来,加贺打开话题。
“噢?”洋次无力地回答,一面脱掉黑色领带。他全身疲累,虽然口渴,却没有力气打开冰箱。
“我们已查到一个线索,说那天收报费的曾经来访。”
“收报费的?几点?”
“下午3点过后不久吧。对方说,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就以为主人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
“还有,我们又找到一个人,”加贺翻开手册一面看一面说明,“在收报费的人之前不久,大约2点半左右,有个住在附近的妇女曾和太太交谈。对方说,当时太太刚开车回来,车子已经停好了。”
“照这么说……”洋次咽了口口水,“收报费的人来敲门时,美枝子已经遇害了?”
“很有可能。照目前的情况看。”刑警说话的语气很慎重。
“下午3点?”洋次陷入思考,努力回想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太太开车出去,大概是干什么?”
“我想是出去买东西吧?”
“可是,照那位和太太讲话的妇女的说法,当时太太手上并没有提着袋子之类的东西,也没誉说出去购物。对了,好像太太是说出去了一下。那么,到底是去什么地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会不会是去银行或者区公所、邮局之类的?”
“但这些地方,刚好都在你们家附近,走路就可以到的,应该不用开车吧?”
洋次想了想,回道:“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吧?”
“也许吧。”加贺点点头,“那么,她到这些地方,大概是办什么事情?”
“这个……家里的事情都是老婆一手处理,我实在……对不起。”洋次低着头,语气无奈。
“好像大部分的一家之主都这么说。”
“而且我最近工作很忙,根本没时间管家里的事。”洋次突然大声说道。但他马上察觉,自己似乎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田沼先生,很不好意思,我们警方的猜测,太太白天开车出门,应该不只是那天而已。”
“你的意思是?……”
“附近的许多居民,都曾看到太太开车出去。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每天都出门。”
“那也没什么吧?家里总有许多东西要买,有时也要买晚餐的饭菜,很正常嘛。”
“可是,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加贺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洋次有点吃惊。很快地,他发现刑警放在餐桌下的手有所动作,大概要拿出什么东西来吧。
原来,是一只超市的大型塑胶袋。
“田沼先生,这个名叫‘丸一’的超市,你知道吗?距离你们家走路,只有几分钟。太太几乎每天都到那里买东西,店员记得她,我们也在纸屑篓找到许多收据。”加贺说着一面伸手指向流理台旁的垃圾筒。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刑警连垃圾筒都彻底调查过了。虽然发生凶杀案,警方理当详细收集证据,但洋次还是有种不是很舒服的感觉。
“所以,还是请田沼先生仔细想想,太太白天出去,大概去哪里?”
“这个嘛,这个……”洋次一直搔头,想不出答案。
“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太每次出门时,孩子是不是也会一起带出去?”
“大概吧。”
“如果是这样,她能去的地方就有限了。毕竟目前我们日本要带孩子出门,还是会有很多地方不方便。”
洋次抿着嘴,沉默了下来。确实,美枝子经常在抱怨孩子缠身,让她很多地方不能去。带着孩子,就没办法逛漂亮的精品店,高级一点的餐厅以及电影院,也不能进去。抱怨到最后,美枝子总会加行一句“那你可好啦,优哉游哉。所有麻烦的事情却全部推到我身上。”
“结果呢?”
“唉?”
“我是说,你想到太太常去什么地方了吗?”
“唔,”洋次的右手手指轮流在下巴刷过,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又说,“改天我找几个美枝子认识的朋友问问看,说不定可以知道什么。”
“那就麻烦你了。”加贺点点头。
洋次心想,加贺大概已经问完了吧,没想到对方又开口了。
“田沼先生是在机械制造厂上班,是吧?”
“嗯。”洋次有点吃惊,加贺突然问这个干吗?
“上班的地点也就是工厂在板桥,是吗?然后,你是不是担任过维修工程师?”
“是啊。”
然后,加贺翻开手册,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记录。
“案发当天,早上你就前往千叶县拜访客户,下午2点左右到工厂,然后3点前往大宫的芦田工业,6点半再回工厂,换了衣服就回家。是吧?”
没想到加贺竟把自己的行程调查的这么清楚,惊讶不已的洋次瞬间愣住了。见状,加贺刑警立刻致歉,说明理由:
“对不起,这些事情是向你的上司问来的。这样做可能会让您很生气,不过,基于职责,与被害人有关的人,我们都得详细掌握。这点请田沼先生谅解。”
“好吧,算了。”洋次用手的指甲擦擦额头上的汗,又说,“那天的行程,其实我也忘了。不过,如果你问过公司那边,应该就没错了。我们每天的工作行程,全都由公司管理。”
“确实。这方面的记录很仔细。”说到这里,加贺侧着头又说,“只不过,有个问题想要确认一下。”
“什么问题?”
“公司的人说,田沼先生出发前往芦田工业时,曾说办完事要直接回家,自己的衣服也顺便带走了,是吧?”
“这个嘛?……”洋次努力搜寻当时的记忆,“有吗?也许有吧。这种情况通常有的。”
“可是,后来您还是折返公司了,是吗?”
“对。突然有点事情得回公司。……反正也不远,而且我的车子放在公司,还是把车子换回来比较好。”
“说的也是,您去拜访客户,开的是公司的车。你们的公司车,我倒见过。”
洋次不免猜想,加贺干吗也公司的事情也查那么仔细。但他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反倒是加贺打破沉默接着说:
“可是,我们请教芦田工业,对方说田沼先生到达该公司时,已经5点左右。刚刚您说,3点左右离开板桥的公司,那么,应该3点半左右就可到达宫竹芦田工业。是吧?怎么会用了两个小时呢?还是您中途跑去哪里了?”
“喔,我顺便去逛了书店。”
“书店?哪边的书店?”加贺拿起笔来,准备记录洋次说的东西。
“就是17号公路旁的一家书店。我常去的……反正芦田工业没说要我几天到,我就想先偷个懒休息一下。不过,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公司指导比较好。加贺警官。”
“好吧,这我不说。倒是,你那天买了几本书?”
“这倒没有。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值得买的。”
加贺不断将洋次所讲的话一一记录下来。看着警官振笔疾书,洋次不禁疑惑起来。
“加贺警官,”洋次忍不住了,看着刚刚抬起头来的加贺,提出自己的疑问,“你们在怀疑我吗?”
“怀疑你?”加贺立刻坐直身体并且稍稍往后仰,“为什么?”
“不然,干吗调查这么仔细?不只我的公司,连客户那边都跑去打扰人家。”
“实在很对不起,我们必须这么做,总是调查不彻底一点也不行。希望田沼先生不要介意,我们一向如此,不说特别针对您而已。”加贺警官赶紧作了说明,表情相当诚恳。
“真的吗?”
“真的。”
既然如此,洋次也就没有抗议的道理了。
“只是,最后可不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加贺同时竖起食指。
“什么事?”
“那就是,倒卧在浴室的太太,你还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这个好像……”
田沼有点犹豫起来。
“应该是白色T恤加上马裤。是吗?”
“好像是哦。”
“可是,这就有点奇怪了。”边说,加贺快速地翻阅手册,接着说道,“刚刚我也提到的,就是有个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案发当天下午曾和太太聊天,所以印象很深刻。那就奇怪了,为什么遇害时却变成白色T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刑警的话,洋次无意识地身体缩了一下。虽然冷气不是开得很冷,但他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会不会是回家后马上换衣服?也许是外出时流太多汗水了吧?”
“可是,车子里面不是开着冷气吗?”
“那辆车子太老旧,也许冷气刚好出故障了也说不定。”
“喔,是吗?如果是这样,天气这么热就很辛苦了。”
“不过,倒也不是全部坏掉,可能只是比较不冷呢。”洋次赶紧补充。
“至于那件红色T恤,”加贺停顿了一下,又说,“则是在洗衣机里面,和其他欢喜的衣服放在一起。看样子太太打算弄下去洗吧。”
没想到警方连洗衣机里面都查过了。洋次有定不敢相信。但还是保持镇静,回应加贺的话:“应该是汗湿了,才换衣服吧。”
“也许吧。只是,这样子还是有一点无法解释,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红色T恤和其他衣服一起洗,这样好吗?会不会把其他衣服染红了?”
加贺警官这个问题让洋次相当讶异,但正当他开口准备讲话时,警官已经站起身来,说道:
“不好意思,今天就打扰到这里了。容我先告辞。”说着,向洋次行了个礼,加贺便走出门去。
五
葬礼完毕隔天,洋次就恢复上班。原本上司已经同意,可以让他多休息几天,没想到洋次这么快就出现在公司。同事问他原因,他的理由是“呆在家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很痛苦”。
如此,上司也就没有拒绝洋次回到工作岗位的理由。只是,洋次有个要求,那就是希望先暂停外面的工作,改为内勤。原因是,心情还没有恢复,恐怕见了客户表现失常、有损公司形象。
这样的理由相当充分,上司也接受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洋次整天关在金属材料室工作,主要任务是测试客户拿来的货品。比如,有些需要熔接的情况,必须切掉货品的几面加以磨过,然后进行蚀刻,然后检查刻痕正不正常、东西有没有裂开、金属组织有没有破坏等等状况。如果是经过热处理的货品,还必须详细调查硬度分布何不合格。这些工作都很细腻、耗时间,但洋次一点也没有抱怨,整天默不吭声埋头苦干。他是如此认真,金属材料室人进人出,但始终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洋次也吧客户委托检查的小货品,一一进行测试。这些工作按理说并不急,但或许因为没有其他重要工作,加上洋次操作研磨机、观察金属组织的显微摄影时神情非常专注,同事乃至于上司也就不好意思干涉他了。
或许对于刚失去家人的洋次而言,全力投入工作是减轻悲伤的唯一方法吧?
但即使如此,洋次恢复上班的第二天,还是有同事私下议论起来。
“田沼好像突然变得有点怪。”
“是啊,整天都不讲话,就那样从早到晚在那边磨金属。”
“看样子,真的是受到太大刺激了。”
“压力应该很大,更何况孩子都还一直找不到。”
“说不定他已有觉悟,大概永远找不到了吧?”
“也许吧。感觉很沮丧,跟他讲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而且,早上那么早就上班,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换好衣服了。回去也是最后一个。”
“说的也是,之前我还常和田沼在更衣室一面换衣服一面扯屁、开玩笑呢。”
“现在就不行了,连我在更衣室看到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两个同事在更衣室换衣服准备下班之际,田沼洋次仍在金属材料室继续工作着。
六
案件发生已经一个礼拜,8月8日这天洋次从车站走回家的途中,感觉后面有车子靠近,并且传来呼唤声:“田沼先生。”
站定回头一看,深蓝RV车子的驾驶座上坐着加贺刑警,一直朝这边挥手。
“田沼先生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坐上来?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
“什么地方?”
“到了就知道。”加贺打开前座门锁,并且补充,“一会儿就好,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跟案件有关吗?”
“当然。”加贺用力点头,“喏,上来吧。”
看样子非上车补课了,洋次只好从车头前面绕过去,上车坐在前座。
加贺马上发车,排挡杆的操作好像不太熟练,车子似乎是借来的。
“今天也真热。”加贺寒暄着。
“是啊,真受不了。”
“你的办公室有冷气吗?”
“办公室是有,但我大部分工作的工厂只有电风扇,吹到的地方很凉,没吹到时就热坏啦。”
“倒是,加贺先生,我们要去哪里?”洋次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快了。”
过了一会,车子速度慢下来,似乎要停车了。
车子已经进入某建筑物的停车场。瞬间,洋次大概了解加贺的目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两下。
车子停了下来,但加贺并没有把引擎关掉。
“我们在这里停一会儿,外头还很热,所以引擎先不要关。”拉上手刹车,加贺说道。
“为什么要来这里?”洋次话说到一半又吞回去。事情很明显,已经不需要多问什么。而加贺似乎也看穿洋次的内心,接着说道:
“这不必我特别说明了吧?”他语气沉稳,充满自信。
“到底是什么事?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当然和你的孩子有关。”加贺紧接着用洋次的话说道。
洋次不自主地暂停呼吸两秒,认真地看着刑警的脸。但发现刑警目光锐利如剑,洋次反射地转回来,看着前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田沼先生的孩子,”加贺打破沉默,继续说道,“遗体找到了。”
洋次闭上眼睛,感觉大脑里面有人突然打鼓,耳鸣轰轰的。然后,心脏加速跳动,呼吸急促起来。
紧张的情绪持续几秒钟,整个人又有一种无助的虚脱感。洋次无力地低着头问道:“什么时候?”
“刚刚而已。你离开公司之后,我派别的调查员进去搜索的。然后,就在更衣室你的柜子里面……”
洋次一阵眩晕,几乎就要当场昏倒。但他忍住,继续和加贺对话。
“是吗?你怎么……”
“其实,这个礼拜我们派人持续在跟踪你。我们相信,应该很快回去找你的孩子。就案发当天的情况看,你大概没有太多时间把尸体处理妥当,所以我们猜测,应该会先把尸体藏起来,后续工作再慢慢完成。不料,回去上班之后,你除了办公室之外,什么地方也不去。所以我们就想,命案发生那天,你曾经回公司。所以,尸体应该藏在公司某处,只有你会接触的地方。”
“所以,你们就猜出更衣室?……”
“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因为不合常理。天气这么热,尸体放在更衣室一个礼拜,怎么可能不腐败、发臭?我们想,你应该没这么笨才对。”
“说的也是。”洋次点点头。那天自己行动的过程,又浮现眼前。
“不过,我们还是决定打开看看,结果找到了尸体。说真的,我们都很佩服,你脑筋真好。”
在这种情况下北刑警称赞,一点意义也没有,洋次只能叹息,说不出话来。
“你是使用树脂吧?”
“嗯。热硬化性树脂。”洋次回答。
“工作上用得到的东西吗?”
“是的。”
“果然是技术专家,处理事情的方法就是不一样。”加贺摇摇头,苦笑地说道。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吧。”
所谓“热硬化树脂”,乃是一种加热会硬化的树脂。原本具有黏性的这种液态树脂,一旦加热固化并且冷却,就不会被任何溶媒溶解,再加热也一样无法改变状态。平常洋次在工作上,经常使用这种特殊树脂观察小零件的金属组织。具体做法是,用树脂把小零件包起来,固化冷却后再把想观察的部分切断,如此便可看到警署零件的断面组织。有些零件太小,如果不用树脂增加体积,很难进行切割与研磨工作。
所以,那天洋次从芦田工业回来时,手上就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并且迅速回到更衣室。可想而知的是,先把孩子的遗体放进自己专属置物柜之后,洋次便立刻前往仓库,取回一桶树脂,再滴上几滴反应剂,使得树脂迅速发热。
很快地,洋次把整桶即将硬化的树脂带回更衣室,倒进黑色塑胶袋之中。虽然树脂完全硬化需要几个小时,但会从表面开始凝固,所以,即使尸体腐臭,味道也不会传出来。更何况洋次连续倒了两次,用满满三大桶的树脂将孩子裕太的身体厚厚地包裹起来。
当然,对于洋次而言,这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事情。最最疼爱的亲生孩子竟然被自己用透明树脂凝固起来。这种父亲,怎能不遭受良心谴责?
“你们一开始就怀疑我涉嫌吗?”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洋次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错。”加贺点点头。
“关键是红色T恤吗?”
“嗯。不过,其他还有一个地方,让我们觉得可疑。”
“哪些?”
“比如,我问你孩子穿什么衣服,你不假思索就回答,说白色底并且画着蓝色大象图案。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们直觉,这不像是平常忙着工作而完全没有时间和家人相处的工程师。一般做父亲的,即使很疼爱孩子,也不太会记得孩子衣服上有什么图案。”
“唔,”洋次表示认同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又说,“也许吧,你们的观点是对的。”
“我很难不起疑,因为问你家里有没有孩子的相本,你却找了半天。这很不合理吧?对孩子的衣服那么熟悉,却不知道相簿摆哪里。后来证明相簿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我们自然就怀疑,你那么清楚记得孩子身上衣服的样子,其中必有蹊跷。所以我们大胆猜测,孩子在哪里,你大概知道。”
“是吗?我原本还以为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看出这么多破绽。”洋次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手掌从脸庞抹过,露出悲伤的表情。
“还有,房间被破坏的情况,也很奇怪。”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所有的房间,只有二楼和室的衣柜和梳妆台抽屉被打开,其他房间完全没有被动过,这是很奇怪的。而且,如果是小偷,干吗偷存款簿?他又不知道密码,只要当事人打个电话到银行,根本领不到钱嘛。”
“衣橱的事情,坦白讲,我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难道不是你把东西抽出来的?”
“不是。”
“那么,让孩子在二楼房间睡觉的,是谁?”
“不是我。”
“那就是太太啰?”
“没错。”
洋次的回答让加贺刑警相当困惑。只见他眉头皱得很深,努力在思考、推测事情的真相。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加贺脸上的疑惑突然变成吃惊表情,张大眼睛询问洋次。
“难道,那故布疑阵,是太太做的?”
“嗯,是的。”
“然后,把微波炉和录放机的电源开关关掉,也是太太?”
“……”洋次闭着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几秒钟后才吐出一句,“混蛋女人!”
七
那天下午3点多,洋次回到家里。早上就已经打电话告诉美枝子,说有东西忘了拿,3点左右会回去一趟。
但回到家却不见美枝子踪影。裕太也不在,而且冷气没开,整个家里热烘烘的。洋次觉得奇怪,到处查看,很快就在浴室里面发现美枝子倒卧在地,而且后门打开着。
大吃一惊,赶紧摇晃美枝子的身体,不久女人醒了过来。
“啊,老公……”美枝子露出惊骇又无助的眼神。
“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才走进浴室,就被人从后脑重重打了一下。”
“是谁啊?”
“我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有人闯进来,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真的很奇怪。我正要开始洗衣服,可能是洗衣机声音比较大吧,没听到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洋次赶紧看看美枝子后脑,并没有流血,但他还是非常担心,不知道会不会导致脑震荡。
再看看美枝子的衣服,并没有乱。看样子没有被强暴,洋次稍稍松了口气。
“你先不要动,我打电话给医院叫救护车。”洋次立刻扶着美枝子的身体,缓缓走出浴室。美枝子在客厅坐下来之后,洋次想到另外一件事。
“不,我们应该先打电话给警察局。”
“这个再说,老公,裕太呢?”
“裕太?”经美枝子这一提醒,洋次才想到孩子,紧张地四周张望,“裕太在哪里?”
“我把他抱到二楼睡觉了。”
“二楼?为什么?”
“我和他在二楼玩耍,玩累他就自然睡着了。而且隔壁房间我有打开冷气,应该不会很热,我用厚浴布稍微盖住。”
“好,你等一下。”
于是,洋次三步并作两步,半跑半走地冲上楼。他非常担心,攻击老婆的犯人会不会对裕太下手?
二楼比一楼还闷,整个热烘烘的,洋次立刻全身冒汗。
冲进二楼房间,很快就发现裕太在睡觉,身上盖着一件浴巾。
慌张地蹲下去把孩子抱起来,洋次立刻发现情况不对。孩子已经没有呼吸,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他只觉想大声喊孩子的名字,却紧张得讲不出话来,太慢了!没想到孩子真的遭遇毒手!洋次不禁全身发抖,然后慢慢地从下腹传来呻吟的声音。
双脚无力地一摇一晃,洋次缓缓地抱着孩子走下楼梯。动也不动的孩子,双眼紧闭的可爱脸庞,看起来就像洋娃娃。皮肤则像合成树脂那么白。
在楼梯下等着的美枝子同样脸色苍白、眼神充满焦虑。“怎么啦?”似乎已经擦觉事情不妙,女人的声音尖锐而且颤抖着。
“救护车,快叫……”话还没说完,洋次喉咙就哽咽住了,好不容易咳出声音,便又大喊,“快叫救护车!”
美枝子瞪大双眼,满眼惊惶地迎上去。
她立刻将洋次手中的孩子抢过去。眼睛充满血丝的美枝子,瞬间更是眼泪盈眶,号啕大哭起来。
“啊,裕太呀,你一定要加油!加油!天啊!裕太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啊!”
美枝子拼命呼喊着,痛苦地不断甩着头发。她完全不敢相信,不久前还好好的孩子,竟然就这样失去生命。而看着太太悲痛欲绝,洋次更加心酸,难过地拼命咬嘴唇。
“老婆,你先不要哭。赶快让裕太躺下来,打电话叫救护车!”
于是,洋次转头寻找电话。一楼通常放着无线电话子机,主机则在二楼。但到客厅看了一遍,却不见子机。
洋次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汗水淋湿。他想到应该打开冷气,否则孩子会受不了。但很奇怪,这么热老婆为什么没有打开冷气,直到冷气机坏了?
拿起遥控,洋次朝着饭厅墙壁按,安装在墙壁上的冷气机却完全没有反应。按了几次都一样。
此时洋次突然想起来,可能是电源开关有问题,就立刻来到浴室门外的配电盘,打开盖子,果然电源开关被切断了。“混账!”
洋次立刻打开开关。这一定是歹徒干的,为什么歹徒要这样做?搞不好,裕太就是因为太热闷死的?会吗?真是这样子吗?……洋次不禁生气起来,全身颤动不已。
另一方面,美枝子还在哭泣,哭得很伤心。
很快的,洋次在和室的角落发现电话子机,拿起来拨119之前,他再次走到裕太身旁。
“还是没反应吗?……”
美枝子没有回答问题。女人只能驼着背不断哭泣。孩子裕太则仍然动也不动地躺在客厅沙发椅上。
洋次直觉,应该安慰一下妻子,便走过去抱住美枝子的肩膀。美枝子也很自然地投入先生怀抱。
然而,就在这瞬间,洋次发现了真相。
无限的愤怒立刻从内心涌起。按理说,平常这只是小事一件,但此刻孩子生死交关之际,男人的神经变得敏锐而且激动,他已经无法自我控制,妻子的行为让他瞬间整个人疯狂起来。
“说,美枝子你说!你又去那个地方了吗?”
洋次离开美枝子的身体,大巴掌往女人脸颊劈下去,一面大喝问道。
八
“我发现美枝子说谎的关键,就是那件事。”洋次停顿一口气,淡淡地又说,“那是一种直觉。我瞬间就知道女人干了啥事。”
“那么,你太太也承认犯错了?”
“不,她不承认,但看她的表情,不用说,事情是她做的。”
可想而知,美枝子一定矢口否认,强调孩子的死与她无关。但假装总有限度,孩子冰凉的尸体就在眼前,洋次很快从美枝子身上逼出真相。
“这个女人太混蛋了,做坏事,又拼命掩饰过失。一切都是她搞的,首先假装自己被入侵的歹徒袭击,而歹徒离开之际关掉电源,没有冷气导致孩子闷死。但这些小聪明骗得了谁?歹徒真的要抢或者偷东西,怎么可能只有弄乱二楼的整理柜?她根本是知道我回来,赶紧把它弄乱的。然后,银行存款簿不见了,也很奇怪。笨蛋,真的歹徒根本不会拿存款簿的。结果,后来一直找不到存款簿,大概是被她烧毁或者撕掉,冲入马桶去了吧?”
“所以,你愤怒之余掐死太太。是吗?”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在干生么。反正很生气就是了,她竟然一个人出去,留下孩子,热死了,还意图隐瞒。换作是你,不会生气吗?”
情绪激动之下,洋次立刻压住美枝子,双手掐紧她的喉咙。不料美枝子或许因为害怕或者心虚,并没有激烈抵抗。就这样,不小心用力过度,一会儿美枝子就已经断了呼吸。
“其实,我也不上非杀她不可。今天换作是我不小心害死孩子,大概也会害怕地掩饰吧。”
“唔……”加贺点点头,表示对洋次心情的理解。
“所以你杀害太太之后,就开始想办法故布疑阵?”
“没办法,只好这么做了。”洋次苦笑起来,摇摇头接着说道:
“想起来也真是好笑。我真的在演戏。傍晚从公司回来,进门还大声喊着美枝子的名字。我盘算着,如果当时有邻居刚好听到我喊老婆的声音就好了。然后,窗子没关,天色还没完全暗,搞不好会有人看到我发现美枝子尸体时全身无力的样子。”
“只不过,你的布疑阵比太太多了一项,那就是必须把孩子的尸体藏起来。”
“没错。如果孩子不见了,你们一定就会朝歹徒入侵的方向侦办。”
洋次坦白而详细地说明自己犯案的经过。但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倒是,关于我儿子的死因,你们解剖工作进行的如何?……他真的是太热被闷死的吗?”
“结果还不知道。我想就一般的常识看,是不至于啦。但医学上有所谓的热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吗?”
“是的。”
洋次又陷入沉默。一会儿才开口,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们怎么发现是我的?”
“可以说是一种直觉吧。”加贺摇了一下嘴唇又说,“至于关键,我想就是那件红色T恤吧。”
“果然……”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是吧?”
洋次摸摸底点头,说道:
“那天回来一看到美枝子穿红色T恤,就觉得很刺眼。而把她杀害之后,为了怕引起警方注意,就故意帮她换上白色T恤,以免警方怀疑是否太太的不轨导致我对她下毒手。当然,人死了要换衣服是很困难的。”
“红色T恤上面最可以的,应该还是浓浓的烟味吧。当然,不只衣服、头发上也是。”加贺咽了口水,接着说,“可是,你们夫妻都不吸烟的对吗?”
洋次这才突然想起,案发隔天加贺向自己借过烟灰缸。
“那么,加贺警官,你吸烟吗?”
“不,我不吸。”加贺笑了笑回答。
“原来如此,难怪当时掏出的香烟还没拆过。”
洋次终于了解,原来当时加贺等人已经找到重要线索,并且锁定自己就是凶嫌。这些警察如此厉害,故布疑阵的诡计也被看穿,也只好认了。
“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复杂。我们左邻右舍查访的结果,邻居都说太太几乎每天开车出去,而家里不吸烟的人衣服烟味那么强,太太每天去哪里,不用问就知道了。是吗?”
“这很合理。”洋次点头表示同意,加贺便用下颚指着眼前的建筑物,继续说道:
“当然,我们立刻派人来这家牛郎店搜集证据,店里的经历也坦承,你太太经常出入。”
“所以,那天你太太又来这里消费。而证实了这点我们立刻猜想,案发后一直行踪不明的裕太,已经凶多吉少。”
“你是说,我老婆忘了开车子冷气才导致孩子活活热死?”洋次借着加贺的话说道。加贺则轻轻点头,苦笑着说道:
“这种小孩被热死的案例,过去我们听过。只是没想到你太太那么疏忽,也犯了这种过错。”
说着,加贺伸手关掉冷气,只剩下送风。很快的一阵阵暖风从送风口吹出来,车内温度急速上升。此时车内的温度,想必比外面更高。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密闭空间热气不易排泄,车内的两人马上就全身冒汗了。
“这样子很不好受。对不对?”加贺说着,一面伸手擦额头上斗大的汗珠。
“妈呀,简直就像灼热的地狱。”加贺说,洋次便伸手打开冷气,“呆在这么闷热的空间里,就是大人也会被热死吧。”
“你曾经告诉我,你们家的车子冷气不太好。是吧?”
“其实也不是冷气的问题,是引擎老旧,常常出状况。特别是开着空调而不前进时,有时候会熄火。”
“这种故障常发生吗?”
“也不是常常。”
“所以,你太太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
“或许吧。”
“好,”加贺把手帕收起来,接着说,“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放在你老婆镜台抽屉的10万元生活费,哪里去了?”
加贺说完,转头看洋次,洋次则无奈地用右手摸着脸颊,说道:
“我也不知道,那天后来打开抽屉一看时,只剩下1万元。所以,应该是花那边去了吧?”说着,一面用下颚指了指前方。
“你太太是不是被谁迷住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她常常抱怨生活苦闷,或许来这里找男人,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这件事,之前你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只不过从来不觉得美枝子这样做是对的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稍微能体会你太太的无奈心情了?”
“也许吧。一个人整天在家里带小孩,无聊苦闷是难免的,如果我早点处理这个问题,让美枝子有所发泄,搞不好就可以……唉,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说到这里,洋次突然有点哽咽起来,他做手势,要加贺开车,于是,车离开停车场,背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已开始闪烁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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